午後的太陽有點往西偏了,光線不再直直往下砸,卻從院牆斜斜打進來,把李家院子曬成兩半:一半亮、一半暗。
亮的那邊,是曬谷場,地面泛白,熱氣往上冒;
暗的那邊,是雜物房、豬圈、廁所擠在一起的角落,潮、溼、味道重。
雜物房門框上那道裂縫,像被曬裂的舊傷疤,黑黑的一條,怎麼糊泥都糊不平。
韓川正蹲在那道門口。
他手裏捏着一把破抹布,正往門檻下面擦水——早上挑糞回來時有一桶晃了一下,糞水濺出來一點,黃娟秀嫌臭,非要他“擦幹淨,不然一院子味兒”。
糞水已經半幹,抹布往上一擦,混着泥,抹得滿手都是斑。
他也不嫌,只低着頭,一點點擦。
“川子——!”
灶屋裏,黃娟秀的嗓子又響起來了。
她的聲音不算尖,可一喊人就帶着股子居高臨下的味兒,往院子裏一壓,誰都聽得見。
“你那邊收拾好了沒?!”
“嗯。”
韓川應了一聲,仍舊把最後一塊角落擦完,才把抹布在一旁破鐵桶邊使勁抖了抖。
手背上的筋一繃,抹布上水花飛出幾滴,落在地上,很快又被土吞了進去。
他剛站起身,還沒直腰,黃娟秀已經從灶屋那邊走出來。
她圍着一條有油漬的圍裙,手裏拿着個勺子,一邊走一邊敲在門框上,“當、當”兩聲,有點不耐煩。
“磨蹭啥呢你?讓你擦個門口,能擦半天。”
她站在雜物房門前,往裏頭掃了一眼,見那半截板床靠牆擺着,旁邊柴火也碼整齊了,但還是皺眉:“這破屋子本來就擠,你再亂丟兩樣,連下腳地兒都沒。”
說着,又往外一指:“廁所那邊還一桶泔水沒倒,你趕緊給我提出去。豬在那兒哼唧半天了。”
韓川“嗯”了一聲,往廁所方向瞥了一眼,抬腿要走。
黃娟秀又叫住他:“你吃飯沒?”
他腳步略略一頓,抬頭,眼睛裏閃過一絲猶豫:“還沒。”
其實他餓了。
午飯灶屋裏早就煮好,李守鄰先吃了,一會兒要下地;黃娟秀邊盛碗邊絮叨“男人幹體力活要吃飽”,又盛了一碗給閨女放屋裏。
至於他——
總得等活幹得差不多了,剩啥吃啥。
他已經習慣。
黃娟秀聞言,卻不過是“嘖”了一聲。
“沒吃飯咋了?活照樣要先幹完。”她理所當然地道,“誰家能像你這麼清閒?要不是在我們家,你有這頓飯吃?”
她這話,不算凶,也不算溫柔。
就是一種極普通、極自然的、家裏當家女人對“寄住勞力”的態度。
你住我家,就得出力。你吃我家,就別先想着自己嘴。
如果說這話的人是別人,韓川也許會回兩句。
可她是李家主母。
從小到大,他就是在她一聲聲“川子”的召喚中長起來的。
從一開始說“謝謝嬸子”,到後來只說“嗯”,到現在——連“嗯”都要省一半心思,換成一個默默走過去提水的動作。
“聽見沒有?”
黃娟秀見他沒立刻動,又往前一步,用勺子點了點院角那只破水桶。
“你這人啊,從小就這樣,幹活不慢不快,就是不結利索。”
“李叔下來還得用盆,你再拖一會兒,一家人都等你。”
韓川收回視線。
“知道了。”
他把抹布隨手丟回屋裏,走過去提那桶泔水。
桶已經半滿,發酸的菜湯味沖得人直想皺鼻子。
他手上一用力,桶離地,往前晃了一下,又穩住。
肩膀的肌肉抽了一下。
太陽曬在他後頸上,汗從發根滑下來,沿着脊梁骨往下流。
他沒有再提“飯”的事。
也沒有說一句“我餓”。
就像剛才那句“還沒吃”不過是順嘴提了一句,無關重要。
院門口,土路上有影子輕輕晃了晃。
商曼站在門外,撐着那把淺色小傘,靜靜看了一會兒。
她來幹什麼?
她自己都說不清。
只是曬完衣服,院子裏又吵又悶,她懶得聽知青點裏那些酸話,腳下隨便一拐,就繞到了李家門口。
明明昨晚剛在心裏說要“盯住他”,今天一整天倒沒怎麼刻意找人。
可一到傍晚,人就不自覺往這裏走。
她站在門邊一點,從門縫裏把院裏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黃娟秀手叉着腰,嘴裏一邊嘟囔,一邊往灶屋裏走:“你趕緊倒了回來,把雞喂了!別光知道出力,腦子也動動!”
她這話的意思,大概是既要他幹重活,也要他幫着照看細碎的小事——雞、豬、柴火、灶台,全是手邊活。
韓川仿佛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安排”。
他提着那桶泔水往外走,肩膀微微一偏,盡量不讓桶邊溢出的湯水灑在院牆上。
他背影不駝。
——就這一點,很奇怪。
從小就被人這麼呼來喝去,住的是雜物房,吃的是剩飯的人,要麼早練成一副徹底彎下去的背,要麼早一點反抗。
可他沒有。
他就這麼沉默着,好像把自己的腰撐成最後一點底線,除此之外,所有的“聽話”“順從”,統統都可以給出去。
商曼輕輕“哼”了一聲。
“寄人籬下。”
她在心裏吐出四個字,味道怪怪的。
不是同情。是鄙夷多一點。
——她討厭這種“被當成牲口使喚卻一聲不吭”的沉默。
討厭人自己不反抗,卻又在夢裏成了踩着她往上站的那個。
她從來不覺得“可憐人”就能自動洗白。
有的人命苦,是命不正。
有的人命苦,是自己軟弱。
而夢裏的那個人——明顯從軟變硬了。
那份變化,才是真正讓她心裏發涼的東西。
她眯了眯眼。
正要轉身離開,就聽見院裏灶屋方向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跟黃娟秀那種“當家主婦”踩出來的地氣不同,這腳步很輕,帶着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哥——”
聲音也很輕,很軟。
像春天剛冒出土的小草,軟軟的,卻往上拱。
“你飯還沒吃吧?”
雜物房門口的板床旁邊,有個影子慢慢靠近。
商曼站在門外,能透過那道裂開的門縫,看到一角裙擺。
那是件洗得很幹淨的碎花布衫,底色淺,花不大,規規矩矩地散在布料上。
下面是一條深色粗布褲子,小腿收得緊緊的,腳上穿着一雙打了補丁的布鞋。
衣服樣式不出挑,卻從整潔裏透出一點“細致”。
——這是李家的姑娘。
女主人黃娟秀對外說話時“同志、同志”叫着,對裏掌勺、吆喝。
她的女兒,卻是另一副樣子。
“端穩啊,別灑了。”
灶屋那邊,黃娟秀壓低聲音交代了一句。
“嗯。”
女孩應了一聲,抱着一只白底藍邊的搪瓷碗,小心翼翼地走向雜物房。
碗裏是兩小團玉米糝窩頭,被揉得圓圓的,旁邊還壓着幾片鹹菜葉。
熱氣從碗邊冒出來,在空氣裏暈開一小圈。
她走到門口,停下。
“哥。”
韓川剛把空桶放在雜物房門邊,聽見這一聲,回頭。
兩人的視線在昏黃的光線裏撞上。
她臉被爐火烤得有點紅,額角有汗,手捧着碗,眼睛卻明淨,帶着一點小心的小心疼。
“趁熱吃。”
她把碗往前一遞。
“媽說你中午到現在都沒好好吃,就喝了兩口湯。”
“再不吃一口,晚上下地沒力氣。”
商曼在門外聽着,沒出聲。
她看着那只碗,從女孩手裏慢慢挪到韓川手裏。
看着他指節輕輕扣住碗沿,低頭“嗯”了一聲。
——這個院子裏,真正把這人當“自家人”的,似乎不是剛才吩咐他“沒吃飯活也得幹完”的當家主婦。
而是眼前這個柔柔弱弱的女孩。
“李青禾——”
商曼昨晚就打聽到了:李家閨女,叫這個。
也就是她夢裏那個被她罵“鄉下人”的女人。
那會兒,她對這個名字的感覺,還停留在“夢裏的哭包”“現實的鄉下姑娘”這層。
現在,她才真真切切看到。
“哥,你早點吃。”
李青禾把碗交到他手裏,笑意淺淺的,“待會兒我要去幫媽擇菜。”
她頓了頓,又輕聲補了一句:“你不吃,我會難受。”
韓川低頭看了看碗。
窩頭不算多,鹹菜味偏重。
分明是很普通的一頓飯。
他卻在那一瞬間,沉默了一秒。
“知道了。”
他答得很輕。
商曼看着這一幕,嘴角慢慢勾起一點冷笑。
涼得很。
——溫溫柔柔地喂人。
——柔柔軟軟地纏人。
嘴上說得委屈巴巴:“你不吃,我會難受。”
實際上,把“吃不吃”這個選擇權,牢牢抓在自己手裏。
他不吃,她就可以“難受”;他吃了,她就可以放心,在心裏畫勾:“他還是我的”。
像喂一只養熟了的貓。
她本來只是冷眼看戲。
看着這一人一碗飯、一張柔軟笑臉、一聲輕得不能再輕的“哥”。
直到她意識到——這個女孩子不是單純在“給他送飯”,她是在給他系繩子。
“鄉下女人就喜歡喂人嗎?”
她忍不住,聲音不大,卻幹幹淨淨地落在這片院子裏。
李青禾一愣。
她轉頭,才看見門邊陰影裏站着的人——一身淺色裙子,在這片土磚牆之間明顯得很。
“商同志?”她愣了愣,隨即露出一個有點靦腆的笑,“你怎麼站在這兒?”
她的笑跟她的聲音一樣軟,眼睛彎起來的時候,真誠裏帶着一點怯怯的。
像極了那種“村裏人眼裏最好的姑娘”:勤快、懂事、說話輕聲細氣。
商曼沒回答她的問題,她笑了一下,笑意卻一點不達眼底,“端着碗在男人跟前晃來晃去。”
“怕他不吃?”
“還是怕他忘了你?”
李青禾指尖輕輕收緊。
端碗的手微微用力,搪瓷碗邊緣在她掌心壓出一個淺印。
她抬眼,看了韓川一眼,似乎是在確認——他會不會替自己說句話。
或者……至少,站在自己這邊一點。
可是,沒有。
韓川只是皺了皺眉。
那皺眉更多是對“吵鬧”的不耐煩,對事情發展成這樣的一點煩躁。
不是爲了誰。
也不是替誰。
他看了商曼一眼。
那眼神裏有明顯的不高興——被她這句“鄉下女人”的話刺到了。
可那“不高興”只停了一兩秒,就被他壓了下去。
他低頭,沉默地拿穩自己手裏的那只碗。
——沒反駁。
——也沒吭聲幫誰。
他從小就知道:這種時候,多說一句,多挨一句。
還不如閉嘴。
李青禾捕捉到了他的沉默。
她的手指又緊了緊。
那一瞬間,她眼底閃過一絲極淺極淺的陰影。
轉瞬即逝。
再抬頭時,她已經換上一副完美的溫柔笑容。
“商同志不習慣吧。”
她朝商曼走近一步,刻意保持着不冒犯的距離,聲音軟得像在哄小孩。
“我們鄉下地方,條件簡單,人也笨。”
“男人幹活累,我們做飯的,看到他不吃,就會心裏着急。”
她輕輕笑了一下,又低頭瞥了一眼韓川手裏的碗。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說,“他要是餓着肚子去幹活,我晚上睡覺都會心疼。”
“你不習慣。”
她又抬眸,目光溫溫地看向商曼,“慢慢就好了。”
“跟我們久了,你也會理解的。”
話說得軟軟的,邏輯卻一點不軟。
——她把自己放在“理解一切的本地人”位置上。
把眼前這位城裏來的商小姐,輕輕往“外人”的框裏一推。
你現在不習慣,是你不懂、不融入。
以後你習慣了、融入了,自然就不會覺得“鄉下女人喂人”有什麼不對。
誰來適應誰,一句話就顛倒了。
商曼被明晃晃、粗暴的冒犯了。
她喉嚨裏那點火一下子頂上去,頂得她指尖都發涼。
如果對方是黃娟秀那種,她反而不難應付。
大聲、直接,她就更大聲、更直接。
“沒吃飯活也得幹完”這種話,她一句“你自己幹去”就能頂回去。
可偏偏是這樣一種柔軟,“慢慢就好了。”
——誰說我要“好了”?
——誰說我要適應你們這套?
商曼的指甲扣進掌心,扣得發疼。
“我怕我慢慢就壞了。”
她抬下巴,“跟你們久了,連自己碗都不會端,只會給人喂飯。”
“那多丟人。”
院子裏空氣瞬間緊了一緊。
連遠處雞叫都顯得突然了一點。
李青禾沒變臉。
她只是輕輕眨了眨眼,眼裏的柔和如舊。
“我們不覺得丟人。”
她輕聲道,“我們照顧的人,沒有餓着,我們自己就覺得值。”
她說着,轉身,再次把視線落到韓川臉上,輕聲提醒:“趁熱吃。”
她整個人像把視線裏的世界分成兩半——
一半是她和碗裏的那點飯菜,還有對這個叫“哥”的人的所有牽掛;
另一半,是門外這位站着看戲的城裏人。
商曼被這“一裏一外”的感覺刺得眼睛發酸。
她從小站在所有圈子的中心。
不管是父親的同事,還是那些來來往往的叔伯、阿姨,大家說話繞來繞去,始終會繞到她身上。
她是被圈起來的那一個。
所有人圍着她打轉。
現在竟有人,把她往圈外一推。
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孩,心裏可能比誰都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不是簡單的“感情”。
而是——控制。
從一碗飯、一聲“哥”、一個“我會心疼”開始,一點點,把這個住在雜物房的男孩,拴在李家院子裏。
拴在她身邊。
讓他在所有人眼裏都成了“她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