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爬過山頭,光線還沒毒起來,村子已經活泛開了。
井邊排着幾只鐵桶,女人們一邊打水一邊說話,聲音像咯噔咯噔的轆轤一樣,上上下下。
“昨晚上你家男人回得晚不晚呐?”
“晚啥,隊裏開會開半天。”
“哎呀,天天開會,開來開去,地還是那塊地。”
說着說着,話題就往“新鮮事”那邊偏。
“你們聽說沒?”
一個穿藍布大褂的媳婦把木桶往井台上一擱,壓低聲音,眼睛卻亮起來,“知青點那個城裏丫頭,前兒個又去李家了。”
旁邊幾個立刻精神一振:“又去?去幹啥?”
“還能幹啥?又在雜物房那邊晃悠。”那媳婦撇撇嘴,“我昨天晾衣服,看見她在那門口站半天呢。”
“站半天?找人吧?”
“找誰?”有人笑得曖昧,“李守鄰?他都一大把年紀了。”
“那不就是——”又一個媳婦把“那倆字”拖得老長,“韓、川——唄。”
幾個人立刻“嘖嘖”兩聲。
水桶裏水波蕩了一圈,又慢慢平靜。
“不會看上他吧?”有人忍不住先說了。
“你可別亂說。”旁的嘴上這麼勸,眼神卻一點不勸,“那丫頭是城裏來的,穿得比我姑娘結婚那天還漂亮。”
“我就說嘛,這丫頭成天往雜物房那邊跑,誰家閨女這樣成天在個小夥子門口晃悠?我們村裏的都不好意思。”
“那可不是,咱小時候去別人家借點啥,都得站老遠,怕村裏嚼舌根。”
“她倒好,大大方方往那一站。”
“嘖嘖,城裏人就是大膽。”
“膽子大得要命。”
幾句玩笑話,越說越偏,最後有人壓低聲音,笑得格外意味深長:
“你說,要是她真看上了,咱這韓川,算不算撿了個大便宜?”
“難說。”旁邊一個年紀稍大的婦人哼了一聲,“城裏丫頭,從小嬌氣慣了,能看上咱們村裏的?我看啊,她就是拿人家當玩意兒。”
“說不定……就是愛看他幹活。”
“這麼說也對,韓家的娃子,長得確實還行。”
“哎呀,你看上啦?”
“滾你的!”
一圈笑聲在井邊炸開。
井裏的水倒是清的,倒映着幾張臉、幾頂頭巾、幾條辮子,笑意都晃在水光裏。
——
不遠處的小道邊,一棵槐樹歪着脖子長在那兒,樹蔭不大,勉強遮得住一個人。
商曼就站在那抹樹蔭裏。
她原本只是出來透口氣。
知青點那破院子,一到早晨就吵,誰家沒盆誰家沒桶的都能吵一架。
她不耐煩,拿了塊帕子裝模作樣說要在村裏“轉轉”,實則是躲清靜。
誰知道繞到井邊,就聽見這幾句。
“那城裏丫頭成天在雜物房晃悠……”
“不會看上韓川吧?”
——城裏丫頭。
——雜物房。
——看上韓川。
三樣東西被這群嘴碎的村婦輕輕一捏,擰成一個極難聽的結。
她第一反應不是羞,而是——火。
從腳底一路往上躥,躥得她耳朵發燙。
看上他?
誰看上誰?
她是去那邊找事、看人、盯命運線,不是去春心蕩漾!
她指節攥緊,帕子在掌心被捏成一團。
“哎呀你們可小點聲。”年紀大的那個嘴上勸着,眼神卻朝這邊不經意一瞟,“傳出去不得好聽。”
“怕啥,她又聽不見。”
話剛落地,其中一個轉頭,視線正好跟樹蔭下那雙冷得要命的眼睛對上。
心裏“咯噔”一下。
“……”
空氣裏明顯滯了兩秒。
“早——早啊,商同志。”
那婦人擠出個笑,聲音硬生生拔高了一點,“你……出來散步啊?”
另外幾個人順着她的視線看過來,看見樹蔭底下那抹淺色裙擺,全都臉色一變。
有人下意識地把水桶往前拉了拉,像那樣可以擋住剛剛的話。
多餘得很。
商曼站直身,一步一步從樹蔭裏走出來。
陽光打在她臉上,把那點隱隱的怒放大得清清楚楚。
“你們剛才說什麼?”
她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股壓迫。
“我沒聽清。”
“再說一遍?”
井邊幾個人面面相覷。
她們不是沒聽說過這位商同志脾氣有多大。
在隊裏,誰都提醒過——“少惹她”。
可村子裏人的嘴,是最不受管的。
背地裏說兩句,誰想到被人聽個正着。
“沒……沒說什麼。”說快話的那個先支支吾吾開口,“就是隨口說說,開個玩笑。”
“說我成天在雜物房晃悠?”
“……是,你別生氣,我們就是嘴碎。”
“說我看上韓川?”
“……”
這回連“嘴碎”的都沒敢吭聲。
她們臉上飛快劃過一絲心虛。
商曼低低笑了一聲。那笑一點不溫暖。
“你們這些人,”她慢吞吞地說,“自己沒啥好看的,就愛給別人的事添點顏色。”
“一個雜物房,你們也能看出那多東西來?”
她步子往前邁了一點,鞋尖幾乎要碰到井台邊。
“你們想象力挺豐富,要不要上城裏去寫小說?”
這話明顯帶了諷刺。
最年長的那個臉一紅,嘴巴抿得緊緊的。
“商同志,我們就是胡亂說幾句,你這麼厲害做啥?”旁邊一個年紀小的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又沒做虧心事,怕啥?”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恨不得堵她嘴。
商曼卻笑了。
“一點沒錯。”
她抬着下巴,眼尾那點紅因爲怒意更鮮豔了。
“我沒做虧心事。”
“我白天去李家,是不是要跟你們報備?”
“我走到雜物房門口,是不是要先問問你們同不同意?”
每一句話,都往這些人臉上“啪”地扇過去。
那幾人被說得漲紅了臉,有臉皮薄的想解釋,又不知道從哪裏解釋起。
解釋“我們真不覺得你看上他”?
那剛才那些話算什麼?
她們支支吾吾,反而顯得更心虛。
“算了,”有人低聲道,“我們不說就是。”
“不說有用?”商曼冷笑,“你們嘴一張一合,風早吹出去了。”
“等哪天傳到城裏去,說商家閨女下鄉第一件事,就是跟村裏孤兒在雜物房門口來來回回——”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刻意慢。
每一個,都像鈴鐺砸在井水裏。
“啪嗒、啪嗒”濺出一圈圈漣漪。
那些婦人臉色變了又變。
她們原先只當自己在村口說說閒話,頂多鬧個院裏熱鬧。
頭一次被人就着“傳到城裏”這麼一說,心裏也有一點虛。
“我們就是亂說幾句,”那年長的婦人終於嘆氣,“你是城裏來的,我們嘴又笨,哪會說那麼好聽的。”
“以後不說了,成不成?”
商曼看了她一眼。
心裏那團火其實沒真燒下去。
她清楚,這些人待會兒回屋,大概率還會接着說——只不過從“城裏丫頭看上韓川”變成“城裏丫頭脾氣大得要命”。
她翻了個白眼,懶得再扯。
“以後隨便你們。”
她用帕子擦了擦手,好像剛碰過什麼髒東西似的。
“只是你們愛嚼舌根,別咬到舌頭。”
丟下這句,她轉身走了。
可走出幾步,她眉心還是不受控制地擰了一下。
看上他。
這三個字,像刺在腦袋裏扎了一下。
誰要看上?
她來這村子幹什麼,她清楚得很。
爲了盯着!
爲了防着!
爲了把那個在夢裏站在高處的人掐死在半路上,而不是等他有一天踩着她往上爬!
至於什麼“看上”——
荒唐!!!
她心裏翻了個白眼。
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往李家方向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