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頑固地鑽進鼻腔。
陸晨睜開眼，看到的不是宿舍熟悉的天花板，也不是比賽場館刺目的射燈，而是一片蒼白。白得有些晃眼，白得透着冷清。空氣裏有種恒溫設備維持出來的、不自然的恒定感，帶着揮之不去的藥味。
他試着動了動手指。有些僵，像是生了鏽的零件，滯澀地執行着大腦發出的指令。視野慢慢聚焦，床邊坐着一個人，正低頭削着蘋果。長長的蘋果皮垂落下來，打着卷，搖搖晃晃。是個女孩，很年輕，穿着簡單的淺色衛衣，側臉線條柔和，頭發鬆鬆地扎在腦後。
記憶的碎片像被攪亂的拼圖，帶着尖銳的邊角沖撞着意識。
S10，世界賽，半決賽，第五局，決勝團……屏幕上灰白的“失敗”字樣，隊友模糊的聲音，聚光燈熄滅後無邊無際的黑暗……還有，更早一些的，久遠得仿佛隔着一層毛玻璃的畫面：訓練室裏噼裏啪啦的鍵盤聲，深夜泡面的味道，奪冠時漫天飄落的金雨……
然後是漫長的、什麼也抓不住的混沌。
“爸，媽……”他喉嚨幹得發疼，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
女孩猛地抬起頭，手裏削了一半的蘋果“啪嗒”掉在地上。她眼睛瞪得很大，裏面先是茫然，然後是難以置信的震驚，瞬間涌起的水光讓她那雙幹淨的眼睛亮得驚人。
“晨……晨哥？”她的聲音帶着顫，“你……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陸晨看着她，很眼熟，但名字卡在記憶的某個斷層，一時叫不出來。只是她臉頰邊那顆小小的、淺褐色的痣，像一枚溫柔的印記。
女孩手忙腳亂地按響了床頭的呼叫鈴，又湊過來，想碰碰他，又不敢，只反復地問：“你感覺怎麼樣？疼不疼？渴不渴？”
醫生護士很快涌了進來，各種檢查，低聲的交談，冰涼的儀器貼在皮膚上。陸晨像一個殘破的木偶，任由他們擺布，意識卻一點點沉回身體。他聽到醫生說“生命體征平穩”、“真是奇跡”，聽到護士的驚嘆，也聽到那女孩守在床邊，小聲卻急促地和醫生說着什麼。
直到檢查告一段落，病房裏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女孩和他。
“我……”陸晨艱難地開口，“睡了多久？”
女孩眼圈還是紅的，聞言卻用力眨了眨眼，把淚意逼回去，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但不太成功。“十年了，晨哥。”她說，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從S10結束，你突然在比賽後台暈倒……就再也沒醒過來。”
十年。
這兩個字像兩顆冰冷的石子，投入陸晨剛剛復蘇的心湖，激起無邊寒意。他錯過了什麼？他的隊友，他的對手，他熟悉的一切……都變成了十年前的歷史？
“小雅？”他終於從記憶深處打撈出這個名字，鄰家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後、看他打遊戲的小丫頭。印象裏她總是怯生生的，打人機都能緊張得手心出汗。
“嗯！”蘇小雅用力點頭，眼淚到底還是沒忍住，滾落下來，“是我。晨哥，你還記得我。”
“其他人……”陸晨問，聲音幹澀。
蘇小雅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垂下眼簾，慢慢地說：“李哥他們……都退役好多年了。王哥做了教練，張哥開了直播……大家，大家最初都常來看你，後來……生活總要繼續。”她頓了頓，抬起眼，又補充道：“叔叔阿姨……三年前，因爲事故……他們走的時候，一直放心不下你。這幾年，是我爸我媽，還有我，輪流照看你。”
父母……不在了。
陸晨閉上眼，胸口悶得發慌，像壓了一塊巨石。那是最深的錨，斷了。十年沉睡，醒來已是孑然一身。
“謝謝。”他睜開眼，看着蘇小雅，真心實意地說。這個曾經害羞膽小的女孩，已經長成了能擔當的姑娘。
蘇小雅搖搖頭，擦掉眼淚，想起什麼似的，拿起桌上的一個薄薄的、方方正正的平板設備，遞過來：“晨哥，你昏迷太久了，外面變化很大。看看這個，解解悶？或者……你還記得這個嗎？”她又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個略顯陳舊的遊戲鍵盤，Cherry的茶軸，鍵帽磨損得厲害，有幾個字母已經模糊不清。
那是他當年最喜歡的鍵盤，征戰各大賽場的“老夥計”。
陸晨的手指動了動，輕輕撫過那熟悉的磨砂質感。
他沒有去接平板，目光落在鍵盤上，沉默了很久，久到蘇小雅以爲他又要睡過去。
“英雄聯盟……”他問，聲音平靜得有些異樣，“現在……怎麼樣了？”
蘇小雅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醒來第一件關心的事會是這個。她組織了一下語言，帶着幾分寬慰和盡量輕鬆的口氣說：“還在呢！還是很火的遊戲。就是……怎麼說呢，大家玩得，嗯……挺開心的。”
挺開心？
這個評價讓陸晨有些意外。在他的時代，“開心”往往是和“業餘”、“娛樂”掛鉤的。頂級的職業賽場，只有殘酷的勝負，和更殘酷的勝負。
“頂尖的那批人呢？”他追問。
蘇小雅想了想：“韓國賽區好像還是很厲害，不過聽說他們今年世界賽又被歐洲隊淘汰了。咱們LPL的話……”她斟酌着詞句，“明星選手換了好幾茬，風格好像也變了不少。具體我也說不好，我不太看比賽了。不過現在直播很火，很多退役選手，或者高分路人，都在直播。”
她點開平板，熟練地找到一個直播平台APP，首頁推送着各種花花綠綠的直播間封面。“喏，你看，這個‘國服第一銳雯’，人氣很高呢。”
陸晨接過來。
屏幕上一個染着黃頭發的年輕主播，正在打Rank。操作的是放逐之刃銳雯。只見他控制着銳雯，在面對敵方上單諾手時，一個E技能勇往直前接平A，然後……光速QA？
陸晨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主播的手速確實不慢，按鍵聲音噼裏啪啦，視覺效果似乎也“唰唰”的，直播間彈幕全是“帥！”“這QA！”“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在陸晨眼中，那所謂的“光速QA”，節奏明顯不對，取消後搖的時機生硬，走位穿插也缺乏細膩的調整，更像是一套僵硬的固定連招模板，爲了快而快，實際效率大打折扣。
接下來一波小龍團，銳雯傳送繞後。只見主播大喊一聲“看我操作！”，閃現進場，大招疾風斬呼嘯而出，但放的角度卻偏離了敵方核心C位，只刮到了輔助和半肉打野，自己反而因爲深入敵陣，被瞬間集火秒殺。屏幕變灰，主播“哎呀”一聲，撓撓頭：“可惜了，傷害差一點。”
彈幕卻依然是鼓勵爲主：“敢打敢拼！”“意識好，下次注意點就行！”“已經很秀了！”
陸晨沉默地看着。
他又點開另一個標題爲“教學！韓服王者局打野思路”的直播間。主播正在玩盲僧李青。一波關鍵的峽谷先鋒團，盲僧在側翼蹲伏良久，終於找到一個機會，Q技能天音波命中敵方AD，卻沒有選擇最常見的回音擊接閃現R回踢，而是猶豫了一下，二段Q跟過去，試圖摸眼調整位置，結果手速跟不上想法，摸眼慢了半拍，自己撞進人堆，被秒。主播尷尬地幹笑兩聲：“咳，這波我的，想秀個幾何踢來着。”
幾何踢？陸晨看着那笨拙的操作和完全談不上“幾何”的軌跡，無言以對。
他連續換了幾個熱門的高分直播間，有玩發條魔靈空大的，有玩伊澤瑞爾E臉輸出的，有玩輔助錘石鉤子十勾九空的……操作變形，意識落後，決策粗糙，對兵線、視野、資源置換的理解，似乎還停留在非常原始的階段。彈幕氛圍卻異常“和諧”，偶有質疑很快被淹沒在“娛樂而已”、“你行你上”、“主播心態好”的刷屏中。
這不像是他記憶中那個卷到極致、追求每一個微操作和每一秒決策最優解的LPL，甚至不像任何一個成熟的賽區。更像是一個……全民大亂鬥的初期版本？大家似乎真的只是在“玩”遊戲，而不是在“競技”。
蘇小雅看着陸晨越來越沉默的側臉，有些不安：“晨哥，怎麼了？是不是……看着沒意思？要不再休息會兒？”
“沒事。”陸晨把平板遞還給她，靠回枕頭上，目光望着窗外。午後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蒼白的地板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間的光柵。
十年。
世界還在運轉，英雄聯盟還在，甚至更火了。
但它的靈魂，好像被抽走了。那些曾經閃耀的名字，那些將操作和意識推向人類極限的天才，那些鑄就了無數傳奇戰術和經典瞬間的智慧……似乎都隨着他的沉睡，消散在了時光裏。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吞的、自娛自樂般的“青銅”生態。頂尖戰力，不過如此。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疏離感包裹了他。他像一個從深海打撈上來的古物，被拋擲到了一個陌生的淺灘。
心髒在沉寂了十年後，重新開始有力地跳動，帶着一股陌生的灼熱，撞擊着胸腔。
那灼熱裏，有失去一切的痛楚，有物是人非的蒼涼。
但似乎，也有一點點別的什麼。
像是在無邊死寂的黑暗裏，瞥見了一縷極其微弱的、卻截然不同的光。
他轉過頭，看向放在床邊的那個舊鍵盤。磨損的鍵帽在陽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小雅，”他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平穩了許多。
“嗯？”蘇小雅立刻湊近。
“我的賬號……”陸晨問，“還能登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