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陸晨像一塊貪婪的海綿,吸收着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的一切。
身體在復健中緩慢蘇醒,關節從滯澀到靈活,肌肉重新記憶力量。更洶涌的,是信息的洪流。通過蘇小雅帶來的平板,通過病房裏那台可以點播的壁掛電視,通過護士偶爾閒聊漏出的碎片,十年時光被粗暴地壓縮、灌入他的腦海。
英雄聯盟確實還活着,甚至更加枝繁葉茂。皮膚越出越華麗,英雄數量突破了160個,新的地圖元素,新的裝備系統……但內核,在陸晨眼中,卻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停滯,甚至倒退。
他觀看了最近一屆全球總決賽的錄像。冠軍隊是歐洲的某支隊伍,他們的勝利與其說是依靠極致的個人能力或精妙的團隊協作,不如說更多依賴於某個版本突然強勢的“黑科技”套路,以及對手更加離譜的失誤。團戰打得熱鬧,技能滿天飛,但走位粗糙,集火目標混亂,資源交換像是兒戲。解說激情四射,高喊着“不可思議的團戰!”“天才的決策!”,但陸晨只覺得聒噪。那些被吹捧爲“神之一手”的操作,在他曾經身處的巔峰時代,不過是職業選手的基本功。
他看到了現在的“頂級選手”集錦。一個被稱爲“世界第一ADC”的選手,在集錦中最亮眼的操作,竟然是一次險之又險的淨化秒解控制,以及一次在絕對安全環境下打出的“走A”。彈幕沸騰,禮物狂刷。陸晨關掉了視頻。
他嚐試搜索自己曾經的名字,結果寥寥。幾個考古視頻,點擊量慘淡,標題帶着“上古大神”、“時代的眼淚”這類標籤。視頻畫面模糊,操作以現在的眼光看或許不夠“炫”,但那份對兵線的極致理解、對技能距離的精準把控、在刀尖上跳舞的冷靜判斷,卻讓陸晨自己都有些恍惚。那真的是自己嗎?那個在召喚師峽谷裏如同精密儀器般運轉,追求每一個細節最優解的年輕人?
沒人記得了。即使記得,也已成爲遙遠傳說,甚至被一些人評價爲“遠古打法,落後版本”。
巨大的荒誕感再次襲來。他像是手持屠龍寶刀的勇者,一覺醒來,卻發現全世界都在爲如何更好地殺死一只雞而爭論不休,並宣稱自己掌握了屠雞秘技。
“晨哥,你今天氣色好多了。”蘇小雅提着保溫桶進來,裏面是她熬了幾個小時的雞湯,香味驅散了部分消毒水的味道。她總是這樣,細心照料着他的身體,也小心避開可能觸及他情緒的話題。她絕口不提職業,不提比賽,只聊些家常,小區裏哪家的花開了,最近有什麼好看的電影——雖然陸晨對這一切也感到隔膜。
“嗯。”陸晨接過雞湯,溫度正好。他看着蘇小雅眼下淡淡的青黑,“又沒睡好?”
“沒有,我睡得可好了。”蘇小雅立刻搖頭,笑得眉眼彎彎,“對了,你讓我問的賬號,我問到了。你原來的那個‘LuChen007’,因爲太久沒登錄,好像是被回收了……不過,我有個閒置的號,以前想跟你學玩的時候建的,幾乎沒打過,你要不要先用着?”
陸晨頓了頓,點點頭:“好。謝謝。”
賬號問題他早有預料。十年,足夠一個遊戲迭代無數次,也足夠系統清理掉無數死寂的ID。用一個全新的、空白的賬號,或許更好。
蘇小雅把賬號和密碼寫在一張便籤上,遞給他。賬號名是一串隨意數字加字母的組合,毫無特色。她又變魔術似的從包裏掏出一個小巧的便攜鍵盤和鼠標。“我哥以前用的,他說手感還行,你先湊合着?醫院網絡可能不太穩,打打人機或者低段位應該沒問題吧?”
她的體貼讓陸晨心裏微微一暖。“嗯。”
下午,復健結束,醫生查完房。夕陽的餘暉給病房鍍上一層暖金色。陸晨靠坐在搖起的病床上,支起小桌板,連接好蘇小雅帶來的外設。那熟悉的鍵盤鼠標握在手裏,雖然手感遠不如他當年的定制裝備,但那份實體的觸感,卻像鑰匙,輕輕叩開了某個塵封已久的匣子。
心跳,不易察覺地加快。
登錄客戶端。界面比記憶中花哨了許多,廣告彈窗閃爍。他屏蔽掉所有無關信息,找到那個陌生的ID,點擊登錄。
沒有好友,沒有戰績,一片空白。就像他此刻在這個世界的處境。
他沒有猶豫,直接點開了單雙排位模式。定級賽。系統匹配的速度很快,似乎這個時間點,玩家不少。
進入BP界面。隊友的ID五花八門:“殺遍天下無敵手”、“萌萌噠輔助求帶”、“別搶我中路”。預選位置倒是很文明,沒人吵架。陸晨在五樓,補位到了打野。
他掃了一眼英雄列表,目光掠過一個個或熟悉或陌生的頭像。最終,停在了一個穿着披風、手持利刃的英雄圖標上——無極劍聖,易。
一個在他巔峰時期,幾乎不可能出現在職業賽場,甚至在高端Rank中也備受爭議的英雄。簡單,粗暴,極度依賴發育和入場時機。但在眼下這種環境裏……
他鎖定了劍聖。
進入加載界面。對手的打野是盲僧。隊友有人打了個問號,大概覺得劍聖打野不靠譜。陸晨沒有回應。
讀取完畢,降臨召喚師峽谷。泉水熟悉的嗡鳴聲響起,十個英雄沖出。陸晨買了打野刀和血瓶,信號點了一下紅BUFF。輔助幫忙開野,然後離開。
一切如常。
不,不如說,太“如常”了。對方的打野盲僧,打完藍BUFF後,竟然直接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陸晨的上半野區,試圖反他的F6(鋒喙鳥)。而陸晨這邊的中單和上單,似乎完全沒有察覺,也沒有給予任何信號。
陸晨操控着劍聖,打完紅,升到二級,學了Q技能阿爾法突襲和E技能無極劍道。他看了一眼小地圖,盲僧的身影在F6營地若隱若現。他沒有任何猶豫,操控劍聖徑直走了過去。
盲僧顯然沒料到劍聖會來得這麼快,他剛剛打完大鳥,狀態不滿。看到劍聖,他下意識地一個Q技能天音波出手,卻被劍聖一個小直角走位輕鬆扭開。盲僧有些慌了,摸眼想走,但陸晨的劍聖已經開啓E技能,真實傷害附加在平A上,追着盲僧砍了兩刀。盲僧血量見底,閃現過牆逃向中路。
陸晨沒有跟閃。他的Q技能阿爾法突襲還差一秒CD。他算準盲僧閃現落地的位置,在CD轉好的瞬間,敲下Q鍵。
劍聖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穿越牆壁,精準地落在殘血盲僧身上。
First Blood!
冰冷的系統女音響起,帶着久違的節奏感。
一血誕生得如此簡單,甚至有些平淡。陸晨面色如常,操控劍聖回頭收掉被盲僧打殘的F6小怪。
聊天框裏,隊友打出一串“666”。中單發來:“兄弟可以啊。”
陸晨沒有回應。他點了一下對方下半野區。盲僧復活後,大概率會去刷下半區,或者嚐試gank下路。
他沒有選擇常規刷野路線,而是直接走向對方的下半野區。果然,三狼還在。他刷掉三狼,升到三級。然後,他沒有離開,而是走進了對方下路三角草叢,靜靜地等待着。
下路對線,對方壓線有些靠前。輔助是錘石,走位帶着明顯的習慣性搖擺,像是在進行某種無效的威懾。
時機來了。
陸晨給下路打了一個“正在路上”的信號。然後,從三角草叢走出。
對方ADC看到劍聖,嚇了一跳,慌忙後撤。錘石反應稍快,回身一個E技能厄運鍾擺,試圖將劍聖刷開。然而,陸晨的劍聖在錘石抬手的瞬間,一個小幅度的斜向走位,讓錘石的E技能邊緣堪堪擦過,並未造成擊退和減速。錘石緊接着出鉤,機械的軌跡直指劍聖面門。陸晨甚至沒有用Q躲,只是操控劍聖向側前方一步,那致命的鉤索便與他擦肩而過,沒入虛空。
此時,陸晨的劍聖已經貼近了對方ADC。平A,接E技能重置普攻,再A。對方ADC治療加速,閃現拉開。陸晨幾乎同步跟閃,最後一發平A收下人頭。錘石孤立無援,也被自家下路兩人追上擊殺。
Double Kill!
節奏,開始了。
接下來的時間,成了陸晨一個人的表演。不,或許連表演都算不上。像是在用高射炮打蚊子,用微積分解一元一次方程。對方的盲僧似乎完全懵了,野區被反爛,走到哪裏,哪裏就有開着大招高原血統、如同瘋狗般的劍聖沖出來。陸晨的刷野路線詭異而高效,總能避開可能的眼位,在對方最意想不到的時間出現在最致命的位置。他的Q技能永遠用來躲關鍵控制或傷害,每一次平A都卡在攻擊間隔的極限,走砍流暢得如同腳本。他並不追求多麼花哨的操作,只是把劍聖這個簡單英雄的機制,發揮到了近乎冷酷的效率極致。
十二分鍾,陸晨的劍聖已經超神,吞噬者打野刀(這個版本的裝備)疊滿,攻速鞋加十字鎬在手。對方三路外塔全掉,野區一片漆黑。
十五分鍾,中路一波並不算太好的團戰機會,對方陣型稍微脫節。陸晨的劍聖從側面陰影處開啓大招和高原血統附帶的幽靈狀態,如同鬼魅般切入。Q技能躲開第一個控制,落地一刀砍死半血中單,刷新Q技能,再Q到ADC臉上,兩刀帶走。然後追着輔助和上單砍。對方打野盲僧試圖回旋踢救場,卻被陸晨一個恰到好處的直角走位扭開天音波,反手幾刀送他泉水讀秒。
Penta Kill!
五殺的系統播報震撼響起。
對方終於發起了投降。五票通過。
屏幕上彈出勝利的徽記,數據統計界面,陸晨的劍聖傷害占比高達58%,參團率91%,評分MVP,華麗得刺眼。
聊天框裏,隊友的贊美和對手的“?”與“???”刷了屏。
“劍聖代練?”
“兄弟你這劍聖跟鬼一樣。”
“腳本吧?Q躲技能這麼準?”
陸晨默默關掉了結算頁面,退回到大廳。胸腔裏,那股沉寂了十年的灼熱,似乎隨着剛才那場對局,微微地跳動了一下,但很快又平息下去。
太弱了。對手太弱了。弱到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太多,僅憑肌肉記憶和最基本的遊戲理解,就能輕易碾壓。這不是戰鬥,是除草。
他看了一眼好友申請列表,多了幾個剛才隊友的申請。他全部忽略。
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他準備開始下一局。這次,他換到了中單位置。
英雄選擇:影流之主,劫。
又是一個在他那個時代,需要極致操作和刺客嗅覺,容錯率極低的英雄。
對線開始。對方的黃金中單是個發條魔靈。走位耿直,技能釋放意圖明顯。陸晨的劫二級抓住發條補刀的瞬間,WEQ連招,手裏劍和鬼斬幾乎同時命中,觸發雷霆(天賦),發條血量掉下一大截。三級,陸晨算準經驗,搶先升三,秒學二級Q,走位前壓。發條慌張後撤,被陸晨的劫影子E技能減速,走位扭開發條的QW,本體加影子雙Q齊中,點燃掛上。發條閃現,陸晨跟閃,一記平A,帶走。
單殺。
接下來,又是熟悉的節奏。遊走,收割,秒殺後排。對方的打野來抓,被陸晨利用影分身和走位戲耍,甚至完成反殺。二十分鍾,劫已經超神,幕刃幽夢在手,見誰秒誰。
勝利。
第三局,上單,放逐之刃銳雯。他沒有用那些花裏胡哨的所謂“光速QA”,只是最樸實無華,卻精準到每個技能後搖都被取消、每次位移都踩在攻擊距離邊緣的連招。對線期就打穿了對手,然後TP下路,收割殘局。
又贏。
定級賽十連勝。每一局都是摧枯拉朽的碾壓,每一局的MVP都是他。對手從開始的“?”到後來的沉默,再到有人公屏打出“大哥,哪路神仙?”。
陸晨的表情始終沒什麼變化。沒有激動,沒有興奮,甚至沒有多少波瀾。只有指尖敲擊鍵盤鼠標的清脆聲響,穩定而持續,在安靜的病房裏回蕩,像某種單調的節拍器。
蘇小雅中間進來過一次,給他換了杯熱水,安靜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了一會兒。屏幕上的英雄在她看來眼花繚亂,她看不懂那些操作,只能看到陸晨專注的側臉,和屏幕上不斷跳出的擊殺提示。她看到陸晨十連勝定級到了黃金一段位,眼神裏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擔憂。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抿緊了唇,只是輕輕把水杯往他手邊推了推。
陸晨注意到了她的動作,側過頭,看了她一眼。女孩的眼睛清澈,映着屏幕的微光。
“無聊,打發時間。”他簡單解釋了一句,聲音依舊平淡。
“嗯。”蘇小雅點點頭,小聲說,“適當玩一下也好,活動手指。別太累。”
陸晨“嗯”了一聲,轉回頭,準備繼續排隊。
然而,就在他即將點擊“開始隊列”時,客戶端右下角,突然彈出一個系統提示框,樣式與他記憶中的有所不同:
“檢測到您的賬號在定級賽中表現異常卓越,勝率極高。系統邀請您進行‘直播認證’。通過認證後,您將獲得‘潛力新人主播’標籤及基礎推廣資源。是否立即進行認證?”
直播認證?
陸晨的手指停在鼠標上方。
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城市的燈火漸次亮起,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想起蘇小雅給他看的那些直播,那些熱鬧卻粗糙的操作,那些寬容甚至盲目的彈幕。
又想起自己空蕩蕩的賬號,和這個空蕩蕩的、需要重新認識的世界。
指尖那沉寂的灼熱,似乎又微弱地跳動了一下。
他移動鼠標,光標懸停在那個“是”的選項上。
病房裏很安靜,只有儀器低低的運行聲,和他自己平穩的呼吸。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蘇小雅。女孩正低頭看着手機,屏幕的光映亮她安靜的眉眼,頰邊那顆小痣顯得格外溫柔。
然後,他收回目光,看向電腦屏幕。
指尖落下。
點擊。
“認證申請已提交。請耐心等待審核結果(預計1-3個工作日)。審核通過後,相關功能將自動開通。”
提示框消失,客戶端恢復了原狀。
陸晨退出了遊戲,關掉了電腦。病房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城市夜光。
“不玩了?”蘇小雅抬起頭。
“嗯。累了。”陸晨說,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
蘇小雅立刻站起身:“那快休息吧。我給你把搖床放下來?”
“不用,我坐會兒。”
蘇小雅沒再堅持,收拾起鍵盤鼠標和保溫桶。“那我明天再過來。你想吃什麼?我讓我媽燉點湯?”
“都好。”陸晨說,頓了頓,又補充道,“別太麻煩。”
“不麻煩。”蘇小雅笑了,眼睛彎彎的,“你好好休息,晨哥。”
她輕手輕腳地離開了病房,帶上了門。
陸晨獨自坐在昏暗裏,看着窗外閃爍的燈火。指尖仿佛還殘留着敲擊鍵盤的觸感,以及那微弱卻頑固的灼熱。
認證直播?
也好。
既然這個世界把他的“青銅”當作“王者”。
那就不妨,讓他們看看,什麼是真正的峽谷。
真正的,來自十年沉睡之前,那極致巔峰時代,最後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