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啓落水後，流芳園內宴席雖未散，氣氛卻已然變味。
趙侍郎府上的下人慌忙圍上前，簇擁着渾身溼透、臉色發青的趙公子匆匆離去。離去前，趙元啓那雙怨毒的眼睛，狠狠剜過沈烈，也掠過角落裏的沈序。沈烈想追上去解釋，卻被趙家隨從冷着臉隔開。
滿園賓客面色各異，竊竊私語聲如蚊蚋。沈序裹着狐裘，低眉垂目，仿佛周遭一切都與他無關，只是偶爾幾聲壓抑的咳嗽，提醒着旁人這裏還有個病弱的三公子。
鎮北侯沈重山端坐主位，面色沉靜如淵，只向趙侍郎略一拱手致歉，吩咐管家送上一份厚禮。待趙家父子離去，他才緩緩起身，目光掃過衆人，聲音不高卻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犬子頑劣，下人失儀，擾了諸位雅興。宴席照舊，還請盡興。”
話說得客氣，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勢。席間衆人紛紛附和，重拾杯箸，只是那談笑聲中，終究少了幾分暢快，多了些心照不宣的揣測。
沈序能感覺到，幾道隱晦的視線時不時落在自己身上。他沒有理會，只是默默感受着視界中的變化。
趙元啓頭頂的命數文字已穩定爲：臥病半月，與沈烈裂痕初顯。而沈烈頭頂的文字，則在嫉恨之後，悄然多了（焦慮不安）四字。
更令他注意的，是沈擎頭頂。那位二叔始終端坐席間，與人談笑自若，甚至主動替兄長招呼賓客，儼然一副爲侯府分憂的忠弟模樣。但他頭頂的文字下，那行關於“密信存放點”的推演，正不斷閃爍，似乎在重新演化着什麼。
【天道推演演化中……沈擎將加速行動，密信或轉移至……演化受阻……異數擾動……】
演化受阻？異數擾動？
沈序心中微動。是因爲自己逆轉了“春日宴”節點，導致與沈擎相關的因果線也產生了波動，使得天道劇本對沈擎後續行動的推演出現了滯澀？
這或許意味着，他的幹預不僅能改變直接目標，還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漣漪擴散，幹擾更遠處原本清晰的“倒影”。
宴席在一種微妙的氛圍中持續到申時末，賓客陸續告辭。沈序由沈青攙扶着，也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關上房門，沈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臉色慘白：“公子，今日、今日之事……太險了！萬一侯爺追查，或是趙家……”
“起來。”沈序聲音平靜，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今日之事，不過是下人不慎，趙公子自己失足。與我們何幹？”
沈青抬頭，看着自家公子蒼白卻異常沉靜的側臉，忽然覺得，病弱的三公子似乎哪裏不一樣了。但他不敢多問，只訥訥道：“是……只是，烈公子那邊，還有二爺那邊，恐怕……”
“他們自會思量。”沈序走到窗邊，望着暮色漸沉的庭院。他知道，今日之後，沈烈必會更加怨恨他，而沈擎的警惕和行動速度，恐怕也會提升。
但這正是他想要的。
他要讓水渾起來，讓暗處的敵人動起來。只有動，才會露出破綻。只有渾，他才好在其中摸魚，甚至……渾水摸魚的同時，悄悄埋下自己的餌料。
夜色漸濃。
亥時初刻，沈序正準備歇下，忽聞院外傳來急促腳步聲，夾雜着隱約的呼喊。他推開窗，只見侯府西北方向，夜空被映紅了一片——那是庫房和賬房所在區域！
“走水了！庫房走水了！”
呼喊聲四起，整個侯府迅速被驚動。燈籠火把晃動，人影憧憧，向着起火處涌去。
沈序心頭一凜。庫房走水？這麼巧？
他立刻披衣起身，對沈青道：“你留在這裏，無論誰來問，都說我病弱受驚，早已歇下。”
“公子，您要去哪？”沈青急道。
“去看看。”沈序推開房門，夜風帶着焦糊味撲面而來。他辨了辨方向，沒有隨人群奔向火場，反而拐向一條僻靜小徑，朝着與庫房一牆之隔的——二房院落方向潛去。
夜色是最好的掩護。沈序這具身體雖弱，但前世野外勘察練就的潛行技巧仍在。他避開巡夜家丁，繞到二房院落側面的一處假山後。這裏位置隱蔽，卻能看見沈擎書房的後窗。
果然，書房內燈火通明。
透過窗紙，可見兩個人影。其一正是沈擎，另一個身形微胖，似是個管事。兩人似乎在快速翻找着什麼，動作急促。
沈序屏息凝神，視線中，淡金文字在兩人頭頂浮現。
沈擎頭頂：【狀態：焦灼，趁亂轉移關鍵物證。】
那管事頭頂：【姓名：沈福，二房外院管事。命數：十日後因“貪墨”被杖斃滅口。】
沈序眼神冰冷。轉移物證？看來這把火，放得還真是時候。
就在這時，書房門被推開，一個年輕身影閃入——正是沈烈。他聲音帶着慌亂：“父親，火勢已向這邊蔓延，護院都去救火了，我們……”
“慌什麼！”沈擎低斥一聲，將一個用油布包裹的方正之物塞進沈烈懷中，“拿好，按我之前說的，從後園角門出去，交到‘老地方’。有人接應。”
“現在？外面這麼亂……”沈烈遲疑。
“亂才好！”沈擎聲音陰冷，“快去！記住，若遇盤問，就說擔心火勢殃及，要去外祖母家暫避！”
沈烈咬了咬牙，將油布包塞進懷裏，轉身匆匆離去。
沈序在假山後，將一切盡收眼底。他心念電轉：現在跟上去？以他的體力，恐怕跟不上沈烈。而且就算跟上去，憑他一己之力，也難以從沈烈手中奪下物證，反而可能打草驚蛇。
但若就此放過，那包東西很可能就此石沉大海，成爲八十九日後釘死父親的“鐵證”。
怎麼辦？
他目光急掃，忽然落在二房院牆外不遠處——那裏是府中馬廄。因庫房起火，馬夫和雜役多半也被調去救火，此刻馬廄那邊應當空虛。
一個念頭閃過。
沈序不再停留，悄然後退，沿着陰影快速向馬廄方向移動。他記得，馬廄旁堆放着不少幹草和廢料，平日嚴禁煙火……
不到一盞茶功夫，沈序已潛至馬廄附近。果然，只有兩個半大的小廝在門口張望火場方向，心不在焉。
他繞到馬廄後方，那裏堆着高高的幹草垛。夜風正從西北吹向東南——正是二房院落的方向。
沈序蹲下身，從懷中取出一個火折子——這是白日裏他讓沈青悄悄備下的，本只爲防身照明之用。他揭開蓋子，輕輕吹亮，幽藍的火苗在指尖跳躍。
沒有猶豫，他將火折子湊近幹草垛底部。
幹燥的草葉瞬間被引燃，火舌順着風勢，迅速向上躥升，並向着鄰近的草垛蔓延。
沈序迅速退開，隱入更深的黑暗中。
片刻後，驚呼聲響起：“馬廄也走水了！”
“快來人啊！”
本就混亂的侯府，再添一處火場，頓時更加人仰馬翻。原本集中向庫房救火的人手，不得不分出一部分趕往馬廄。
沈序遠遠看着火勢漸起，目光卻緊鎖着二房院落方向。他賭的是——當另一處火場出現，且位於沈烈可能經過的路徑附近時，沈擎會怎麼做？
會不會擔心兒子攜帶“關鍵物證”穿過火場附近有風險？會不會改變計劃？
夜色中，沈序的視力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從二房側門溜出，正是沈烈。但他沒有直接奔向後園角門，而是猶豫了一下，轉向另一條小路——那條路更繞，但遠離火場。
沈烈剛拐過牆角，一道黑影忽然從斜刺裏沖出！
那黑影動作極快，一把捂住沈烈的嘴，另一手精準地擊在他後頸。沈烈連哼都沒哼一聲，便軟倒在地。
黑影迅速從他懷中摸出那個油布包，塞進自己懷裏，隨即拖起昏迷的沈烈，將他塞進旁邊一個閒置的柴房，鎖上門。整個過程幹脆利落，不過幾息之間。
做完這一切，黑影警惕地四下張望片刻，身形一縱，便消失在屋脊之上。
沈序在暗處看得分明，心髒狂跳。
那黑影是誰？父親安排的暗衛？還是……另有一股勢力在盯着沈擎父子？
他不敢久留，趁着兩處火場造成的混亂尚未平息，悄悄沿原路返回自己的院落。
剛進房門，沈青便迎上來，臉色發白：“公子，您可回來了！方才侯爺那邊派人來問過，我說您受了驚嚇，喝了安神湯睡下了……”
“知道了。”沈序擺手，走到桌邊坐下，倒了一杯冷茶，手卻有些微顫。
今夜發生的事太多，太急。他點燃馬廄，本只是想制造混亂，幹擾沈烈的行動，卻意外引出了第三方勢力。那油布包裏的東西，現在落到了誰手中？
他閉上眼，試圖在腦海中復盤每一個細節。那黑影的身手、行動方式……不像是侯府的護衛，更不像是沈擎的人。倒像是……專業的暗探，或者死士。
難道除了沈擎，還有別人也在盯着鎮北侯府？或者說，盯着沈擎手中的“證據”？
窗外，救火的呼喊聲漸漸弱了下去，想來火勢已得到控制。但沈序知道，侯府這一池水，經過今夜，是徹底渾了。
他睜開眼，看向視界中央。
猩紅的倒計時依舊：【鎮北侯府滿門抄斬，劫數降臨：八十九日二十一時零三分。】
但在其下，又多了幾行新的淡金小字：
【劫數外延事件‘庫房走水’已發生。】
【異數橫生，馬廄火起，幹擾既定因果鏈。】
【關鍵物證‘蠻族密信全集’轉移失敗，落入未知勢力之手。】
【沈擎命軌紊亂度上升，天道推演演化滯澀……】
未知勢力……
沈序握緊了手中的茶杯，冰涼的瓷壁讓他保持清醒。
看來，這盤棋，比他想象的更大，更復雜。
但無論如何，今夜他並非毫無收獲。沈擎的陰謀受挫，物證暫時脫離其掌控。而他自己，也親手制造了“異數”，驗證了自己對天道劇本的影響力。
代價是，他可能引起了那股“未知勢力”的注意，也讓沈擎父子的敵意更加赤裸。
前路凶險，但他已無退路。
窗外夜色深沉，遠處還有零星火光未滅。沈序吹熄了燈，和衣躺下。
黑暗中，他視界裏的淡金文字幽幽浮動，仿佛命運長卷上未幹的墨跡。
而他，這個本應在卷首就被勾銷的名字，正在一筆一劃，爲自己，也爲這個即將傾覆的家族，批注出一條生路。
哪怕這條路，需要用火與血來開辟。
（第三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