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行的路,比預想中更加艱難和漫長。
段成沒有選擇相對好走但暴露風險高的舊公路,而是沿着公路平行的山林邊緣迂回前進。這裏的植被在核爆後似乎發生了某種畸變,樹木更加扭曲盤結,灌木叢生着顏色異常鮮豔(往往意味着劇毒)的漿果,藤蔓如同絆馬索般隱蔽。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類似臭氧和腐殖質混合的怪異氣味,提醒着他們輻射塵埃並未完全沉降。
他們遭遇的第一重磨難,並非來自人類,而是自然本身。一片看似平坦的窪地,底下是吸力極強的放射性淤泥。段成憑借經驗堪堪避過,楚瑤卻一腳踏空,半條腿陷了進去。冰冷的、帶着刺鼻氣味的泥漿瞬間包裹了她,恐懼讓她失聲驚叫。段成低吼着讓她別亂動,迅速砍下一根粗樹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從那仿佛有生命的泥潭裏拖出來。楚瑤的褲腿和靴子糊滿了散發着微光的淤泥,皮膚傳來灼痛和麻痹感。段成立刻命令她脫下外層衣物,用有限的清水反復沖洗暴露的皮膚,臉色陰沉得可怕。這不僅僅是髒污,更可能是致命的輻射污染。
“還能走嗎?” 他問,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楚瑤咬着牙,臉色蒼白,點了點頭。恥辱感和後怕讓她更加沉默,但也隱約意識到,若非段成反應迅速且果斷丟棄了那些被污染的衣物,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繼續前進,更加小心。途中經過一個半坍塌的村莊,死寂籠罩着殘垣斷壁。他們不敢深入,只在邊緣的幾戶破敗房子裏搜尋。大部分有價值的物資早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一些無法帶走的破爛家具和滿地狼藉。段成如幽靈般穿行,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角落。終於,在一戶人家後院倒塌的雜物棚裏,他發現了目標——一個落滿灰塵的漁具包。裏面有幾卷還算完好的魚線,幾個鏽跡斑斑但勉強能用的魚鉤,甚至還有一個小型的、可折疊的抄網!這簡直是天降之喜。
驚喜不止於此。在另一處似乎曾被匆忙搜刮過的廚房角落,段成挪開一個碎裂的醃菜壇子,在牆壁縫隙裏,摸到了一個硬物。掏出來一看,是一個密封在防水塑料袋裏的鐵盒。打開,裏面是幾塊包裝完好的巧克力、一小包水果硬糖,以及——三個嶄新的、燃料充足的防風打火機!打火機在潮溼的末日環境中,其價值甚至不亞於食物。
段成迅速將漁具和鐵盒收入背包,動作幹脆利落。楚瑤在旁邊看着,眼神復雜。她自己也找到了一些可能有用的小東西:幾根大小不一的縫衣針(也許能改造成魚鉤或武器),一把鈍了但還能磨的小刀,幾個空塑料瓶(可以裝水或做陷阱)。
背包漸漸有了分量,但希望的重量壓過了疲憊。段成判斷不宜久留,決定立刻原路返回。時間已過正午,他們必須在天黑前盡量靠近基地。
歸途似乎比來時更加危機四伏。或許是因爲攜帶了“財富”,心理負擔加重;或許僅僅是運氣用盡。在穿越一片光線晦暗、亂石嶙峋的溝壑時,意外發生了。
楚瑤踩在一塊鬆動的石頭上,身體一歪,爲了保持平衡,手下意識地按向旁邊一塊長滿青苔的溼滑岩石。就在她手掌接觸岩石的瞬間,一條潛伏在石縫陰影中、與苔蘚顏色幾乎融爲一體的三角頭毒蛇,受驚後猛地彈起,在她小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啊!” 楚瑤短促地痛叫一聲,踉蹌後退,跌坐在地。
段成瞬間轉身,槍口已經指向聲音來源,但看到的只是楚瑤瞬間慘白的臉和她正驚恐地捂住的小腿。褲腿被撕開一個小口,兩個清晰的毒牙洞正在迅速紅腫、發黑。
是毒蛇!劇毒!
段成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沒有絲毫猶豫,一個箭步沖到楚瑤身邊,單膝跪地。“別動!別慌!” 他低喝一聲,拔出匕首,唰地劃開了楚瑤小腿傷處的褲管。傷口周圍已經呈現出不祥的黑紫色,腫脹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
“是……是什麼蛇?” 楚瑤聲音發顫,巨大的恐懼和迅速襲來的麻痹感讓她渾身發冷。
“沒時間看!” 段成臉色鐵青。他迅速解下自己的一根鞋帶,在楚瑤部用力捆扎,以減緩血液回流。然後,他看了一眼傷口,一咬牙,俯下身,用嘴對準了那兩個毒牙洞!
“你……!” 楚瑤驚呆了。
段成沒有理會,用力吸吮,然後迅速扭頭將混着黑血的毒液吐掉。再吸,再吐。他的動作果斷而急促,嘴唇很快接觸到了傷口處迅速腫起的皮膚和腥甜的血液。反復幾次,直到吸出的血液顏色變得鮮紅一些,他才停下,用清水漱口(盡管他知道這效果有限,口腔有破口也可能中毒,但這是野外唯一能做的緊急處理)。
整個過程不過一兩分鍾,卻仿佛無比漫長。楚瑤怔怔地看着段成低伏在她腿邊的側臉,看着他沾滿血跡和泥土的額頭,看着他緊蹙的眉頭和毫不猶豫的動作。腿上傷處的灼痛和麻木依舊,但另一種完全陌生的、洶涌的情緒瞬間沖垮了她這些天來堆積的戒備、不滿和恐懼。那是一種混合着震驚、難以置信、以及某種尖銳到讓她鼻酸的……觸動。
在這個人人自危、爲了一口食物可以互相殘殺的煉獄裏,這個男人,這個冷酷、多疑、掌控一切的男人,竟然會爲了救她,做出如此危險、甚至可能搭上自己性命的舉動?
段成吐出最後一口血水,快速從自己背包側袋掏出一個小巧的急救包(從“林梟”那裏得來,一直沒舍得用),拿出消毒劑清洗傷口,敷上有限的蛇藥(不知是否對症),用幹淨布條包扎好。他的動作依舊穩定快速,但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能走嗎?” 他抬頭問,眼神依舊銳利,但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楚瑤試着動了一下腿,鑽心的疼和無力感傳來,但她咬牙點了點頭。“能。”
“我們必須盡快回去,林薇或許有辦法。” 段成站起身,將背包重新背好,然後伸出手,“把背包給我。”
楚瑤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護住自己的背包:“我……我自己可以……”
“少廢話!你想拖慢速度死在這裏嗎?” 段成語氣嚴厲,不容置疑地伸手拿過她的背包,挎在自己另一側肩頭。然後,他轉過身,微微蹲下,“上來,我背你一段。抓緊時間。”
看着眼前那並不算寬闊、卻在此刻顯得無比堅實的後背,楚瑤的視線瞬間模糊了。她沒有再倔強,默默趴了上去,雙手環住段成的脖子。段成調整了一下兩個背包的重量,深吸一口氣,背起楚瑤,邁開步伐,朝着基地的方向,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前進。
回程的路在楚瑤的感知裏變得混沌而綿長。腿上的疼痛一陣陣襲來,蛇毒的麻痹感也未完全消退,但更清晰的是身下這個男人穩健的步伐、均勻卻略顯粗重的呼吸,以及透過單薄衣物傳來的體溫。他的後背被汗水浸溼,混合着泥土和血腥的氣息,卻奇異地讓她感到一絲前所未有的安心。她將臉輕輕靠在他的肩胛處,閉上眼睛,復雜的心緒翻騰不休。
段成則心無旁騖,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趕路上。楚瑤的體重不輕,加上兩個背包,極大地消耗着他的體力。蛇毒的威脅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他不知道自己的急救能爭取多少時間。他只能盡可能快地走,避開危險區域,縮短路程。每一次落腳都力求穩健,每一次呼吸都調整節奏。楚瑤偶爾細微的痛哼和體溫的變化,都讓他心頭更沉一分。
當瀑布熟悉的水聲終於透過林葉傳來時,天色已經擦黑。段成的體力也接近極限,腳步開始有些踉蹌。但他沒有停下,直到艱難地攀上岩隙入口,擠過水簾,踏入昏黃的火光之中。
“我們回來了!” 段成的聲音沙啞疲憊,將楚瑤小心地放在公共區的地鋪上。
林薇和蘇晚晴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看到他們這副模樣,尤其是楚瑤腿上的包扎和蒼白的臉色,都嚇了一跳。
“她被毒蛇咬了!快看看!” 段成言簡意賅,將情況說明,並指了指楚瑤的傷腿。
林薇立刻進入醫生狀態,快速檢查傷口、詢問細節、觀察楚瑤的瞳孔和生命體征。蘇晚晴則趕緊拿來清水和幹淨的布。
趁着林薇處理傷口的間隙,段成卸下背包,將找到的漁具包和那個珍貴的鐵盒放在地上,啞聲道:“找到些東西。漁具,還有這個。” 他打開鐵盒,露出裏面的巧克力、糖和打火機。
微弱的火光下,這些物品閃爍着誘人的光澤,但此刻,蘇晚晴和林薇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楚瑤身上,以及段成明顯透支的疲憊和身上沾染的血跡。
林薇初步處理了傷口,給楚瑤服用了僅剩的一點廣譜抗炎藥(對蛇毒未必特效,但聊勝於無),神色凝重:“傷口處理得很及時,毒素沒有大面積擴散。但還需要觀察,可能會發燒,這條腿短期內不能用力。”
楚瑤虛弱地點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正在火塘邊沉默喝水、檢查裝備的段成。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汗水順着下頜滑落。她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戒備和桀驁,而是充滿了復雜的感激、愧疚,以及一種她自己尚未完全明晰的、柔軟的光彩。
蘇晚晴順着楚瑤的目光看去,又看看楚瑤臉上從未有過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麼,與林薇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林薇也注意到了楚瑤眼神的變化,以及段成雖然依舊沉默、但救回楚瑤並帶回物資的行爲。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拍了拍楚瑤沒受傷的手,然後對段成道:“段先生,你也需要休息。今晚我來守夜吧。”
段成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眼神躲閃的楚瑤和欲言又止的蘇晚晴,最終點了點頭,沒說什麼,只是將短管沖鋒槍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走到界線邊,掀開皮簾,走了進去。
岩隙內安靜下來,只有楚瑤偶爾的抽氣聲和火苗的微響。但一種微妙的變化,已經悄然發生。冰冷的規則與生存的壁壘依然存在,但在毒牙與鮮血的淬煉後,一縷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信任與情感的萌芽,似乎正在這絕境的縫隙中,悄然滋生。
楚瑤望着那晃動的皮簾,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腿上包扎的布條,那裏仿佛還殘留着被人用力吸吮救贖的觸感。她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而林薇和蘇晚晴,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心中各自翻騰着思緒,卻默契地選擇了暫時沉默。
生存仍是第一要務,但人性的溫度,或許並不總是末日的奢侈品,有時它恰恰誕生於最冷酷的抉擇與最危險的關頭。只是這剛剛萌發的微光,能否穿透未來更厚重的黑暗,猶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