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雪卻停了。
莫正卿蹲在江邊,掬起刺骨的江水潑在臉上。傷口遇水,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水面上映出一張蒼白憔悴的臉,右頰那道木刺劃出的血痕已經結痂,像一條醜陋的蜈蚣。
“小子,走不走?”
粗啞的嗓音從身後傳來。莫正卿回頭,看見一條單篷船靠在石埠邊,船頭蹲着個五十來歲的船夫,裹着髒得辨不出顏色的棉襖,正叼着狗尾草打量他。
“去杭州?”莫正卿問。
“順江而下,到嚴州換大船。”船夫吐出一口煙,“三錢銀子,不包飯。”
莫正卿摸了摸懷裏。逃出來時,只在貼身內袋藏了五兩碎銀——那是母親去年塞給他,讓他去府城買書時用的“體己錢”。他掏出三錢銀子遞過去。
船夫掂了掂,咧開缺了顆門牙的嘴:“上來吧。”
小船離岸,櫓聲欸乃。新安江在晨霧中露出真容,兩岸山崖覆雪,江水青碧見底——當地人叫它“徽州的血脈”,六百裏的水路,連接着徽州與整個江南。
莫正卿坐在船篷裏,回望歙縣城的方向。霧氣漸濃,城池輪廓很快隱沒,只剩一片蒼茫。他忽然想起去年中秋,父親帶他登縣城東門城樓,指着江邊說:“正卿,你看這新安江,它從黃山下來,一路向東,最後入錢塘、進大海。咱們徽州人就像這江水,走出去,才能活。”
“爹,我不想走出去。”十五歲的他那時說,“我就想守着布莊,守着你們。”
父親沒說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現在想來,那只手沉重得異乎尋常。
“小子,逃債的?”
船夫的聲音打斷回憶。莫正卿心頭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老人家何出此言?”
“這年景,孤身少年清早搭船,不是逃債就是逃命。”船夫搖着櫓,眼睛卻盯着他,“你臉上那傷,不是摔的——是被人追的時候,刮破的吧?”
莫正卿握緊懷中的金背錢,冰涼的銅面貼着肌膚。
“放心,老頭子不問。”船夫卻轉回頭去,“這江上載過的人,十個裏有三個有故事。我只管撐船,不管閒事。”
霧越來越濃,十步外已不見山影。櫓聲在空曠的江面上回蕩,有種說不出的寂寥。莫正卿縮進船篷,從懷裏掏出那本油布包裹的冊子。
油布展開,露出封面——沒有題字,只有一角暗紅。翻開第一頁,是工整的蠅頭小楷:
《江南物產疏略·萬歷四十五年校訂》
卷一:兩淮鹽務考
鹽場分布、產量、官價、私價、漕運節點、稽查關口、各層官吏常例銀數目……
莫正卿呼吸一窒。這是禁書!朝廷嚴令,鹽務詳情不得私傳,違者以窺探國政論處。他快速翻頁,後面還有漕運、茶馬、織造、礦冶……每一卷都詳列數據、渠道、人事,甚至標注了哪些環節“可操作”,哪些“風險極高”。
這不是普通的商書。這是把整個江南的命脈,都攤開在了紙上。
翻到末頁,夾着一封未署名的信,只有兩行字:
商道三問:
一、利從何來?取之可有愧?
二、勢何以立?守之可無垢?
三、業傳幾代?衰時可能安?
字跡蒼勁,墨色深沉。莫正卿凝視這三問,忽然覺得手中冊子重如千鈞。沈賬房臨死前托付此物,難道是要他……回答這些問題?
“小子!”
船夫的厲喝突然響起。莫正卿猛抬頭,只見前方濃霧中,隱隱顯出幾條船的輪廓!不是普通的貨船,船身狹長,船頭包鐵——是巡檢司的哨船!
“晦氣!”船夫低聲咒罵,“今日怎麼這個時辰出來巡江……”
哨船上傳來喝令:“前方船只,停船受檢!”
船夫連忙應聲:“官爺,小的是正經渡船,載個客人去嚴州……”
話未說完,三條哨船已呈品字形圍了上來。跳板搭上,四五個穿皂隸服、持鐵尺的巡檢司兵丁躍上船頭。爲首的是個黑臉漢子,腰間佩刀,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船篷。
“路引。”
莫正卿心往下沉。他哪有路引?尋常百姓離縣百裏,需有官府開具的路引文書。他逃亡倉促,連件厚衣裳都沒帶,更別說這個。
黑臉漢子見他遲疑,冷笑一聲:“沒有路引?那就是流民了。鎖了!”
兩名兵丁上前就要拿人。莫正卿腦中急轉——若被鎖拿,必會押回歙縣,到時落入族叔手中……
“官爺且慢!”
一個聲音從船尾傳來。衆人回頭,卻見船夫不知何時已湊到黑臉漢子身邊,袖口微動,一錠約莫二兩的銀子悄無聲息滑入對方手中。
“官爺,這娃是我遠房侄兒。”船夫賠着笑,“他爹娘新喪,趕去杭州投親。您看這寒冬臘月的,孩子可憐,路上又遇上劫道的,路引行李都丟了……”
黑臉漢子掂了掂銀子,臉色稍緩,但仍盯着莫正卿:“姓甚名誰?原籍何處?”
“莫正卿,歙縣人。”他強迫自己鎮定。
“歙縣莫家?”黑臉漢子眉毛一挑,“城裏開布莊的那個莫家?”
莫正卿心頭劇震,幾乎以爲對方認出了自己。卻聽漢子道:“聽說莫家前幾日死了當家的,是你什麼人?”
“……是我族叔。”莫正卿咬牙道。
“哦。”黑臉漢子似乎信了,卻突然伸手,“行李檢查。”
兵丁開始翻檢船篷。莫正卿渾身繃緊——那本《江南物產疏略》和金背錢,就藏在懷中!
一只粗糙的手伸向他胸口。莫正卿閉上眼,準備拼死一搏——
“報!”
哨船方向傳來呼喊。一個兵丁跑上跳板,在黑臉漢子耳邊低語幾句。漢子臉色一變,揮手:“收隊!上遊出事了,所有船只立刻回碼頭待命!”
兵丁們迅速撤回。黑臉漢子臨走前瞥了莫正卿一眼,又看看船夫,意味深長道:“周老四,你這‘侄兒’……好自爲之。”
哨船撤入霧中。船夫——周老四長舒一口氣,抹了把額頭的汗。
“你……”莫正卿看着他。
“別問。”周老四搖動船櫓,小船如箭般竄入更濃的霧中,“那二兩銀子,算你欠我的。連本帶利,到杭州還我五兩。”
“你爲何幫我?”
周老四沒回頭,聲音混在櫓聲裏:“二十年前,我也逃過債。那時有個船夫幫我,沒收錢。他說,這新安江上,誰都有落難的時候。”
霧漸漸散了。前方江面開闊,兩岸山勢漸緩。莫正卿忽然問:“剛才那巡檢官,叫你周老四?你本名是……”
“周富。”船夫說,“富貴的富。雖然這輩子也沒富過。”
周富。莫正卿記下了這個名字。
“小子,你懷裏那東西,最好藏嚴實些。”周富忽然道,“巡檢司的人鼻子靈,下次未必能用銀子打發。”
莫正卿沉默。他知道,從接過沈賬房遺物的那一刻起,這條路就注定不會平坦。
傍晚時分,小船在一個無名小渡口靠岸。周富說今夜在此歇腳,明早趕路。
渡口只有三兩家客棧,周富熟門熟路地走進最破的那家。櫃台後是個獨眼掌櫃,見周富來,點點頭,遞過一把鑰匙。
房間在二樓,臨江。莫正卿推開窗,江風灌入,帶着水腥氣。江對面有座小山,山頂隱約有座小廟的輪廓。
“那是沈公祠。”周富不知何時站在身後,也在望那山,“供的是沈萬三——明朝初年的江南首富。傳說他富可敵國,最後被太祖皇帝流放雲南,死在了路上。”
莫正卿心中一動。沈賬房也姓沈。
“商人啊,再富,也不過是朝廷眼裏的肥羊。”周富點了油燈,昏黃燈光下,他的臉顯得格外滄桑,“沈萬三如此,今日的徽商、晉商,也是如此。小子,你若真想走商道,記住一句話——”
他轉過身,獨眼裏有莫正卿看不懂的東西。
“永遠別讓人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錢。”
夜深了。莫正卿躺在硬板床上,聽着樓下酒客的喧譁,久久無法入眠。他再次摸出那枚金背錢,在月光下端詳。
鎏金的背面,在月色下泛着幽微的光。那暗記“麥穗”清晰可見。父親說過,有這個暗記的錢,能在一個叫“通濟號”的秘密錢莊兌取現銀,但只認錢不認人。
沈賬房爲什麼給他這個?是盤纏?還是信物?
還有那三個問題:利從何來?勢何以立?業傳幾代?
他十六年的人生,從未想過這些。他只想守好祖傳的布莊,娶個賢惠妻子,讓爹娘安享晚年。可現在,布莊沒了,爹娘死了,他躺在這破客棧裏,懷裏揣着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的密冊。
窗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很輕,但不止一人。
莫正卿瞬間警醒,翻身下床,貼近門縫。走廊上,兩個黑影正在低語:
“……確定在這?”
“周老四的船在這靠岸,那小子肯定在。”
“搜。主人吩咐,東西和人,都要。”
莫正卿渾身冰涼——是破廟裏那些黑衣人!他們追來了!
他回頭,周富的床上空着,人不知去向。腳步聲已到門外。
來不及多想,莫正卿推開後窗——下面是江岸亂石灘。他咬牙,攀上窗台,縱身跳下!
落地時腳踝一崴,劇痛傳來。他悶哼一聲,連滾帶爬地躲到一塊巨石後。抬頭看,二樓窗口探出兩個腦袋,正在張望。
“跑了!”
“追!”
莫正卿咬牙站起,一瘸一拐地往江邊跑。前方是密密麻麻的蘆葦蕩,他鑽了進去。枯葦割在臉上,但他顧不上了。
不知跑了多久,身後追趕聲漸遠。他癱坐在蘆葦叢中,大口喘息。腳踝腫得老高,每動一下都鑽心地疼。
懷裏,那本《江南物產疏略》和金背錢還在。月光從蘆葦縫隙漏下,照在鎏金的錢背上。
他突然笑了。笑得苦澀,又有些釋然。
從今天起,他真的只有一個人了。也真的,必須學會“在灰裏走路”了。
遠處傳來周富的呼喊聲,隱隱約約:“小子——你在哪——”
莫正卿沒有應聲。他撕下衣擺,裹緊傷腳,然後辨認方向——東邊。杭州在東邊。
他折了根蘆葦杆當拐杖,一瘸一拐地,再次走入黑暗。
江霧又起,吞沒了少年的身影。
只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腳印,從渡口延伸向蘆葦深處,最終,也消失在了霧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