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亥時初刻開始落的。
起初只是細碎的雪沫子,被北風卷着打在窗紙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到了子時,雪勢漸大,鵝毛般的雪片從黢黑的夜空裏傾瀉下來,不過兩個時辰,歙縣城的青瓦白牆就覆上了一層厚重的白。
莫正卿跪在靈堂的蒲團上,已經跪了整整四個時辰。
膝蓋早已失去知覺,像兩塊凍硬的石頭嵌在腿骨上。但他不能動——父母停靈在堂,身爲人子,這是最後的守候。面前兩口薄皮杉木棺材尚未合蓋,借着長明燈跳動的火光,他能看見父親莫守仁青灰的面容。嘴角殘留的暗紅已經幹涸成褐色的痂,像一道猙獰的傷口。
母親躺在一旁,面容相對安詳,只是眉頭微蹙,仿佛睡夢中仍在爲什麼事憂心。她右手的指甲縫裏,殘留着幾絲木屑——那是她臨終前死死抓住床沿留下的。郎中說是急症暴斃,心脈驟停。可莫正卿記得清楚,母親最後抓着他的手,指甲幾乎摳進他的肉裏,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賬……本……”
賬本?什麼賬本?
他還沒來得及問,母親的手就鬆了,眼睛永遠閉上了。
“正卿啊。”
聲音從身後傳來,不高不低,卻像一把冰錐子刺進這靈堂的寂靜裏。
莫正卿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族叔莫守禮,掌管莫氏族產二十年的“鐵算盤”,父親生前最忌憚的人。腳步聲停在身側,一雙黑緞面千層底棉靴踏入餘光——靴幫上沾着新落的雪,靴頭鑲着一小塊青玉,在燭火下泛着冷光。
“人死不能復生。”莫守禮的聲音像是在念賬本上的條目,平穩得不帶一絲波瀾,“你爹娘走得急,有些事……該了結了。”
一本藍布封面的賬冊遞到眼前。
莫正卿緩緩抬眼。首先看見的是那只手——保養得宜,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拇指上那枚翡翠扳指在燭光下流轉着溫潤的綠意。他認得這扳指。去年重陽,父親在徽州府“寶昌玉器鋪”一眼相中,拿在手裏摩挲了半晌,夥計開價八十兩,父親搖搖頭放下了。後來父親說:“好東西是好東西,但咱布莊這個月要進一批鬆江細布,現錢要緊。”
現在,這枚扳指戴在了族叔手上。
“這是你爹去年爲擴建布莊,從族中公賬支借的八百兩銀子。”莫守禮翻開賬冊,泛黃的紙頁上是一行行工整的蠅頭小楷。他指尖點在一處朱紅批注上,“連本帶利,截至昨日,該還一千二百兩。如今你爹娘走了,這債……”
“我爹從沒提過借債。”莫正卿開口,聲音嘶啞得像是從破風箱裏擠出來的。
“白紙黑字,豈容抵賴?”莫守禮又遞過一張紙。
是張借據。桑皮紙,四角平整,借款人處赫然是“莫守仁”三個字,旁邊是按下的紅指印。連那枚“守仁信印”的朱砂痕跡都分毫不差——那是父親開布莊時請歙縣最好的刻印師傅雕的,印文是“守仁者誠”。
莫正卿盯着那籤名。父親教過他寫字,說寫字如做人,筆畫要正,心才能正。父親寫“仁”字,那一豎總喜歡在收筆時帶個極細微的回鋒,說這是讀書人的含蓄,也是商人的餘地——凡事不可做絕。這張借據上的“仁”字,那一豎卻筆直如刀,像是恨不得把紙戳穿。
“家裏還有布莊,還有這處宅子。”莫正卿說。他十六歲了,知道這是家裏全部的產業。
“布莊?”莫守禮短促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在空蕩的靈堂裏顯得格外刺耳,“你爹走前三個月,布莊就已抵押給‘昌泰錢莊’了。這是抵押文書,蓋着縣衙戶房的大印。”他又遞過一張紙,“至於這宅子……”
他環顧靈堂。這是三進的老宅,莫家三代人住在這裏。堂上懸着“敦本堂”匾額,是曾祖父中舉那年請知府題寫的,金漆已有些剝落。
“族中幾位叔公商議過了。”莫守禮收起文書,語氣變得“懇切”起來,“你年幼,尚未及冠,無力持家。這宅子暫由族中代管,也是爲你好。你放心,西廂房會留給你住,每月從公賬支二兩銀子作你衣食之用,直到你成家立業。”
風雪從門縫灌入,吹得長明燈的火苗劇烈搖晃。靈幡的影子在牆上張牙舞爪。莫正卿看着族叔在搖曳光影中顯得忽明忽暗的臉,忽然想起一個月前那個雨夜。
那夜父親從外頭回來,渾身溼透,臉色白得嚇人。母親遞過熱姜湯,父親沒接,拉着莫正卿進了書房。
“正卿,你記着。”父親壓低了聲音,嘴唇在顫抖,“族裏那本公賬……水太深。你祖父在世時就跟我說過,莫守禮那支,從曾祖分家時就對長房心懷不滿。這些年來,他們盯着咱們布莊,盯着這宅子,不是一天兩天了。”
父親從書櫃暗格裏取出一本冊子:“這是咱家布莊的進貨底單,從你曾祖那輩開始,每一筆都記着。記住,真正的賬要留兩份——一份明,擺在櫃上給人看;一份暗,記在心裏,刻在骨頭上。明賬能騙人,暗賬……能救命。”
當時他不全懂,只是懵懂點頭。現在他全明白了。
“我不信。”莫正卿掙扎着站起來,跪得太久,雙腿針刺般發麻,他踉蹌了一下才站穩,“我要見族長,我要對賬。”
“族長病了。”莫守禮合上賬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三叔公、六叔公都在前廳等着。正卿啊——”他拖長了語調,“莫家是商賈傳家,商道重一個‘信’字。你爹籤了字畫了押,這就是信。你若不服,可去縣衙告官。只是……”
他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這欠債還錢,到了公堂上,怕就不止一千二百兩了。到時候,怕是你連西廂房都住不成。”
寒意從腳底竄上來,直沖天靈蓋。莫正卿看着族叔那張看似悲憫的臉,忽然什麼都明白了。父母的死,這借據,這抵押文書,這一切都不是巧合。
這是一張早就織好的網。
前廳裏果然坐着三位族老。炭盆燒得正旺,上好的銀骨炭沒有一絲煙,卻沒人說話。三叔公閉着眼捻佛珠,六叔公低頭吹着茶碗裏的浮沫,還有一位是遠房的七叔公,眼神躲閃着不敢看他。
桌上攤着地契、房契、布莊的商帖。每張契約上都已按好了鮮紅的手印——不是父親的。
“籤字吧,正卿。”莫守禮將一支狼毫筆遞來,筆尖蘸飽了墨,“籤了字,債便清了,你還是莫家人。族裏供你讀書,將來考個功名,光宗耀祖。”
墨是好墨,徽州李廷圭墨,磨得濃淡相宜,在燈光下泛着幽藍的光澤。筆是好筆,湖州紫毫,筆杆是上等的湘妃竹。可這筆要寫的字,是要他親手把祖產送出去。
莫正卿看着那些紅手印。一個,兩個,三個……像一攤攤新鮮的血。
廳外風雪呼號,瓦片被刮得譁啦作響。他想起母親最後那個眼神,想起父親藏賬本時佝僂的背影。原來這場雪,早在他爹娘死前,就開始下了。不,是在更早之前——在族叔第一次對布莊流露出興趣時,在父親拒絕那些“合夥生意”時,在莫守禮拇指戴上那枚翡翠扳指時。
“好。”他說。
手接過筆。筆杆溫潤,是他熟悉的觸感。父親教他寫字時說過,執筆要穩,下筆要狠,收筆要準。他手腕懸在半空,筆尖距離紙面只有一寸。
莫守禮的嘴角微微揚起。
三叔公捻佛珠的手停了。
就在筆尖即將觸紙的刹那,莫正卿手腕猛地一轉!整硯濃墨潑向那疊契約!幾乎同時,他左手抓起桌上的銅香爐——那是祖上傳下來的宣德爐,三足,雙耳,少說也有十幾斤重——用盡全身力氣砸向最近的花窗!
“攔住他!”莫守禮的嘶吼變了調。
但莫正卿已撞碎窗櫺,滾進院中積雪裏。碎木劃破臉頰,溫熱的血滴進雪裏,紅得刺眼。他爬起身,頭也不回地沖向側門。身後傳來家丁雜亂的腳步聲、呼喝聲,燈籠的光在雪幕中搖晃成一片昏黃。
他記得側門外的窄巷,記得巷口那棵百年老槐,槐樹下有個狗洞——兒時和鄰家孩子捉迷藏發現的。那時覺得洞很大,能輕鬆鑽過。現在他十六歲,不知還鑽不鑽得過去。
積雪幾乎埋住洞口。他趴下來,手腳並用往裏擠。棉袍被尖銳的石頭扯破,冰冷的雪沫灌進脖頸,激得他渾身一顫。爬到一半,卡住了。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
“在那邊!”
“快追!”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最後力氣往前一掙——布帛撕裂聲,他整個人滾出洞口,摔在巷子的另一頭。
顧不上疼,他爬起來就跑。去哪?不知道。只知道不能停,停了就會被抓回去,關在西廂房,然後某天也會“急症暴斃”,像爹娘一樣。
城南有座荒廢的土地廟,小時候迷路去過一次。他深一腳淺一腳在雪中跋涉,棉鞋早就溼透,腳趾凍得失去知覺。回頭望,歙縣城的燈火在雪夜裏模糊成一片暈黃的光團,那裏曾經是他的家,現在成了要吃人的虎口。
破廟只剩半扇門,斜掛在門框上,被風吹得吱呀作響。廟裏黑漆漆的,神像斑駁,供桌積着厚灰,牆角掛着蛛網。莫正卿癱坐在香案下,渾身發抖。不是因爲冷,是因爲那股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恐懼——原來一夜之間,真的可以什麼都沒了。家,父母,名字,未來。
“呃……”
聲音來自神像後方。
莫正卿渾身僵硬,屏住呼吸。是壓抑的痛哼,夾雜着粗重的喘息,像是受傷的野獸。他悄悄從香案下探頭,看見神像後蜷着一個人影,深色衣衫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若非胸口微弱的起伏,根本難以察覺。
那人似乎察覺到動靜,猛地轉頭。
四目相對。
莫正卿看見一張中年文士的臉,約莫四十出頭,面白無須,但此刻面色慘白如紙,嘴唇烏紫。他穿着一件半舊的鴉青色直裰,料子是普通的棉布,但剪裁合體,袖口雖然磨損,卻漿洗得幹淨。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眼睛——明明是將死之人的眼睛,卻亮得嚇人,像暗夜裏尚未燃盡的餘燼。
“小兄弟……”文士開口,嘴角滲出一縷血絲,“莫……聲張。”
話音未落,廟外傳來馬蹄聲!
不止一匹,聽聲音至少有五六騎,正在附近徘徊。火把的光透過破窗,在廟內投下晃動的影子,那些影子張牙舞爪,像索命的鬼差。
“媽的,血跡到這附近就沒了!”
“分頭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腳步聲逼近,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莫正卿心跳如擂鼓,他看着那文士,文士也看着他。忽然,文士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塞進他手裏——是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冊子,巴掌厚,入手沉甸甸的。還有一枚銅錢。
“若我死了……”文士聲音低不可聞,每個字都像是用盡力氣擠出來的,“將此物……交給杭州……清河坊‘新月堂’……陳……”
話未說完,又是一口血涌出,這次是暗紅色的,帶着血塊。
廟門被一腳踹開!
風雪裹挾着寒氣灌入,火把光芒刺眼。三個黑衣人持刀闖入,俱是精悍打扮,黑色勁裝,腰間挎刀,臉上蒙着黑布,只露出眼睛。爲首的是個高個子,眼神凶戾,掃過空蕩的廟堂,落在香案上。
“搜!”
另兩人開始翻找。供桌被掀開,破蒲團被踢到一邊。高個子走向神像,手中鋼刀在火光下泛着寒光。
莫正卿握緊冊子和銅錢,觸手冰涼。他看着那文士,文士輕輕搖頭,眼神裏有一種他看不懂的東西——不是恐懼,不是哀求,是遺憾,深不見底的遺憾。
就在黑衣人即將走到神像前的瞬間,文士忽然暴起!他從懷中撒出一把石灰粉,白霧彌漫!慘叫聲中,他撞向另一側的破窗,木窗碎裂,身影沒入風雪。
“追!”
黑衣人們蜂擁而出。馬蹄聲再次響起,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風雪聲中。
廟裏重歸死寂。只有風雪穿過破窗的呼嘯。
莫正卿癱坐在地,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屏着呼吸,肺葉燒灼般疼痛。他低頭看向手中之物:油布包裹得很嚴實,四角用蠟封着,封口處有個小小的印記——是一彎新月。冊子封面上無字,但一角染着暗紅,不知是血還是朱砂。
那枚銅錢卻很特別。他湊到窗邊,借着雪光細看:是萬歷通寶,正面“萬歷通寶”四字楷書工整,背面卻有淺淺的鎏金痕跡,在微光下泛着黯淡的金色。他將銅錢翻到正面,忽然瞳孔一縮——
這枚錢的“萬”字,第三筆的轉折處,有一個極細微的刻痕,形如麥穗。
父親教他認錢時說過:萬歷年間私錢泛濫,但有些錢不是用來花的,是用來認人的。徽州一些隱秘商號會在流通的官錢上做暗記,這種錢叫“信錢”。麥穗紋,是某個組織的標記,但父親沒說具體是哪個組織。
“這文士……不是普通人。”他喃喃道。
懷揣着這兩樣東西,就像揣着兩塊火炭。但他不能扔——這是那文士用命托付的。
風雪更緊了。破廟不能久留。那些黑衣人若追不到文士,很可能折返。
莫正卿將冊子和銅錢貼身藏好,用撕下的布條纏緊。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這個動作讓他想起父親,父親每次查完賬,也會這樣拍去袍子上的灰塵,說:“做人要幹淨,但世道不幹淨,你得學會在灰裏走路。”
“爹,娘。”他對着風雪低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孩兒……學會走路了。”
他撕下內襟布條,纏住臉上的傷口,打了個死結。深吸一口氣,走入風雪。
該去哪?
杭州。清河坊。新月堂。陳。
這是文士用命給他的方向。
身後,破廟在雪幕中漸漸隱去。前方,是新安江方向——順江而下,可至杭州。
而杭州,有“新月堂”,有一個叫“陳”的人。
還有手中這枚染血的萬歷錢,正面是皇朝年號,背面是隱秘鎏金。就像他的人生,表面是家破人亡的孤子,背面呢?是復仇者?是送信人?還是某個更大棋局裏的一枚棋子?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根曾經只挑布匹、賬簿的扁擔,從今夜起,要開始挑別的東西了。
命。仇。秘密。
雪地上,一串腳印蜿蜒向東。新雪很快落下,覆蓋了來時的痕跡。
仿佛從來沒有人來過。
也仿佛,一場跨越六百年的長河,
才剛剛開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