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子落下時,蘇蟬正數到第一千三百二十七條磚縫。
聲音悶鈍,像溼布抽在肉上。不脆,說明皮已經破了,打在下面的嫩肉上。
她指尖頓在磚縫邊緣,指甲縫裏嵌着黑泥,可能是血垢,也可能是別的什麼。
三個多月,這間營房的每一寸地面都刻進了她眼底,閉着眼都能畫出來。
鞭子停了。
寂靜漫上來,稠得化不開。然後她聽見窸窣聲,啞巴在爬。
膝蓋蹭着粗糲地面,沙沙的,像秋蟲拖着重傷的身體,在石板上一拱一拱。
她沒抬頭,餘光裏一團影子挪到牆角。
啞巴蜷在那兒,背上的傷口綻開,暗紅色滲出來,在昏黃油燈下像潑翻的墨。
他懷裏還捂着什麼東西,黑硬的一團,是那塊窩頭。
孩子們縮在對面牆角,擠成一團顫抖的影子。
最小的狗兒牙齒在打架,咯咯聲很輕。
但蘇蟬聽得一清二楚。每一聲都敲在她肋骨上,敲得她心頭發麻。
監軍趙虎蹲下身,靴子尖幾乎碰到啞巴的臉。
“給誰?”他聲音壓着,帶着那種貓撥弄半死老鼠的興致。
啞巴手指動了。
蘇蟬看懂那些手勢。
三個月,她學會了讀這個啞巴的手語,那不是軍中規整的手令,是他自己編的,笨拙得像初生雛鳥撲騰翅膀。
此刻他手指痙攣般比劃,沾着血和泥
“餓。三天。給。”
他指了一下狗兒的方向。
趙虎笑了。
笑聲短促、幹澀,像枯枝折斷。他站起來,靴子底碾上啞巴按在地上的手指,慢慢地、一圈圈地碾。骨節發出細微的咯吱聲。
“善心?”他聲音拔高半度,在整個死寂的營房裏炸開,“在這兒,善心是膿瘡,得擠!”
他揮手。
兩個兵卒上前,像拖破麻袋一樣把啞巴拽起來。啞巴被拖到門口時,猛地扭頭看向蘇蟬。
油燈光晃過他眼睛。那雙眼裏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種滾燙的、幾乎灼人的光,亮得嚇人。
他嘴唇翕動,沒聲音,但手指在最後一刻掙脫出來,飛快劃出殘影
“火……種……”
然後就被拖出門,扔進外面瓢潑的雨幕裏。
雨聲吞沒了一切。
蘇蟬閉上眼睛。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條磚縫。這條特別深,像刀刻的。
她指甲摳進去,能感覺到縫隙邊緣粗糲的砂石。
後半夜,挖土的聲音從雨幕裏滲進來。
鍬鏟入土,噗,噗。
節奏單調,像鈍器敲打棺木。沒人說話,只有鐵器刮擦泥土的嘶啞聲響,一聲聲,刨在人心上。
挖得不深,她知道。
這種雨天,隨便刨個淺坑,扔進去,蓋上土,雨水一沖,明天就什麼痕跡都沒了。
像從來不存在。
蘇蟬的手摸向衣襟。
隔着粗硬的囚衣,半截玉尺貼在心口,溫的。不是體溫捂熱的溫,是它自己在散着微弱的暖,像冬日將熄的炭火,餘溫頑固地不肯散去。
邊緣殘破,斷面參差,像被什麼利刃硬生生斬斷。
母親塞給她時,手指冷得像冰,卻在發抖。
“蟬兒……如果有一天……你覺得這世道不對……”
“就用你的血……問問先祖……”
“還有沒有……別的活法。”
她一直沒懂。
靈根殘缺符師之女,填線炮灰營囚徒,她的世界裏,“世道”就像這營房的屋頂,漏雨、漏風、漏不進半點光。
問先祖?蘇家祠堂三年前就被趙氏拆了,牌位當柴燒,祖宗的名字在火焰裏化成青煙,飄散了。
還問什麼?
可啞巴的眼睛老在黑暗裏亮着。
火。種。
什麼火?這溼冷的雨夜,連油燈都要滅了。
什麼種?落在這種地方,除了長出腐爛和絕望,還能長出什麼?
她握緊玉尺。
殘口硌着掌心,細微的疼像針尖,刺破麻木。
溫熱的觸感持續傳來,固執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我的心在跳嗎?
她忽然想。手按在胸口,隔着一層粗布囚衣,心跳微弱得幾乎摸不到。
像被厚繭裹住的蠶,掙扎着,但掙不破。
天快亮時,趙虎回來了。
帶着一身溼土腥氣和十個兵,火把的光劈開昏暗,刺得人眼睛發酸。
火星子噼啪炸響,落在泥地上,瞬間熄滅。
“搜!”
鋪蓋被掀到地上,揚起黴味的灰塵。有人被靴子踢醒,悶哼聲像受傷的獸。
兵卒粗魯地翻撿着那些少得可憐的破爛,罵罵咧咧。
“昨夜營中有符力波動。”
趙虎站在門口,身影被火把拉成長長的鬼影,在牆上晃動,“很弱,但逃不過老子的感應。
有符師混進來了,或者……有誰藏了不該藏的東西。”
蘇蟬的心髒停跳了一拍。
她沒畫符。
昨晚啞巴被拖走後,她只是握着玉尺,指尖無意識描摹那些天然的紋路。
那是蘇家祖傳的“量天尺”殘片,據說全盛時能丈量天地靈氣分布。
傳到她這兒,只剩個念想,除了懷念,發不出半點聲音。
可萬一……那些紋路本身就是符?是刻在玉石裏的、沉睡的、連她自己都看不懂的符?
“你。”
趙虎停在她鋪位前。
蘇蟬坐起身,“監軍大人。”
聲音平得像死水,聽不出波瀾。
“手,”她伸手。
掌心朝上,掌紋裏嵌着洗不淨的墨痕,是以前畫符磨的。
也有新繭,紅腫着,這三個月挖戰壕、搬石頭磨的。
趙虎抓住她手腕,手指像鐵鉗,冰冷粗糙。
一股陰冷的靈氣鑽進來,在她殘缺的靈根處粗暴地轉了一圈,她咬住牙,沒吭聲。
“嘖,廢的。”
趙虎甩開她的手,像甩掉什麼髒東西,“四靈根,還缺了土,爛泥都不如。
可惜了這張臉。”
兵士們哄笑。
笑聲粘膩,帶着下流的意味。
她能感覺趙虎在看她,不是看人,是看貨。
那種目光她有經驗,三年前趙氏來收蘇家鋪子時,管事就是這樣看那些符紙、朱砂、老舊桌椅。
值多少?還能用嗎?要不要砸了聽個響?
“繼續搜!”趙虎走開,靴子踩在泥地上吧嗒響,“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只老鼠挖出來!
上面交代了,最近不太平,有歪風邪氣在底下吹,得把苗頭掐死!”
掘地三尺。
蘇蟬把臉埋進發黴的稻草。
她想起啞巴最後的手語。
不是“跑”,不是“活”。
是“火種”。
兩個字疊在一起,快得幾乎看不清,卻燙得像烙鐵。
午後,他們真開始掘地了。
營房外傳來鐵鍬破土的悶響,噗,噗,比昨晚更深、更重。
挖出幾個淺坑,挖出生鏽的礦鎬、朽爛成碎片的骨頭,這兒以前是礦倉,死過很多人,屍骨就這麼草草埋了,如今又被翻出來見光。
趙虎在門口踱步,越來越躁。
火把的光在他臉上跳動,照出額角的青筋。
符力波動只出現一瞬,但他確定不是錯覺。
上面交代過,最近各郡都有“不安分”的苗頭,有散修暗中傳播“歪理”,說凡人也可修行,說知識不該被仙門世家壟斷。
必須掐滅,在火苗還沒躥起來時。
寧殺錯,不放過。
“今晚。”
趙虎對親兵隊長壓低聲音,但每個字還是漏進蘇蟬耳朵裏。
“把那些小崽子處理了。糧食不夠了,養着浪費。”
“全處理?”隊長聲音有些遲疑。
“留幾個模樣周正的,洗幹淨,送上面……‘煉丹用’。”
趙虎吐出最後三個字。
話音落進寂靜裏,是死亡般的沉默。
蘇蟬蜷在鋪上,手指摳進稻草,折斷的草梗刺進指甲縫。
她聽見牆角傳來壓抑的抽泣,是那些孩子。
他們聽懂了。
狗兒把臉埋進膝蓋,肩膀一聳一聳。
其他幾個大點的孩子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眼淚無聲地流。
天黑時,雨又下起來,淅淅瀝瀝,沒完沒了。
趙虎帶人出去了,說是“接收新一批炮灰”。
營房裏活過來一些,有人去舀水,水瓢碰着木桶,哐當響。
有人低聲咒罵,字句含混,像含着一口血,咽不下,吐不出。
蘇蟬起身,走到牆角。
七八個孩子擠着,狗兒在發燒,臉頰通紅,呼吸急促。
她記得這孩子,三個月前進來時,他爹娘剛死在去年飢荒裏,他抓着半塊觀音土不肯放,被兵卒打掉了兩顆牙。
“姐……”狗兒睜眼,瞳孔渙散,找不到焦點,“渴……娘……”
蘇蟬從懷裏摸出半杯囊水。她自己攢的,每天偷嚐一口,藏了三天。
皮囊髒得看不出本色,但水是清的。她扶起狗兒,喂他喝了兩口。
水很涼,流過喉嚨時,狗兒打了個顫,眼神清醒了一瞬。
“謝謝姐……”一個女孩小聲說,幾乎被雨聲蓋住。
蘇蟬沒應。
她看着這些孩子的臉,髒污,驚恐,稚嫩。
他們最大的不過十一二歲,最小的狗兒才七歲。
煉丹用?
她想起趙家靈符閣後面那個常年飄出異香、卻嚴禁外人靠近的丹房坊。
母親曾低聲說過,有些“丹”,用料很邪。
她回鋪位,從稻草底下摸出玉尺。
尺身在昏光裏泛着微弱的瑩白,那些天然紋路此刻格外清晰,某種她讀不懂的文字,靜靜流淌在玉石內部。
母親的話又在耳邊響,這一次格外清晰,甚至帶着回音
“用你的血……問問先祖……”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食指。指尖有繭,也有細小的傷口。她放到嘴邊,猶豫了一瞬。
門外,隱約傳來腳步聲和趙虎粗嘎的笑聲,由遠及近。
她閉上眼,用牙齒狠狠咬破指尖。
痛感很鈍。
血珠滲出來,圓潤,飽滿,在指尖顫了顫,映着油燈最後一點昏黃的光,紅得驚心。
血滴落在玉尺上。
嗡——
一瞬間,世界變了。
不是光,也不是聲音。是一種……剝離感。仿佛靈魂被猛地從軀殼裏抽出來,擲向無盡的虛空。
---
她“看”見沃野無邊,莊稼像翡翠鋪到天際,不是一種綠,是千百種綠在流動、在呼吸。
農夫扛着發光的農具耕作,每一鋤落下,土地就涌出乳白色的靈氣,如泉噴涌,滋養作物,也反哺農夫自身。
田埂邊,孩子們圍坐,空中懸浮着發光的字符,他們在識字,用的不是紙筆,是光在空氣中勾勒。
一個梳着棕角辮的女孩抬頭笑,牙齒很白,眼睛像月牙。
畫面切換。
通天工坊裏,爐火映紅半邊天,不是凡火,是靈火在符文陣列中馴服地燃燒。
匠人們協作鑄造一尊巨鼎,鼎身刻滿流動的符文,每刻一道,鼎中就有一顆星辰亮起。獨臂的老匠人抹了把汗,對年輕的徒弟說,聲音洪亮如鍾。
“記着,小子!這一鼎成了,裏頭煉的不是丹藥,是‘道基’!夠三萬凡人築基,踏上道途!”
和諧,繁榮,充滿創造的光。
然後——
十二道黑影撕裂星空,如蝗蟲撲向大地。它們所過之處,靈脈被暴力抽幹,沃土化爲焦炭,工坊在震耳欲聾的巨響中坍塌,識字的孩子們在奔跑中化成飛灰,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
那獨臂老匠人怒吼着沖向一道黑影,瞬間被漆黑的火焰吞沒。
最後時刻,一個披玄色道袍的身影立於崩塌的天柱之巔,回首望了一眼滿目瘡痍的大地,眼中滾下兩行血淚。
他怒吼着,將手中完整的玉尺狠狠插入地心!尺身承受不住偉力,寸寸斷裂,爆發出最後的光華。
無數碎片如逆飛的流星,拖着光尾,射向諸天萬界,射向無盡的黑暗與未來。
那身影在光芒中消散,只有一聲嘆息般的意念,回蕩在崩滅的時空裏。
“尋……執火者……”
“願爲衆生……立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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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驟然收斂。
不,是坍縮。
所有的景象、聲音、情感,瘋狂地倒灌回她的意識,擠進她渺小的腦海。
蘇蟬跌坐回鋪位,不是慢慢坐下,是膝蓋一軟,直接砸在硬鋪板上。
冷汗瞬間溼透脊背,冰涼的黏膩感緊貼着皮膚。
她渾身都在抖,控制不住地細密顫抖,牙關咯咯作響。
眼前發黑,耳中嗡鳴。
洪荒幻景帶來的信息洪流幾乎將她的意識沖垮,那文明毀滅的悲壯與絕望,億萬生靈瞬間湮滅的集體哀嚎,道祖最後那一眼的血淚與決絕……太過龐大,太過真實,遠超出她十七年人生能承受的極限。
她幹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只有酸水灼燒喉嚨。
玉尺還在手裏,不燙了,恢復了那種恒定的溫熱。
但尺身表面,浮出一層細密的金色文字,像活過來的蟲蟻,在瑩白玉石下遊動、排列、組合。它們不屬於她認識的任何文字,扭曲,古樸,卻直接向她傳遞着意義。
她強迫自己聚焦渙散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遊動的金字。
【文明火種·山海界節點已激活】
【綁定執火者:蘇蟬(血脈確認:天工閣遺裔)】
【當前狀態:瀕臨熄滅(文明完整度0.0001%)】
【首要任務:建立知識傳承節點(0/1)】
【界域之戰倒計時:93年】
【失敗後果:文明抹除,本界降格爲資源牧場】
文字到這裏停了,冰冷,簡潔,沒有一絲情感。
蘇蟬盯着最後那行字。每個字都烙進她眼底,滋滋作響。
資源牧場。
她猛地喘了口氣,冰冷的空氣沖進肺裏,帶來刺痛,也帶來一絲清醒。
趙虎說的“煉丹用”。
營房外那些淺坑,剛被翻出來又匆匆掩埋的、朽爛的骨頭。
母親牆上的血符,啞巴被拖走時背上的傷口。
原來……這才是所有一切的終點?
不是戰死沙場,不是飢寒交迫。
是像畜生一樣被圈養起來,被評估“用途”,被抽取靈根、血氣、魂魄……去滋養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
最後連骨頭都被磨成粉,摻進土裏,也許還能肥田?
一種遠比恐懼更冰冷、更深入骨髓的東西,從腳底爬上來,纏住她的心髒。
荒謬。
極致的、令人作嘔的荒謬。
門外傳來腳步聲,沉重,雜亂,是靴子踩在泥濘裏的聲音。
火把的光從破舊木門的縫隙裏漏進來,在地面拉出晃動的、張牙舞爪的影子,群魔亂舞。
“快點!磨蹭什麼!”
趙虎不耐煩的吼聲穿透雨幕和門板,“把那些小崽子帶出來!老子沒工夫陪你們耗!”
鐵鎖譁啦響,有人在開鎖。
牆角,狗兒又開始哭。
不是大哭,細弱的嗚咽,哀鳴。
其他孩子抱成一團,連發抖都不敢了,睜大的眼睛裏全是空白的絕望。
蘇蟬握緊玉尺。
尺身傳來更清晰的溫熱,甚至……一絲微弱的搏動。
與此同時,金色文字再次浮現變化:
【檢測到適齡未成年個體:8名】
【精神狀態:恐懼/絕望】
【符合緊急啓蒙條件】
【是否消耗10點貢獻值,開啓‘基礎文字灌輸’?】
【當前貢獻值:0】
【警告:貢獻值不足,可預支。預支需三十日內償還,逾期將收回火種權限,並追溯懲罰。】
下面浮現出兩個選擇:
【是】 / 【否】
字體冰冷,閃爍。
門外開鎖聲停了,鎖被打開。
木門被猛地推開。
潮溼的冷風裹着雨絲灌進來,油燈火苗瘋狂跳動。
趙虎舉着火把跨進門,他身後跟着四個兵,穿着溼淋淋的皮甲。
“就那幾個。”
趙虎看都沒看蘇蟬這邊,直接指牆角,語氣像吩咐宰雞,“綁了,嘴堵上,別吵。
麻利點!”
兵卒上前,皮靴踩在泥地上,吧嗒,吧嗒。聲音在死寂的營房裏被無限放大。
一個兵伸手去抓狗兒。
狗兒像受驚的兔子往後縮,撞在牆上,嗚咽聲變成了尖銳的抽氣。
蘇蟬站了起來。
她站得很直,三個月來第一次挺直了仿佛被壓彎的脊梁。
手裏緊緊握着玉尺,尺身藏在袖中,但此刻,一股暗金色的、流水般的光芒無法抑制地從她指縫裏漏出來,淌在地上,映亮了一小片污濁的地面。
那光不刺眼,卻凝實,溫暖,帶着某種亙古的氣息。
“等等。”她說。
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
但在火把的噼啪聲、兵卒的靴子聲、孩子們的抽泣聲和屋外的雨聲交織成的死亡交響中,這一聲“等等”,像一顆石子投進深潭。
漣漪蕩開。
每個人都聽見了。
趙虎,兵卒,角落裏其他麻木的炮灰,還有那些絕望的孩子。
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一瞬。
趙虎猛地扭過頭,火把的光在他臉上跳動,照亮了他眯起的眼睛和裏面驟然騰起的凶光,“你說什麼?”
“他們。”
蘇蟬抬起沒握尺的左手,指向牆角那些顫抖的小小影子,聲音平穩得出奇,連她自己都意外。
“我想教他們識字。”
營房裏響起一片倒吸氣的聲音。。
趙虎愣了一瞬。
然後,他大笑起來。
笑聲炸開,幹澀、刺耳,像夜梟在墳頭嚎叫,充滿了荒謬和暴戾。
“教識字?
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後合
你?一個廢靈根的符師?
教一群明天不知道死在哪條溝裏的炮灰崽子識字?!”
兵士們也跟着哄笑。笑聲黏成一片。
蘇蟬沒笑。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深沉的平靜,仿佛剛才的大笑和眼前的刀兵都與她隔着一層透明的壁壘。
她往前踏了一步。
靴子踩在泥地上,沒聲音,但袖中玉尺傳來的搏動陡然加劇,燙得她掌心發麻,像握着一塊燒紅的炭,卻奇異地不感到疼痛。
金色文字在視野邊緣瘋狂滾動、刷新:
【教學場所確認:當前區域】
【教學對象確認:8名未成年人類個體】
【預支10點貢獻值申請中……】
【申請通過。】
【警告:三十日倒計時開始。逾期未償還,將執行懲罰。】
【基礎文字灌輸 啓動——】
她閉上眼,在意識中,對着那個閃爍的【是】,輕輕地,又無比沉重地,點了下去。
轟——!
不是聲音的轟鳴。
是光的爆炸,從她腳下,從地底深處,從礦脈之中,從這片土地被遺忘的記憶裏……
暗金色的紋路如同蘇醒的億萬樹根,從她站立之處瘋狂蔓延!
瞬間覆蓋了整個營房污濁的地面!
紋路復雜、古老、優美,彼此勾連交織,形成一個龐大而精密的立體符陣。
光芒流淌,如同地下的暗河終於找到了出口,洶涌澎湃。
八個較小的、更加璀璨的符文陣列,在紋路網絡中精準生成,每個陣列正好籠罩一個孩子。
孩子們呆住了。
狗兒臉上的淚痕還在反光,但他不哭了。他瞪大眼睛,盯着自己腳下發光的、旋轉的紋路,瞳孔裏映着流淌的金色,充滿了純粹的、超越恐懼的震驚。
其他孩子也一樣,忘記了哭泣,忘記了逼近的兵卒,只是呆呆地看着這從未見過的、神話般的光景。
趙虎的笑聲卡在喉嚨裏。
他臉上的橫肉抽動,眼睛瞪得幾乎裂開,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你!”他猛地拔刀,刀身出鞘的摩擦聲尖銳刺耳,“妖術!是妖術!”
刀光劈來,劃破空氣,帶着煉氣中期修士全部的怒氣和殺意,直斬蘇蟬脖頸!
蘇蟬沒躲,她不會躲,也來不及躲。
她只是遵循着某種本能,將手中滾燙的玉尺,對着那道冰冷的寒光,舉了起來。
尺身上,所有遊動的金色文字在這一刻炸開!
不是消散,是迸發!化作一面半透明的、凝若實質的金色屏障,豎在她身前,屏障表面有萬千細小的符文生生滅滅,流轉不息。
刀斬在屏障上。
鐺!!!!
金石交擊的銳響,震耳欲聾!
整個營房都在聲波中顫抖,棚頂簌簌落灰。
屏障紋絲不動,表面甚至沒有裂痕,只有被擊中的一點蕩開一圈圈水波般的金色漣漪。
趙虎手中的精鐵長刀,發出一聲痛苦的哀鳴,刀身崩開一個猙獰的缺口,碎裂的鐵屑濺射開來!
“不可能!”
趙虎被反震之力推得踉蹌後退兩步,握着崩口刀的手在劇烈顫抖,虎口崩裂,鮮血直流。
他瞪着蘇蟬,又瞪向地上那些旋轉的符文陣列,最後看向自己手裏廢了的刀,聲音幹澀得像沙礫摩擦。
“你明明是個廢物!靈根殘缺!這……這是什麼邪法?!”
他沒機會得到答案了。
地上的八個符文陣列,旋轉速度達到了頂峰。
光芒從陣列中心升起,不是刺目的光柱,而是一團團柔和的光暈。
光暈中,凝成一個個發光的實體文字,最簡單的、橫平豎直的、屬於這個世界的文字
人。口。手。山。水。
五個字,懸浮空中,像有生命的金色螢火蟲,散發着溫暖、安定、啓迪的氣息。
它們微微顫動,然後飄向對應的孩子,輕輕觸額,如同最溫柔的撫摸,接着便融化般鑽進每個孩子的眉心。
狗兒渾身一顫。
他張開嘴,嘴唇哆嗦着,第一個音節擠出來時還帶着淚水的鹹澀和哭腔的顫抖。
“人……”
然後,他哭了。
不是害怕的哭,不是疼痛的哭。是某種更洶涌、更原始的東西沖破了喉嚨的封鎖。
“人!我是人!我是人啊!!”
其他孩子也開始念,聲音稚嫩,結巴,卻一個個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匯成一片微弱卻堅定的溪流
“口……”
“手……”
“山……水……”
這些最簡單不過的字,此刻被賦予了一種奇異的力量。
每念出一個字,孩子們眼中的恐懼就褪去一分,茫然就減少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初生的、懵懂的清明,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尊嚴。
他們在這光芒與文字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知到,自己是“人”,不是待宰的牲畜,不是煉丹的材料。
趙虎的臉徹底扭曲了。
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動,眼睛紅得幾乎滴血。他握着斷刀的手青筋暴起,指節捏得發白。
“殺了她!”他嘶聲咆哮,聲音撕裂了喉嚨,充滿了癲狂的恐懼和殺意,“殺了這些……這些怪物!一個不留!!”
話音未落——
“當———!!!”
“當———!!!”
“當———!!!”
恢宏、沉重、仿佛來自九天之上的鍾鳴,毫無征兆地響起!一聲接着一聲,滾滾而來,穿透厚重的雨幕,壓過營房內的一切聲音,壓過趙虎的咆哮,壓過孩子們的念誦,壓過心跳和呼吸!
鍾聲裏,一個蒼老、威嚴、不容置疑的聲音,響徹山海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山巒,每一條河流,也清晰地回蕩在這間昏暗的營房裏:
【界域之戰預備指令】
【即日起,山海界全域進入一級戰備狀態】
【各郡、各城、各宗門兵營,即刻起統計所有修士、符師、丹師、器師……造冊上報】
【凡隱匿不報、抗拒征召者,以叛界論處,格殺勿論!】
鍾聲回蕩,餘音隆隆,久久不散。
營房內,一片死寂。
只有地上金色的紋路仍在緩緩流淌,孩子們還在無意識地、一遍遍念着那幾個剛剛學會的字,聲音稚嫩,卻像釘子,一下下釘進這令人窒息的寂靜裏。
趙虎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瞪着蘇蟬,又瞪向那些孩子,最後看向自己手裏崩口的刀,看向門外無邊的雨夜和仍在天地間回蕩的鍾鳴。
火把的光在他臉上投下劇烈跳動的陰影,像有無數個他在瘋狂掙扎、咆哮、又無力地湮滅。
界域之戰……一級戰備……統計所有符師……
他喉結劇烈滾動了幾下,聲音幹澀得像是從裂縫裏擠出來。
“你……”他看着蘇蟬,眼神復雜到了極點,驚疑、恐懼、殺意,還有一絲被大局所迫的極度不甘和扭曲。
“你到底是什麼人?”
她低頭,看向手中的玉尺。尺身上,新的文字正在緩緩浮現
【第一堂課完成】
【啓蒙目標:8/8】
【貢獻值+10】
【當前貢獻值:0(預支-10,償還倒計時:29天23小時59分…)】
【文明火種燃燒度:0.0001% → 0.0002%】
【檢測到持續惡意威脅,是否啓動自衛反擊協議?】
她看着那個“自衛反擊”的選項,腦海中閃過趙虎碾碎啞巴手指的畫面,閃過他輕飄飄說出“煉丹用”三個字的語氣。
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趙虎那張扭曲的臉上。
袖中的手,在“否”的選項上,輕輕一點。
“我叫蘇蟬。”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每個人耳中。
“一個符師。”
“現在,我想教人識字。”
目光掃過那些終於停下念誦、正怯生生又帶着一絲奇異的勇氣望向她的孩子們,最後回到趙虎臉上
“監軍大人,您看……”
“這算‘隱匿不報’,還是算‘抗拒征召’?”
問題落下。
一道無聲的鍾鳴,敲在每個人心頭。
趙虎張臉頰肌肉抽搐,卻沒能立刻發出聲音。
兵士們面面相覷,手裏的火把噼啪炸響幾顆火星,落在泥地上,瞬間熄滅,只留下一縷青煙。
牆角,狗兒眨了眨眼,淚水還沒幹,他看着蘇蟬,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很小聲地、試探性地,又念了一遍
“人……”
這一次,聲音裏沒了哭腔,只有一種新生的、脆弱的確認。
雨還在下,敲打着破敗的營房屋頂,噼裏啪啦,像是萬千手指在急切地叩問着這個世界。
而蘇蟬站在流淌的微光與彌漫的硝煙之間,握着掌心中那半截重新變得溫熱、仿佛與她心跳漸漸同步的玉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
那沉寂了太久、幾乎被她遺忘的,屬於“蘇蟬”的脈搏。
咚。
咚。
咚。
沉重,有力,像遙遠的地底傳來了戰鼓的回響,一聲聲,擂在命運的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