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鍾聲的餘韻還在雨夜裏震顫。

營房地面上的金色紋路漸漸黯淡,最終消失在泥濘中。

只有空氣中殘留的、微弱的溫暖氣息,證明剛才那一切不是幻覺。

趙虎的臉在火把光下明滅不定。

他盯着蘇蟬,又看向那些孩子,狗兒正用手背擦眼淚,其他幾個孩子擠在一起,但眼神已經不一樣了。

那裏面有了光,很弱,但確實有。

“符師……”趙虎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帶着血腥味。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崩口的刀,又抬頭看向蘇蟬手中那截溫潤的玉尺,“你登記過了?”

“沒有。”蘇蟬回答得很平靜。

“我剛被征召三個月,沒人問過我會不會畫符。”

這話半真半假。

她確實沒登記,但當初被強征時,征兵的修士檢查過她的靈根,殘缺的四靈根,直接被扔進了“符工炮灰”的隊伍,連問都懶得問。

在那些人眼裏,靈根殘缺等於廢物,廢物不需要登記。

趙虎的腮幫子鼓了鼓。他在權衡。

界域之戰的鍾聲不是兒戲。

一級戰備意味着整個山海界的戰爭機器開始運轉,任何資源,哪怕是廢物資源,都要被清點、登記、納入調度。

眼前這個叫蘇蟬的女人,剛才展現出的“妖術”明顯與符道有關。按律,他應該立刻上報。

但上報之後呢?

上面會派人來調查。

會問這女人怎麼會的“妖術”,會問那截玉尺的來歷,會問今晚營房裏發生了什麼。

然後會問到他趙虎頭上,爲什麼沒早點發現?爲什麼死了個啞巴?爲什麼差點“處理”掉八個可能有用的小孩?

尤其是那個啞巴……趙虎的眼角抽了一下。啞巴的屍體剛埋進雨地裏,土還沒實。

還有那些孩子。

他們現在看蘇蟬的眼神,就像看一尊突然顯靈的神像。

那種眼神趙虎見過,在那些被逼到絕境、終於抓住一根稻草的難民眼裏。

這種眼神很危險,它會讓人忘記恐懼,忘記自己是誰。

火把噼啪一聲,炸出幾顆火星,落在趙虎手背上。他沒動。

“你,”他最終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帶着某種僵硬的妥協,“從現在起,是這營的‘符工領隊’。

管好這些人,尤其是那些小崽子。”

他頓了頓,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蘇蟬的臉:“明天開始,每天交十張‘淨塵符’上來。

材料我會讓人送。

交不出,或者符有問題……”

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清楚。

然後他轉身,對着身後還愣着的兵卒低吼,“看什麼看?回去!”

兵卒們慌忙跟上。

趙虎走到門口,又停住,回頭看了一眼蘇蟬,眼神復雜得像是吞了一鍋滾油。

門被重重關上。

鐵鎖咔嗒一聲落下的瞬間,營房裏緊繃的空氣陡然一鬆。

幾個孩子哇地哭出聲,不是剛才那種恐懼的嗚咽,而是劫後餘生、混雜着茫然和委屈的大哭。

其他炮灰們從各自的鋪位上坐起來,看着蘇蟬,眼神裏有驚疑,有畏懼,也有極少數人眼裏,閃過一絲微弱的光。

蘇蟬沒動。

她站在原地,聽着門外的腳步聲和雨聲漸漸遠去,直到完全消失。

手裏的玉尺還在微微發燙,視野邊緣的系統提示還在閃爍。

【預支貢獻值: -10】

【償還倒計時: 29天23小時58分…】

還有一個月。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落在牆角。狗兒正被一個大點的女孩抱着,還在抽噎,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姐……”狗兒小聲喊,聲音嘶啞,“我、我認識字了……”

“嗯。”蘇蟬走過去,蹲下身,摸了摸狗兒的額頭。

還在發燒,但溫度似乎降了一點。

“你認識‘人’字了。”

“還、還有口,手,山,水……”狗兒掰着手指頭數,數到五,手指不夠用了,有點着急。

“夠了。”蘇蟬按住他的手,“今天學的,夠了。”

她站起身,看向營房裏其他還活着的人。大概二十來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面黃肌瘦,眼神空洞。

三個月,這間營房換了三批人。啞巴是這一批裏第一個死的。

“我叫蘇蟬。”她開口,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剛才你們看見了。

我會一點……不太一樣的符。”

沒有人說話。只有雨聲。

“界域之戰要開始了。”她繼續說,語氣平靜,我們是第一批填線的炮灰。”

這句話讓幾個人的眼皮跳了跳。

“炮灰會死得很快,很隨便,像啞巴那樣。”蘇蟬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每個人心上,“監軍剛才的話,你們也聽見了。

他要我每天交十張符。我交不出來,他會找我麻煩。我交出來了,他會要更多。”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麻木的臉:“有人想學嗎?”

寂靜。

角落裏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一條腿瘸着,“學……學了有什麼用?能讓我們不死?”

“不能。”蘇蟬回答得很快,很幹脆,“學了,該死還是會死。”

老頭眼神黯了黯。

“但學了,”蘇蟬接着說,聲音提高了一點,“死之前,你能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學了,你至少能認識幾個字,知道自己叫什麼,不是個編號。

學了……”

她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虛劃。沒有光,沒有符文,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

“學了,也許有一天,你能用你學到的東西,告訴別人,我在這活過,我不是畜生’。”

營房裏更靜了。

只有雨聲,和粗重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那個瘸腿老頭慢慢舉起手,手在顫抖,“我……我叫老陳。以前是石匠。我……我想學。”

他旁邊一個幹瘦的中年女人也舉起手,聲音很輕,“我……我想給我閨女寫封信。她嫁到南邊去了,三年沒音訊了……”

一個,兩個,三個……陸陸續續,有七八個人舉起了手。

大多是老人和女人,還有兩個半大少年。

狗兒從女孩懷裏掙出來,也高高舉起小手,臉上還掛着淚痕:“我也學!我認識字了,我還要學更多!”

蘇蟬看着這些舉起的手,心裏有什麼東西輕輕動了一下。

很輕,但確實動了。

“好。”她只說了一個字。

那一夜,沒人再睡得着。

蘇蟬坐在油燈下,油是剛才一個婦人偷偷從燈盞裏刮出來攢給她的,用炭筆在撿來的破木板上,寫下“人、口、手、山、水”五個字。

炭筆是她自己用燒黑的樹枝磨的,木板是從床板上撬下來的邊角料。

她教得很慢。

這些人大都不識字,有些連筆都拿不穩。但她很有耐心。

每教一個字,她就講這個字像什麼,能組成什麼詞,用在哪兒。

“人,”她用炭筆指着木板上的字,“兩條腿站着,頂天立地。我們就是人。”

“口,”她指着自己的嘴,“用來說話,吃飯,呼吸。

啞巴沒有口,但他有手,他用手說話。”

提到啞巴,幾個孩子的眼圈又紅了。

“手,”蘇蟬伸出自己的手,掌心向上,讓所有人看,“能幹活,能寫字,能……”她頓了頓,“能握緊。”

她沒有說能握緊什麼。

教到“山”和“水”時,外面天快亮了。雨停了,礦區的輪廓在灰白的天光裏顯現出來,像一頭匍匐的巨獸。

“山,”蘇蟬指着窗外遠處黑黢黢的山影,“就在那兒。

它不會動,但很結實。水,”她指指地上還沒幹的水窪,“看着軟,但能穿石。”

老陳看着木板上的字,嘴唇無聲地嚅動,手指在膝蓋上跟着比劃。

他學得很吃力,但眼神很專注。

天亮時,趙虎讓人送來了一小袋劣質朱砂、幾疊粗糙的黃符紙、一支禿了毛的符筆。東西扔在門口,像施舍給乞丐的殘羹冷炙。

蘇蟬撿起來,檢查了一下。朱砂雜質很多,符紙薄脆易破,符筆更是勉強能用。

這些東西,連最基礎的“淨塵符”都很難畫成功,淨塵符雖然是最低等的生活符,但對靈氣的均勻度和符紙的承載力都有基本要求。

但她沒說什麼。

白天照常上工。

他們這一營的任務是清理礦區西側一條廢棄的礦道,據說要擴建成新的防御工事。

活兒很重,要搬運塌方的碎石,要挖土,要夯實地基。

監工提着鞭子來回巡視,動作稍慢就是一鞭子。

蘇蟬一邊幹活,一邊在腦子裏推演淨塵符的畫法。

標準的淨塵符有九筆,需要引動一絲極其微弱的“清靈之氣”,均勻分布在符紙的九個節點上。

這對靈根的完整度和控制力有最低要求,而她的靈根是殘缺的,缺了“土”。

土主承載,主穩定。缺了土,她的靈氣就像沒有底的桶,注入多少漏多少,更別提精細操控了。

中午休息時,她找了個角落,試着畫第一張。

符筆蘸了朱砂,落在黃符紙上。她屏住呼吸,試圖調動體內那點可憐的、散亂的靈氣,順着筆尖注入。

筆尖剛動,符紙就嗤啦一聲,從落筆處裂開一道口子。

注入的靈氣瞬間逸散,朱砂在紙上暈開一團難看的紅漬。

失敗。

她換了一張紙,放慢速度,更小心翼翼地控制靈氣。

第二張,符紙沒裂,但畫到第三筆時,筆下的靈氣突然一滯,緊接着失控亂竄,把前面兩筆的結構沖得一塌糊塗。

符紙上冒出一點黑煙,散發出焦糊味。

又失敗。

第三張,第四張……一疊符紙很快用掉大半,沒有一張成功。

不是符紙承受不住,就是靈氣失控,要麼就是畫出來的符文結構歪歪扭扭,根本不成型。

蘇蟬額頭上滲出汗珠。不是累,是急。

她知道趙虎在等。

等她的符,或者等她的把柄。

下午繼續上工的時候,她明顯感覺監工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審視。

鞭子在她身邊甩得啪啪響,有一次差點抽到她背上。

傍晚收工回營,她手裏只剩下三張符紙。

晚飯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每人半碗。狗兒發燒還沒全退,粥喝不下去,蘇蟬把自己的半碗分了一半給他。孩子小口小口喝着,眼睛一直看她。

“姐,”狗兒小聲問,“符……畫出來了嗎?”

蘇蟬搖頭。

狗兒低下頭,沒再問。

夜裏,等所有人都睡下後,蘇蟬再次點亮油燈,油已經不多了,鋪開最後三張符紙。

她握着符筆,沒有立刻下筆。

腦海裏閃過白天失敗的場景。

符紙裂開,靈氣逸散,結構崩潰……每一個細節都在回放。

缺了土,靈氣不穩。

那就不要讓它“穩”。

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很荒唐,很大膽。

既然我的靈氣天生散亂,像一群不聽話的野馬,那爲什麼不順着它的性子,讓它“散”得更均勻一點?

淨塵符需要九個節點均勻分布靈氣。標準畫法是一筆一筆,按部就班地構建節點。

但如果……如果從一開始,就讓靈氣像水一樣“潑”在紙上,然後引導它自發地流向該去的位置呢?

就像雨水落在荷葉上,會自動聚成水珠,滾向葉心。

她閉眼,深吸一口氣,再次握住玉尺。

尺身溫熱,系統界面在意識中浮現:

【當前任務: 建立知識傳承節點 (0/1)】

【文明火種燃燒度: 0.0002%】

【可用貢獻值: 0 (預支-10)】

沒有能幫上忙的東西。

她睜開眼,蘸滿朱砂,筆尖懸在符紙上方。

然後,她沒有像之前那樣小心翼翼地落筆,而是手腕一沉,筆尖重重戳在符紙中央!

一大團朱砂暈開,像滴入清水的墨。與此同時,她將體內所有散亂的靈氣,不管不顧地、一股腦地灌入筆尖,注入符紙!

符紙劇烈顫抖,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邊緣開始卷曲焦黑。

蘇蟬咬着牙,意念死死鎖住那團在紙上橫沖直撞的靈氣,不是控制,是……引導。像引導洪水改道,不是堵,是疏。

她想象着那九個節點的位置,想象着靈氣應該像溪流一樣自然分流,滲入符紙的脈絡。

筆尖在紙上快速遊走,不是畫符,是在“撥弄”。

撥開這裏,引向那裏,在靈氣的亂流中,強行開辟出幾條暫時的通道。

汗水順着額角流進眼睛,刺痛。她不敢眨。

符紙上的朱砂痕跡在靈氣的沖刷下扭曲、變形,完全看不出符文的形狀,倒像是一團雜亂無章的塗鴉。

就在符紙即將徹底燃毀的瞬間——

蘇蟬手腕猛地一抖,筆尖在紙中央狠狠一點!

所有散亂的靈氣,像受到某種無形的牽引,驟然向那一點匯聚!

嗡……

一聲極其微弱的、幾乎聽不見的震顫。

符紙上,那團雜亂的朱砂痕跡內部,亮起了九點極其微弱的、針尖大小的白光。

白光一閃即逝,但符紙停止了顫抖,焦黑的邊緣也不再蔓延。

它……穩定下來了。

蘇蟬鬆開筆,才發現自己整個手臂都在抖。她拿起那張符,湊到油燈下仔細看。

紙面粗糙,朱砂痕跡亂七八糟,完全不符合任何一本符道典籍上記載的淨塵符樣式。

但拿在手裏,能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的、清涼的氣息從符紙上散發出來,很淡,但確實有。

這算……成功了嗎?

她不確定。

她把符紙放在地上,地上有白天帶進來的灰塵和泥屑。

什麼也沒發生。

蘇蟬盯着符紙看了半晌,忽然伸出手,指尖在符紙上輕輕一彈。

符紙微微一震。

下一刻,以符紙爲中心,半徑大約一尺範圍內的灰塵和細小雜物,像是被無形的微風拂過,輕輕向四周滑開,露出下面相對幹淨的地面。

範圍很小,效果很弱,持續時間恐怕只有幾個呼吸。

但……它確實起作用了。

這不是標準的“淨塵符”,這是某種……畸形的、將就的、用殘缺靈根和野路子方法強行催生出來的“替代品”。

蘇蟬看着那張歪歪扭扭的符,忽然想笑。

又有點想哭。

她成功了。

用最爛的材料,最爛的靈根,畫出了一張最爛的、但勉強能用的符。

這一夜,她沒再睡。

用剩下的兩張符紙,如法炮制,又畫出了兩張“畸變淨塵符”。

成功率百分百,但每一張都耗盡心神,畫完就像虛脫一樣。

天亮前,她把三張符疊好,揣進懷裏。

第二天,趙虎來收符時,蘇蟬把那三張符遞了過去。

趙虎接過,只看了一眼,眉頭就皺成了疙瘩。

“這是什麼玩意兒?”他用兩根手指捏着符紙,像是捏着什麼髒東西,“狗爬的都比你畫得整齊。”

“淨塵符。”蘇蟬平靜地說,“能用。”

“能用?”趙虎嗤笑一聲,隨手把一張符扔在地上,地上滿是泥污。

符紙落地,微微一震,周圍一小圈泥污被無形的力量推開,露出下面潮溼的泥土。

效果持續了大概三息,就消失了。

趙虎臉上的嗤笑僵了僵。

他彎腰撿起那張符,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試了另外兩張,效果都一樣,範圍極小,持續時間極短,但確實有淨塵的效果。

這不是他見過的任何一種淨塵符。符文的形狀完全不對,靈氣的波動也古怪得很。但……它確實起作用了。

他抬頭,盯着蘇蟬看了很久,眼神像要把她剖開看看裏面到底藏着什麼。

“明天,”他最終開口,聲音冷硬,“十五張。”

說完轉身就走,沒再多看一眼。

蘇蟬站在原地,看着他走遠的背影,心裏那根繃緊的弦,稍稍鬆了一寸。

但也只鬆了一寸。

十五張。以她現在的速度和消耗,根本不可能完成。

除非……

她轉頭,看向營房裏那些正在啃着幹糧的“學生”。

老陳,瘸腿石匠,學得最慢,但最認真。那個想給女兒寫信的婦人叫秀姑,手指很巧。

兩個半大少年,一個叫鐵頭,一個叫栓子,膽子大,力氣足。還有狗兒和其他幾個孩子……

這些人,都沒有靈根。

但淨塵符……真的需要靈根嗎?

她想起昨天夜裏畫符的過程。

與其說是“畫”,不如說是“引導”。引導散亂的靈氣,在符紙上找到暫時的平衡。

如果……如果有人能幫她完成“引導”之外的部分呢?

比如,提前在符紙上打好“底稿”?用普通的朱砂,畫出符文的“形狀”,但不注入靈氣。然後由她來完成最後一步,注入靈氣,激活它?

就像蓋房子,別人打好地基、砌好牆,她只負責封頂。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再也壓不下去。

當天晚上,她再次點亮油燈,油已經見底了,把老陳、秀姑、鐵頭、栓子,還有兩個學得最快的孩子叫到跟前。

“我想試試一個辦法。”

她開門見山,“我一個人,畫不出十五張符。

我需要你們幫忙。”

幾個人面面相覷。

“我們……我們不會畫符啊。

”老陳搓着手,很不安。

“不用你們畫完整的符。”蘇蟬鋪開一張新的符紙,用炭筆在上面畫出一個極其簡化的、只有三條主幹線的“框架”,“你們只需要用朱砂,把這個形狀描在符紙上。要穩,要勻,不能斷。能做到嗎?”

秀姑湊近看了看,點點頭“描線……我能試試。”

“我也能!”鐵頭搶着說。

蘇蟬把炭筆和符紙分給他們,又拿出趙虎今天新送來的、同樣劣質的朱砂和符筆,數量多了一點,大概夠畫二十張。

“先練。用炭筆在木板上練,練熟了再用朱砂描。”

幾個人立刻動起來。老陳手穩,但年紀大了,眼睛花,描出來的線歪歪扭扭。

秀姑手巧,線條勻稱,但速度慢。鐵頭和栓子毛躁,動不動就描出界。

蘇蟬一個個看,一個個糾正。

“手腕放鬆,用手指帶動筆。”

“別盯着筆尖,看筆尖前面一點。”

“呼吸要勻,手才不會抖。”

油燈的火苗越來越暗,最後噗地一聲,熄滅了。

營房裏陷入黑暗。

但沒人停下。

借着從破窗漏進來的微弱月光,他們繼續在木板上描畫那些簡單的線條。

蘇蟬坐在黑暗裏,聽着炭筆劃過木板的沙沙聲,聽着孩子們壓抑的、努力的呼吸聲。

她握緊懷裏的玉尺。

尺身溫熱。

視野邊緣,系統的提示悄然浮現:

【檢測到群體性知識實踐行爲…】

【技能‘基礎符文描摹’已記錄…】

【文明火種燃燒度: 0.0002% → 0.0003%】

【貢獻值預支倒計時: 28天12小時…】

進度很慢,慢得幾乎看不見。

但確實在動。

三天後,蘇蟬交上了十五張“畸變淨塵符”。

還是歪歪扭扭,還是效果微弱,但數量夠了。

趙虎收下符,沒說什麼,只是第二天把任務加到了二十張。

蘇蟬沒爭辯。

回到營房,她開始教更多人描摹那個簡化框架。

營房裏漸漸有了一種奇怪的氛圍,白天是沉重的勞役,晚上是油燈下、月光下的“課堂”。

炭筆劃過木板的聲音,成了夜晚的背景音。

有人學得快,有人學得慢。

有人學着學着就放棄了,說沒用,說浪費時間。

但更多的人堅持了下來。

因爲蘇蟬說,學得好的,以後可以幫她“描符”,而幫她描符的人,每天能多分半碗粥。

很現實的理由。

但蘇蟬知道,不止如此。

她看見秀姑描完第十張練習板後,偷偷在角落裏,用炭筆在手臂上寫下了女兒的名字。字很醜,但寫得很認真。

她看見老陳一邊描線,一邊無意識地哼着一首很老的石匠號子,調子沙啞,但眼裏有光。

她看見狗兒燒退了,雖然還是瘦,但眼睛亮亮的。他學得最快,現在已經能描出相當工整的線條了。

他偷偷跟蘇蟬說,“姐,我以後要當符師,畫最好看的符。”

蘇蟬摸了摸他的頭,沒說話。

她知道,狗兒沒有靈根。

在這個世界,沒有靈根的人,永遠成不了符師。

但……萬一呢?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悄悄埋進了心裏。

又過了七天,蘇蟬已經能穩定地每天交出三十張符了。

營房裏有一半人都在幫她描框架,形成了一個粗糙的“流水線”,有人負責研磨朱砂,有人負責裁紙,有人負責描線,最後由蘇蟬完成最後一步,注入靈氣,激活符文。

效率提高了,但代價也顯出來了。

蘇蟬的靈氣本就不足,每天要激活三十張符,幾乎耗幹了她本就微薄的修爲。

她臉色越來越蒼白,眼下有了黑青,走路都有些發飄。

但趙虎沒有停止加碼。

三十張,三十五張,四十張……

直到第十天,趙虎把任務加到了五十張。

那天收工後,蘇蟬回到營房,看着堆在角落裏的符紙和朱砂,第一次感到了絕望。

五十張。以她現在的情況,根本不可能完成。除非……

除非她讓更多人,不只是描框架,而是嚐試接觸“靈氣”的部分。

但這太冒險了。

這些人沒有靈根,強行讓他們接觸靈氣引導,輕則精神受損,重則經脈錯亂,甚至有性命之危。

她坐在鋪位上,看着油燈下那些還在努力描線的面孔。

秀姑,老陳,鐵頭,栓子,狗兒……他們描得很認真,仿佛這不是一項被迫的勞役,而是某種……希望。

狗兒描完一張,抬起頭,正好對上蘇蟬的目光。

他咧開嘴,露出缺了兩顆牙的笑容,“姐,我今天描了二十張!都在這兒!”

他指着身邊一小摞練習板,滿臉驕傲。

蘇蟬看着他的笑臉,心裏那點猶豫,忽然被一種更堅硬的東西取代。

她站起身,走到營房中央。

“都停下。”她說。

所有人停下筆,看向她。

“從明天開始,”蘇蟬的聲音很平靜,但每個字都清晰,“我們要換一種方法。”

她拿起一張描好框架的符紙,舉起來,“這種符,叫‘淨塵符’。

它需要靈氣激活。以前,這一步都由我來做。但以後,我想試着教你們做。”

營房裏一片寂靜。

“我沒有靈根啊……”有人小聲說。

“我知道。”蘇蟬點頭,“你們都沒有。

我也沒有完整的靈根。”

她放下符紙,走到油燈旁,讓自己的臉完全暴露在光裏,但靈氣,不止存在於靈根裏。”

她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虛劃,“天地之間,無處不在。

我們呼吸的空氣裏有,腳下的泥土裏有,流淌的水裏有,甚至……我們自己的身體裏,也有。”

“只是,沒有靈根的人,感覺不到它,更別說引導它。”

“但如果我們換一種想法呢?”

蘇琴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如果我們不去‘引導’,而是去‘邀請’?”

她從懷裏掏出玉尺。

尺身在油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

“這是一把尺子。”

她說,“但它也不只是一把尺子。它……能幫我們‘看見’一些平時看不見的東西。”

她將玉尺平放在地上,然後咬破指尖,同樣的動作,但這一次,她沒有讓血滴上去,只是將一滴血珠抹在尺身表面。

暗金色的紋路再次亮起,但這一次,光芒很柔和,像一層薄薄的霧氣,從尺身上升騰起來,彌漫在空氣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光霧很淡,但在昏暗的營房裏,清晰可見。它緩慢地流動,像有生命的活物,時而聚攏,時而散開。

“這就是‘靈氣’。”

蘇蟬輕聲說,“或者說,是靈氣的一種……顯化。”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探入光霧中。光霧像水流一樣繞過她的手指,留下一層極淡的金色光暈。

“現在,你們也試試。”

沒有人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是猶豫和畏懼。

第一個伸出手的,是狗兒。

孩子的手很小,很髒,指甲縫裏都是黑泥。他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把手伸向那片光霧,眼睛瞪得大大的。

指尖觸碰到光霧的瞬間,狗兒渾身一顫。

“涼……”他小聲說,“但是……有點舒服。”

光霧繞上他的手指,像一層透明的紗。狗兒好奇地動了動手指,光霧也跟着流動。

“它……它聽我的話?”狗兒又驚又喜。

“不是聽你的話。”

蘇蟬糾正,“是你給了它一個‘方向’。就像風吹動樹葉,不是風聽樹葉的話,是樹葉給了風一個‘可以推動’的形狀。”

這個比喻有點繞,但狗兒好像聽懂了。他點點頭,更專注地去“感受”指尖那股涼絲絲的、流動的感覺。

有了狗兒開頭,其他人也陸續伸出手。

秀姑的手在顫抖。老陳的手布滿老繭。鐵頭的手粗大有力。

每個人都小心地、試探地觸碰那片光霧。

營房裏很安靜。

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偶爾的、壓抑的驚呼。

“我……我感覺到了!”

秀姑忽然說,聲音帶着哭腔,“真的……真的有東西……”

老陳沒說話,但他閉着眼,布滿皺紋的臉上有一種近乎虔誠的神情。

他粗糙的手指在光霧中輕輕劃動,像在撫摸什麼珍貴的東西。

蘇蟬看着這一幕,心裏有什麼東西在翻涌。

她知道,這些人感受到的,並不是真正的“靈氣操控”。

玉尺散發出的光霧,更像是一種“模擬”或者“引導”,讓沒有靈根的人也能暫時體驗到“靈氣存在”的感覺。

這離真正的畫符還差得遠。

但……這是一個開始。

一個“凡人也能觸碰超凡”的開始。

那一夜,沒有人睡覺。

所有人都在嚐試“感受”光霧,嚐試用自己的意念去影響它的流動。

成功的很少,失敗的多,但每個人都全神貫注。

油燈燃盡,月光從破窗照進來,給營房裏的一切蒙上一層清冷的銀輝。

蘇蟬靠牆坐着,看着這些在月光下笨拙地“修煉”的人,忽然想起母親說過的一句話。

那句話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一邊教她描符,一邊隨口說的。

那時她還不懂,現在忽然明白了。

“蟬兒,你要記住,”母親的聲音在記憶裏很溫柔,“這世上最厲害的符,不是用最貴的朱砂畫在最好的符紙上,而是用最平凡的東西,畫出最不平凡的道理。”

最平凡的東西……

她低頭,看向自己布滿薄繭的手,看向營房裏這些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人,看向地上那截溫熱的玉尺。

也許,母親說的“道理”,她終於開始懂了。

第二天,蘇蟬交上了五十張符。

不是她一個人畫的。

是營房裏二十三個人,用了一整夜時間,每個人負責“感受”和“引導”光霧進入自己描好的框架,再由蘇蟬做最後的調整和激活,共同完成的。

符的效果參差不齊。

有的勉強能用,有的幾乎沒效果,還有幾張在激活時直接自燃了,燒成一撮灰。

但數量夠了。

趙虎清點符籙的時候,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他隨機抽了幾張測試,效果弱得可憐,但確實有。

他盯着蘇蟬看了很久,最後什麼也沒說,收下符走了。

那天晚上,蘇蟬在系統的提示裏,看到了新的變化:

【群體性超凡實踐行爲確認…】

【初級‘靈氣感知’技能已記錄並開始傳播…】

【文明火種燃燒度: 0.0003% → 0.0005%】

【貢獻值預支倒計時: 18天…】

燃燒度翻了一倍還多。

而倒計時,還有十八天。

十八天後,如果她還不上預支的十點貢獻值,系統會收回火種權限。

蘇蟬不知道“收回權限”具體意味着什麼,但直覺告訴她,那絕對不會是好事。

她需要更多的“貢獻值”。

而貢獻值,根據系統的提示,來源於“知識傳播”和“文明實踐”。

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實踐”,就是繼續教這些人,繼續畫符,繼續在這個死亡營地裏,一點點點燃那微弱的火。

又過了五天。

營房裏的“流水線”越來越熟練。描框架的速度提高了,對光霧的“引導”也稍微有了點心得。

雖然成功率還是不高,但每天五十張符的任務,已經能勉強完成。

蘇蟬的臉色卻越來越差。

她每天要消耗大量精神力來調整和激活那些粗糙的符籙,還要維持玉尺的光霧引導,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狗兒注意到了。

孩子把自己每天省下來的半塊窩頭硬塞給她,蘇蟬不要,他就哭。

“姐,你吃,”狗兒眼淚汪汪,“你不吃,會死的。”

蘇蟬看着孩子髒兮兮的小臉,心裏酸得厲害。

她接過窩頭,掰成兩半,一半還給狗兒,一半慢慢嚼着。

窩頭又硬又糙,噎得人喉嚨疼。但她吃得很認真。

第五天夜裏,發生了一件事。

鐵頭在引導光霧進入一張符紙時,不知道哪裏出了錯,符紙突然劇烈震動,緊接着“嘭”一聲炸開!

雖然威力很小,只炸出一團黑煙和幾點火星,但鐵頭的手被燙傷了,疼得直咧嘴。

爆炸聲驚動了外面的守衛。

很快,趙虎帶着人沖了進來。

“怎麼回事?!”趙虎臉色鐵青,目光掃過營房裏彌漫的黑煙,最後落在鐵頭燙傷的手和地上那撮符紙灰燼上。

“失手了。”

蘇蟬上前一步,擋在鐵頭前面,“畫符總有失敗的時候。”

趙虎盯着她,眼神陰冷:“失敗?我看是你們在搞什麼鬼!”

他揮手,身後的兵卒立刻上前,開始搜查營房。

符紙、朱砂、炭筆、練習板……所有東西都被翻出來,扔在地上。

蘇蟬的心提了起來。她看向角落——玉尺就藏在那裏,用破布包着,塞在一堆稻草下面。

一個兵卒走過去,用刀鞘撥開稻草。

破布露出來一角。

蘇蟬的呼吸停了。

就在兵卒彎腰要去撿的時候——

“報——!”

營房外突然傳來急促的喊聲。一個傳令兵沖進來,渾身溼透,滿臉焦急,“監軍大人!礦區東側三號礦道發生塌方,埋了十幾個弟兄!上面讓您立刻帶人過去搶險!”

趙虎臉色一變。

他看了一眼滿屋狼藉,又看了一眼蘇蟬,咬了咬牙。

“回來再跟你們算賬!”他撂下狠話,轉身帶着人匆匆離開。

營房門再次關上。

蘇蟬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老陳扶住她,手也在抖。

“快,”蘇蟬喘了口氣,“把東西收拾好。玉尺……藏到別的地方去。”

衆人手忙腳亂地收拾。

蘇蟬撿起玉尺,握在手裏,尺身溫熱依舊。

她看着營房外遠去的火把光,心裏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趙虎不會罷休。這次是僥幸,下次呢?

他們需要離開這裏。

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現在蘇蟬腦海裏。

離開這座營地,離開趙虎的掌控,去一個……能活下去的地方。

但能去哪兒?界域之戰即將開始,整個山海界都在征兵備戰,到處都在抓人。

他們這一營是登記在冊的“符工炮灰”,逃跑就是逃兵,被抓回來只有死路一條。

除非……去一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她想起白天上工時,聽幾個老礦工閒聊,提到礦區深處有一條廢棄多年的老礦道,叫“黑風林”。

據說那條礦道通往一個很深的天然溶洞,裏面岔路極多,像迷宮一樣,早年有不少礦工在裏面迷路餓死,後來就被封死了。

如果……如果能找到那條礦道,躲進去……

蘇蟬握緊玉尺,心裏開始盤算。

第二天,趙虎沒有出現。

聽說東側礦道的塌方很嚴重,死了好幾個人,趙虎被上面叫去訓話,一整天都沒回西營。

蘇蟬利用這個機會,開始悄悄打聽“黑風林”礦道的具體位置。

老陳以前在這片礦區幹過幾年,有點印象。他偷偷告訴蘇琴。“

黑風林……入口大概在西邊最老的那個采掘面附近,早就被封了,石頭壘死的。

但我記得,封的時候有個老礦工說過,那裏面其實有條暗河,水是活的,能通到外面去。”

暗河。活水。

這意味着可能有出口,也意味着可能有食物,魚,水草,甚至岩壁上生長的蕈類。

蘇蟬心裏有了計劃。

她開始有意識地節省口糧,每天把自己的半碗粥分出一大半,曬成粥幹,攢起來。

也教其他人這麼做。狗兒學得最快,孩子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三分之一,藏在小布袋裏,寶貝似的捂着。

符還是每天要交。

蘇蟬不敢放鬆,但開始有意識地控制符的品質,不求好,只求“能用”,把更多的精力省下來,爲逃跑做準備。

又過了三天,趙虎回來了。

臉色很臭,顯然是被訓得不輕。

他一回來就召集全營訓話,語氣凶狠,說從今天起任務加倍,完不成所有人都沒飯吃。

“尤其是你,”他指着蘇蟬,眼神像毒蛇,“一百張。明天交不齊,你知道後果。”

一百張。

營房裏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以他們現在的速度,五十張已經是極限,一百張根本不可能。

蘇蟬低着頭,沒說話。

她知道,趙虎這是在逼她。

逼她出錯,逼她暴露更多秘密,然後……

然後名正言順地拿下她,還有她手裏的玉尺。

那天晚上,營房裏的氣氛格外沉重。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低着頭,要麼發呆,要麼機械地描着框架。

蘇蟬坐在油燈下,油已經徹底沒了,這是最後一晚,看着跳躍的火苗,心裏做出了決定。

不能再等了。

明天交不出一百張符,趙虎一定會發難。與其坐以待斃,不如……

她抬起頭,看向營房裏這些朝夕相處了近一個月的人。

“老陳,秀姑,鐵頭,栓子,狗兒……”她一個個點名,聲音很輕,但很堅定,“還有你們所有人。”

所有人都看向她。

“我們得走。”蘇蟬說,“離開這裏。”

沒有人驚訝。大家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天。

“去哪兒?”老陳問,聲音沙啞。

“黑風林。”蘇蟬說,“礦區深處,有條廢棄的老礦道,據說通往一個溶洞。

我們去那兒。”

“可……可那是死路啊,”有人怯怯地說,“早年好多人都死在裏面了……”

“留在這裏也是死。”

蘇蟬打斷他,“明天交不出一百張符,趙虎不會放過我們。

他是修士,我們只是凡人,他想弄死我們,比捏死螞蟻還容易。”

這話很殘酷,但很真實。

營房裏再次沉默。

“我跟你走。”

狗兒第一個舉手,小臉上滿是堅決,“姐去哪兒,我去哪兒。”

“我也去。”

秀姑咬着嘴唇,“反正……反正我閨女大概也找不到了,死哪兒都一樣。”

“算我一個。”

老陳嘆了口氣,“這把老骨頭,埋哪兒不是埋。”

一個,兩個,三個……最終,營房裏二十三個人,除了兩個實在膽小不敢的,其他二十一個人,都表示願意跟着蘇蟬走。

蘇蟬看着這些人的臉,心裏沉甸甸的。

這不是一個輕鬆的決定。

進入黑風林,可能是絕處逢生,也可能是自尋死路。

但留在這裏,只有死路一條。

“好。”她只說了這一個字。

那一夜,所有人都在做準備。

省下來的粥幹、曬幹的野菜、能找到的所有水囊、還能用的工具,幾把鏽蝕的礦鎬、幾截繩子、打火石……

蘇蟬把玉尺貼身藏好,又用炭筆在幾塊木板上,畫下了她這一個月來“改良”出的、那套極其簡化的符文框架。

她不知道進入黑風林後還有沒有機會畫符,但這些東西,是她唯一能帶走的“知識”。

天快亮時,蘇蟬把所有人叫到一起。

“聽着,”她聲音壓得很低,“今天白天上工,我們分批行動。老陳,你帶幾個人,假裝去西邊采掘面搬運碎石,趁機找到黑風林的入口,看看能不能把封石撬開一點。鐵頭,栓子,你們負責望風,看到監工靠近就發信號。其他人,正常幹活,別讓人起疑。”

“那你呢?”狗兒問。

“我留下來。”蘇蟬說,“我得給趙虎一個‘交代’。”

她要畫符。

不是一百張,是盡可能多畫,讓趙虎以爲她還在努力完成任務,拖延時間。

“太危險了,”秀姑擔心地說,“萬一趙虎發現……”

“他不會那麼早來。”

蘇蟬搖頭,“他喜歡看人掙扎,喜歡在最後關頭才出現,享受那種掌控一切的感覺。

我們還有時間。”

分工完畢,天色已經蒙蒙亮。

哨聲響起,上工的時間到了。

營房門打開,監工粗嘎的吼聲傳來,“都出來!動作快!”

二十一個人陸續走出營房,混入其他營的炮灰隊伍中,朝着礦區走去。

蘇蟬留在最後。

她看了一眼這個住了近四個月的地方,肮髒,破敗,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白天過得異常緩慢。

蘇蟬在分配給他們的工段上,一邊搬運石頭,一邊在心裏默默推演符文。

她沒有紙筆,只能憑記憶在腦子裏一遍遍描畫。每一筆的走向,每一處靈氣的轉折,每一個可能出錯的節點……

老陳那組人去了西采掘面。

蘇蟬遠遠看到他們的身影在礦道口晃動,心裏揪得緊緊的。

中午休息時,鐵頭悄悄溜回來,湊到蘇琴耳邊,“找到了!

入口就在一個塌了半邊的老窿子後面,石頭封死的,但老陳說能撬開,就是需要時間。”

“要多久?”

“至少……得到晚上。”

晚上。那時趙虎應該已經來收符了。

蘇蟬點點頭:“告訴老陳,不急,穩着來。安全第一。”

下午,監工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在西采掘面多轉了幾圈。蘇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老陳經驗豐富,帶着人假裝認真幹活,沒露出破綻。

太陽一點點西斜。

蘇蟬開始畫符。

她用省下來的最後幾張符紙和朱砂,在工地的背陰處,一張一張地畫。手很穩,心也很靜。

她知道,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次在這裏畫符了。

一張,兩張,三張……她畫得很慢,每一張都傾注了全部心神。

不是怕畫不好,是想記住這種感覺,這種在絕境中,用最卑微的材料,畫出最倔強的“可能”的感覺。

畫到第十五張時,太陽已經快要落山。

遠處傳來腳步聲。不是監工,更沉重,更慢。

蘇蟬抬起頭。

趙虎帶着兩個親兵,正朝這邊走來。他臉上帶着那種貓捉老鼠的笑容,不急不緩。

蘇蟬迅速把畫好的符收起來,數了數。十五張,加上之前攢的二十張,一共三十五張。離一百張差得遠。

但她本來也沒打算交齊。

趙虎走到她面前,停下。目光掃過她手裏的符紙,嘴角扯了扯,“畫了多少?”

“三十五張。”蘇蟬如實回答。

“三十五張?”

趙虎挑眉,“我記得我說的是……一百張?”

“時間不夠。”

蘇蟬說,“材料也不夠。”

“那是你的問題。”

趙虎俯身,湊近她,聲音壓得很低,帶着血腥氣,“我給了你機會,你不中用啊。”

蘇蟬沒說話,只是看着他。

“看來,我得幫你‘開開竅’了。”

趙虎直起身,對身後的親兵揮揮手,“帶走。

還有,去營房搜,把她藏的那些‘寶貝’,都給我找出來。”

親兵上前,就要抓蘇蟬。

就在這時——

“監軍大人!監軍大人!”一個兵卒慌慌張張跑過來,臉色煞白,“不、不好了!西采掘面那邊……那邊塌了!埋了好幾個人!”

趙虎臉色一變,“什麼?!”

“是真的!石頭譁啦啦往下掉,老陳他們那一組……全埋裏面了!”

蘇蟬心裏一震。老陳……

但她立刻反應過來,這是信號!

老陳他們得手了,用塌方制造混亂,掩護其他人進入黑風林!

趙虎顧不上蘇蟬了,轉身就要往西采掘面跑,但跑了兩步又停住,回頭惡狠狠地瞪着蘇蟬,“你在這兒待着!等我回來再收拾你!”

說完,帶着人匆匆離開。

蘇蟬站在原地,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西邊天空,夕陽正在沉沒,天邊一片血紅。

就是現在。

她轉身,朝着與西采掘面相反的方向,營房跑去。

營房這邊果然已經亂了。

趙虎帶走了大部分守衛,只剩下兩個兵卒在門口,正探頭探腦地往西邊張望。

蘇蟬繞到營房後面,那裏有個破洞,是狗兒他們偷偷掏出來的,爲了晚上溜出去找吃的。

她鑽進去,直奔自己的鋪位。玉尺還在稻草下面,用破布包着。

她一把抓起,塞進懷裏。

然後,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沒想到的事,

她走到油燈架旁,拿起那盞早已沒有油的油燈,又撿起地上散落的、畫廢的符紙。

符紙雖然畫廢了,但朱砂裏還殘留着極其微弱的靈氣。

蘇蟬把符紙揉成一團,塞進燈盞,然後掏出打火石。

咔嚓。火星濺在符紙上。

嗤——

符紙燃起一簇詭異的、帶着淡金色光暈的火苗。火苗不大,但異常穩定,甚至在無風的情況下微微搖曳,像有自己的生命。

蘇蟬舉起這盞“符火燈”,走到營房中央。

她深吸一口氣,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大喊。

“走水了!!!”

聲音撕裂了黃昏的寂靜。

門口的兵卒一愣,隨即看到營房裏冒出的火光和煙,臉色大變,沖了進來。

而蘇蟬,已經抱着玉尺和符火燈,從後牆的破洞鑽了出去,頭也不回地奔向礦區深處,奔向那個叫“黑風林”的地方。

身後,營房的火越燒越大。劣質的木材、稻草、破布……在符火那異常持久的燃燒下,迅速蔓延。

濃煙滾滾升起,在血紅的夕陽下,像一道漆黑的烽煙。

蘇蟬跑得很快。

肺像要炸開,腿像灌了鉛,但她不敢停。

她知道,這把火拖延不了多久。趙虎很快就會反應過來,然後追上來。

她必須在那之前,進入黑風林。

礦區的道路崎嶇難行,到處都是碎石和廢渣。蘇蟬深一腳淺一腳地跑着,懷裏的玉尺貼在心口,傳來一陣陣溫熱的搏動,像在爲她鼓勁。

天完全黑下來時,她終於看到了西采掘面的輪廓。

那裏果然一片混亂。

幾處坍塌的碎石堆,零散的火把,人影晃動,哭喊聲、呵斥聲混成一片。趙虎的咆哮聲遠遠傳來,充滿了暴怒。

蘇蟬繞開混亂的中心,沿着記憶裏老陳描述的方向,悄悄摸向那個“塌了半邊的老窿子”。

月光很淡,礦區的夜晚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蘇蟬全靠懷裏的符火燈照亮,那簇淡金色的火苗異常頑強,燃燒了這麼久,只縮小了一點點。

她終於找到了那個地方。

一個半塌的礦洞口,被幾塊巨大的落石堵得嚴嚴實實。但仔細看,會發現石頭之間有些縫隙,最下面一塊石頭有被撬動過的痕跡,新鮮的撬痕。

蘇蟬蹲下身,把符火燈湊近。

石縫裏,她看到了一雙眼睛。

是狗兒。

“姐!”孩子的聲音從石頭後面傳來,壓得很低,帶着哭腔和欣喜,“你終於來了!快進來!我們從下面掏了個洞,能鑽進來!”

蘇蟬熄滅符火燈,火苗還能用,要省着,摸索着找到石頭底部那個狹窄的洞口。

她趴下身,一點點往裏爬。

洞口很小,只容一個人勉強通過。石頭粗糙的邊緣刮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膚,但她顧不上疼。

爬了大概兩三丈,前面豁然開朗。

她從一個斜坡滑下去,落進一個相對寬敞的空間。符火燈再次亮起,淡金色的光照亮了周圍。

這是一個天然形成的溶洞入口,地面溼滑,空氣陰冷,帶着濃重的潮氣和礦石的味道。

岩壁上凝結着水珠,滴滴答答落下來,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二十一個人,一個不少,全在這兒。

老陳臉上有道血口子,但精神還好。秀姑抱着一個水囊,鐵頭和栓子拿着礦鎬警戒。

狗兒撲過來抱住蘇蟬的腿,眼淚汪汪:“姐,我們以爲你……”

“我沒事。”蘇琴摸了摸他的頭,看向所有人,“都還好嗎?”

“都好。”老陳點頭,“塌方是我們故意弄的,弄完就從我們挖的側洞鑽出來了,沒傷着。趙虎他們以爲我們被埋了,正挖着呢。”

蘇蟬鬆了口氣。

她舉起符火燈,照向溶洞深處。

黑暗。無盡的黑暗。

只有岩壁上的水珠反射着微弱的光,像無數只眼睛在窺視。

風從深處吹來,帶着嗚咽的聲音,像有什麼東西在哭。

這就是黑風林。

他們未來的“家”。

“走吧。”蘇蟬說,聲音在空曠的溶洞裏回蕩,“我們得往裏走,找個能落腳的地方。”

她打頭,舉着符火燈,踏入了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身後,二十個人默默跟上。

腳步聲、呼吸聲、水滴聲,混在一起,成了這片死亡礦道裏,唯一活着的聲響。

他們不知道前面有什麼。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食物和水。

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但他們知道,回頭,只有死。

所以,只能向前。

一步一步,走進黑暗深處。

走向那個未知的、或許有一線生機的未來。

而就在他們身後,遙遠的營地方向,沖天的火光終於引起了更遠處的注意。

礦區總哨所,瞭望塔上。

一個穿着青色道袍的年輕修士皺了皺眉,望向西營方向那異常的火光和煙柱。

“那邊怎麼了?”他問身邊的隨從。

“回蕭師兄,好像是西營走水了。”隨從恭敬回答,“需要派人去看看嗎?”

被稱作“蕭師兄”的年輕人,正是天機閣的蕭星辰,沒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手,指尖在虛空中輕輕一點。一點星光在他指尖凝聚,化作一個微型的羅盤虛影,盤面上的星沙緩緩流動。

片刻後,蕭星辰收回手,銀灰色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波動。

“不必了。”他說,聲音平靜無波,“一場小火而已,燒完了就幹淨了。”

他轉身,走下瞭望塔。

但在無人看見的角落,他攤開手掌。掌心,一點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金色光暈,正在緩緩消散。

那光暈的氣息,和西營火光裏,那異常頑強的淡金色火苗,如出一轍。

蕭星辰握緊手掌,望向西方那片被黑暗吞噬的礦區深處,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復雜的弧度。

“終於……動起來了。”

他輕聲說,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對誰訴說。

“讓我看看,你這顆火種……能燒多久。”

夜風拂過,吹散了他的低語。

而在地下深處的黑暗礦道裏,蘇蟬舉着那盞符火燈,正帶領着二十一個凡人,一步一步,走向命運的岔路口。

火光搖曳,映亮前方狹窄的、未知的路。

也映亮了她眼中,那簇越來越堅定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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