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甲車履帶碾過斷裂的柏油路面,像一頭從地底爬出的金屬獸。三輛黑色全封閉運兵車並列停在避難所鐵門前,車體無標識,只在側門噴塗一道銀灰色條紋——那是守閾局(NRA)的隱性徽記,林燼曾在前世的解剖室牆上見過,用紅筆圈着“非授權接觸即處決”。
他正蹲在二樓窗台邊緣,手指夾着半截鉛筆,在一本燒焦邊角的筆記本上畫線。
一條橫軸,標着時間:3:17、4:02、5:19……
一條縱軸,標着“異常活動頻率”。
中間是折線,起伏不大,但在整點前後有微弱尖峰。
窗外,擴音器響起:“國家異常應對局執行緊急接管程序。本區域已被納入一級生存保障區,請所有幸存者於十五分鍾內完成身份登記。”
聲音冷靜,無情緒波動,像是從二十年前的政府廣播庫裏調出來的模板音。
林燼合上本子,鉛筆插回耳後。他沒動。
樓下人群已經騷動起來。有人歡呼,有人哭泣,更多人忙着翻找證件或撕下衣服碎片寫名字。一個穿灰夾克的男人舉着自拍杆沖進鏡頭:“家人們!救援來了!這才是真正的國家隊進場!刷個火箭,我給你們拍測試流程!”
林燼盯着那人的臉。他記得這張臉——三天前在便利店門口,這人用滅火器砸碎K-9的凝滯場,結果腦血管爆裂倒地,搶救了六小時才醒。現在他站得筆直,胸口挺起,仿佛剛贏下一場榮耀戰役。
“適配體篩選計劃啓動。”擴音器繼續,“招募志願者參與安全級能力測試。通過者將獲得優先補給、醫療支持與基地安置資格。”
安全級?林燼嘴角抽了一下。
他在焚化爐前聽過這個詞。T-7號報廢報告第三行寫着:“測試項目:神經突觸超載耐受;安全等級:B-4;實際風險:致死率98.6%。”
門被推開,陳岩走了進來。
軍靴踩在水泥地上,聲音比記憶裏更沉。他穿着守閾局標準外勤服,肩章未佩戴,但左臂袖口繡着一枚暗紅三角——前線總指揮標識。他掃視大廳一圈,目光掠過林燼時停了半秒,又移開。
“我是陳岩,NRA行動主管。”他站在人群前方,聲音不高,卻壓住了所有嘈雜,“我們不是來救你們的。我們是來篩選的。”
人群安靜了一瞬。
“地球上每分鍾生成七只異形,其中六只會在三小時內死亡。活下來的那只,具備進化潛力。而你們——”他抬手一指,“只有千分之三的人能綁定能力。其餘,只是消耗品。”
沒人反駁。他們點頭,像是在接受某種神聖訓誡。
“報名者到右側登記。心理評估、生理掃描、應激反應測試將在兩小時內完成。不合格者退回原避難區,不再享有資源傾斜。”
隊伍立刻排了起來。
林燼轉身下樓,腳步輕得幾乎不碰樓梯。他穿過走廊,推開配電室的鐵門,鑽進通風管道。這裏是他三天前就摸清的盲區——守閾局的監控探頭裝在外部牆體,內部維護通道尚未布網。
管道盡頭是臨時指揮所的備用電源間。他撬開數據終端外殼,接上一根改裝過的耳機線,把信號導入隨身攜帶的舊手機。屏幕閃爍幾下,跳出登錄界面。
他輸入一串字符:**X7-THETA-OVERRIDE**。
系統頓了兩秒,彈出權限提示:【訪問級別:Ω-3|可讀取非加密日志|禁止修改】。
他滑動頁面,進入“樣本標記檔案”。
名單滾動:
> 李哲,男,24歲,肌肉強化型覺醒,行爲模式穩定,標記爲C級適配體。
> 周雯,女,31歲,毒素抗性采樣成功,情緒波動劇烈,建議觀察。
> 趙海,男,40歲,未覺醒,自願獻身測試,已歸檔至消耗序列。
往下翻,第37條:
> 林燼,男,28歲,基礎感知強化采樣確認,規避路徑精確度達98.7%,超出自然反應閾值。標記爲B級適配體,建議重點觀測。備注:歷史檔案存在斷層,需核查早期數據一致性。
林燼盯着那行字,手指懸在刪除鍵上。
他沒按。
反而打開本地相冊,上傳一段僞造的移動軌跡——顯示他在昨夜曾主動靠近一處異形活躍區,停留17分鍾,符合“探索型人格”特征。接着,他又在系統中添加一條模擬日志:“個體表現出對測試流程的興趣,可能主動申請加入。”
做完這些,他拔掉連接線,把終端恢復原狀,原路返回。
回到宿舍時,天已微亮。
那個直播的男人正站在門口,興奮地對着鏡頭:“兄弟們!我報了!馬上就要進測試艙了!你們猜我會覺醒啥?速度?力量?還是隱身?”
林燼從他身邊走過,低聲說:“別選‘全域感知’。”
男人一愣:“啊?”
“也別信‘高適配率’這種詞。”林燼擰開門把手,“那都是陷阱。”
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喧囂。
他坐在床沿,翻開筆記本,在最新一頁寫下:
> **鐵律二:系統不會錯,但它會騙你。**
> ——它要的不是強者,是聽話的容器。
他合上本子,躺下,閉眼。
五分鍾後,手機震動。
是一條群組消息:【守閾局正式發布《適配體權利聲明》,承諾保護參與者人身安全。】
下面一片點贊。
林燼沒回復。他記得前世最後一份聲明,標題也是“權利”,內容卻是“允許對失效樣本實施快速處置”。
他起身,走到洗手池前,擰開水龍頭。
水流渾濁,帶着鐵鏽味。他捧起一捧水潑在臉上,抬頭看鏡中的自己。
右眼下方有一道細痕,是K-9凝滯殘留造成的微循環阻塞,至今未消。左耳邊緣皮膚略顯粗糙,像長期暴露在幹燥環境中。
他伸手摸了摸頸側,那裏還留着一道灼傷疤痕——前世注射神經溶解劑的位置。
沒有痛感。只有觸覺。
他忽然想起昨天那個倒下的覺醒者。五個人圍攻K-9,勝者獲得“速度模塊”,卻在三分鍾後腦血流中斷,抽搐着被抬走。當時沒人注意,但林燼看見了:那人右手食指,在凝滯發動瞬間,出現了0.3秒的延遲。
和他現在左耳的硬化,是同一種殘留。
能力不是越強越好。
而是,誰能撐得更久。
他擦幹臉,重新坐回桌前,打開電腦。
守閾局公開了部分測試流程文檔,PDF格式,加密層級低得可疑。
他下載,打開,逐頁瀏覽。
第一項:心理評估問卷。
> Q1:當你被困在燃燒的房間,門外有同伴呼救,你會先救誰?
> A. 自己 B. 同伴 C. 不確定
> Q2:如果你的能力會導致他人痛苦,但能提升整體生存率,你會使用嗎?
> A. 會 B. 不會 C. 視情況
林燼冷笑。這些題他做過十七次。答案組合決定了你是“可控工具”還是“高危變量”。選太多A,判定爲自私不可靠;選太多B,判定爲理想主義易叛變;只有固定序列——比如A-C-B-A-B——才會被標記爲“結構穩定型人格”。
他翻到最後一頁,看到附錄:《能力反噬案例匯編》。
其中一頁提到:“局部時間凝滯”使用者中,89%出現微血栓症狀,平均存活期47天。
正是K-9的能力。
他合上電腦,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今天下午,會有六個志願者進入測試艙,接受異形殘骸刺激。
明天清晨,其中三人會被送進“深度適應實驗室”,開始活體循環測試。
一周後,兩人死亡,一人精神崩潰,最後一個被宣布“適配成功”,實則已無法脫離維生系統。
而他,會被安排在第七位。
但他不會再走那條路。
他起身,從背包裏取出一支注射器,裏面是淡黃色液體——那是他用便利店退燒藥和淨水劑調配的僞抑制劑。外觀、劑量、注射反應都與真正抑制劑一致,唯一區別是:它什麼都不治。
他把它放進外衣口袋。
然後,他拿起筆,在避難所公告欄背面寫下一句話:
> “別信感覺,信數據。別信英雄,信活到最後的人。”
字跡工整,不張揚,也不隱藏。
寫完,他撕下紙條,貼在食堂門口的黑板上,旁邊是守閾局張貼的招募海報。
他沒回頭看。
他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系統的視野。
但他也知道,系統看不見他的邏輯。
它以爲他在申請成爲工具人。
其實,他是回來重置流程的。
裝甲車隊帶來的不是救援,是新一輪篩選。
而他,是唯一知道篩選終點在哪裏的人。
他站在走廊盡頭,看着陽光斜切過水泥地,照在一雙熟悉的軍靴上。
陳岩站在那裏,手裏拿着一份文件,目光落在他剛才貼紙條的位置。
兩人對視一秒。
陳岩沒說話,轉身走了。
林燼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很穩。
他走進衛生間,用冷水洗了把臉,然後從鏡櫃後取出一張折疊的圖紙——地下管網圖。缺損的那一角,正好是舊地鐵維修隧道的入口,也是守閾局尚未布防的區域。
他把圖收好,拉開門。
外面,第一批測試者已經開始排隊。
他走過去,在登記表上籤下名字。
筆跡清晰,無顫抖。
他知道,這場測試,從他寫下第一個字起,就已經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