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空陰沉，秋風帶了明顯的涼意，卷起地上的落葉打着旋兒。
沈知微用過早飯，依舊帶着福安，看似隨意地向御花園走去。她的步伐比昨日更慢，臉色在微涼的空氣中顯得越發蒼白脆弱，仿佛真的只是遵醫囑進行一場勉強的“康復散步”。
她的目的地，依舊是那座琉璃暖房。
遠遠地，便能看見暖房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反射着黯淡的光。走近了，暖房裏依舊溫暖如春，各色花卉開得正好，空氣中花香混合着水汽，只是昨日那片擺放名品蘭花的區域，格局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
沈知微的目光精準地落在昨日擺放“綠雲點翠”的烏木高幾上。
空了。
那盆葉脈翠得妖異、曾讓貴妃瞬間失色的蘭花，不見了蹤影。原地換上的一盆是常見的“金邊墨蘭”，葉片挺拔，色澤沉穩，與周遭環境和諧地融爲一體。
一個正在附近擦拭葉片的粗使小宮女見到沈知微，連忙放下手中的軟布，上前行禮。
“昨日……貴妃娘娘賞玩的那盆綠色蘭花，今日怎麼不見了？”沈知微輕聲問，語氣帶着恰如其分的好奇和一絲惋惜，“那花綠得真特別。”
小宮女低着頭，聲音裏帶着幾分惶恐和不確定：“回公主的話，那盆‘綠雲點翠’……娘娘今兒一早遣人來吩咐，說是瞧着那花顏色……顏色綠得不大正，瞧着心裏不舒坦，讓花房的人趕緊搬走處理了。”
“處理了？”沈知微微微睜大眼睛，像是有些驚訝。
“是……是，”小宮女聲音更低，“聽說，是直接讓人連根拔起，搬到後頭偏僻處……燒、燒了。”
沈知微沉默了片刻，輕輕“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麼，只點了點頭，轉身慢慢離開了暖房。
驗證一，完成。
貴妃不僅信了，而且行動快得驚人，手段幹脆利落，毫無拖泥帶水。不是簡單地搬走、不是退回花房、不是轉贈他人，而是直接物理毀滅——連根拔起，付之一炬。
這絕不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謹慎。這更像是一種確認。確認了那盆花的確是危險的，確認了那危險的性質（關乎子嗣），並且，這危險很可能在她“前世”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後果，所以她對此有着極深的恐懼和憎惡，必須以最徹底的方式抹除痕跡。
貴妃蘇琳琅，重生者身份，幾乎可以坐實了。而且，她重生的“痛點”之一，很可能就是子嗣問題。
沈知微心中並無太多輕鬆。試探成功，意味着她引起了貴妃的極度重視，但接下來是福是禍，猶未可知。貴妃是會選擇滅口，還是……進一步解觸？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攬月閣。剛在窗邊坐下，還沒來得及理清思緒，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急促而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門被推開一條縫，福安那張圓臉上血色盡失，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慌慌張張地溜了進來，反手就把門閂上了。
“公、公主！”福安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明顯的顫抖，幾乎要哭出來，“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沈知微心頭一緊，示意他冷靜：“慢慢說，怎麼了？”
福安咽了口唾沫，湊近了些，氣音都有些不穩：“奴才……奴才剛才去東華門那邊找相熟的小柱子打聽點別的，結果……結果聽東宮那邊的雜役偷偷在傳，說、說昨兒後半夜，東宮詹事府的主簿陳康陳大人……在值房裏……沒了！”
“沒了？”沈知微蹙眉，“什麼叫沒了？病故？”
“不、不是病故！”福安連連搖頭，臉上恐懼更甚，“說是……‘突發心疾，暴斃身亡’！可是，陳大人還不到四十，身子骨向來結實，東宮騎射演武時還能跟着跑馬呢！從來沒聽說有什麼心疾！而且……”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如同耳語，“而且，就在出事前不到一個時辰，太子殿下單獨召見過陳大人！陳大人從殿下書房出來的時候，臉色就……就很不好看。結果回去值房沒多久，人就……”
沈知微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陳康！
這個名字，她記得！在接收的《錦繡江山》原著信息裏，陳康是太子早期最重要的謀士之一，出身寒門，性情剛直不阿，能力出衆，對太子忠心耿耿。在原著劇情中，太子第一次遭遇重大構陷（大約在一年後）時，正是陳康挺身而出，攬下所有罪責，被杖斃於午門，以自身性命爲太子爭取了斡旋的時間。太子登基後，追封厚葬，其事跡被廣爲傳頌，成爲太子“仁德念舊、不忘功臣”的典範。
一個在未來會爲太子付出生命的忠臣，現在，在太子“重生”之後，在毒酒案發生僅僅三天後，突然“暴斃”了？
疑點像潮水般涌來：
1. 死因蹊蹺：身體健康，無病史，“突發心疾”太過牽強。
2. 時間巧合：死在太子單獨召見之後。太子對他說了什麼？或者，讓他看到了什麼？
3. 處理迅速：屍首已被迅速收殮，家人得了厚賞，無人敢追問細究。這不符合一個正當壯年、身居東宮要職的官員突然暴斃的正常處理流程，倒像是……急於掩蓋什麼。
4. 太子態度：太子對此事有何反應？是震怒追查，還是……默許甚至主導？
沈知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走到書案前。沒有紙筆，她用手指蘸了點冷茶，在光潔的桌面上快速劃拉着，梳理思路。
假設一：太子殺他。
動機？基於太子是重生者。
如果太子帶着前世記憶歸來，那麼在他的認知裏，陳康的結局是什麼？是爲他頂罪而死的忠臣。一個在未來會爲自己而死的忠臣，爲什麼要在現在殺掉？
可能性A：太子記憶出現偏差或混亂，誤以爲陳康是叛徒？但陳康前世的忠烈行爲應該刻骨銘心，這種可能性較小。
可能性B：太子心態扭曲。經歷過被至親至信背叛、囚禁虐死的太子，PTSD嚴重，產生了極端的信任障礙。他可能不再相信任何“未來”會死的人是真的忠臣，反而會懷疑：你爲什麼願意爲我死？是不是另有所圖？或者，你的死會不會是某種更大陰謀的一部分？在這種扭曲的疑心下，他將陳康的“未來忠烈”視爲一種需要提前消除的“潛在風險”或“無法理解的變量”。這是預防性清除——殺掉所有記憶中“結局已知”且無法完全掌控的人，無論忠奸，只爲獲得一絲虛假的“控制感”和“安全感”。
假設二：他人假手太子。
有人利用太子重生後的多疑和恐懼，設計讓太子懷疑陳康，借太子之手除掉太子的得力臂助。這個人可能是二皇子，可能是其他對頭，甚至可能是……皇帝？意在進一步削弱太子勢力，或觀察太子在壓力下的反應。
假設三：陳康之死另有隱情。
或許陳康發現了太子的某些異常（重生者的馬腳），或許他卷入了其他陰謀，他的死與太子是否重生並無直接關系。
但結合“太子單獨召見”和“迅速掩蓋”這兩點，假設三的可能性在降低。
沈知微擦掉桌上的水漬，心沉甸甸的。
無論真相是哪一個，都指向一個更令人不安的事實：太子的精神狀態可能比她預估的還要糟糕。他的重生創傷，不僅讓他恐懼，更可能催生出偏執和毀滅傾向。他正在依據那份充滿痛苦和背叛的記憶，對周圍的一切進行重新裁定和“修剪”。
而這份“修剪”，是血腥的。
陳康不是第一個，很可能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這個世界，因爲這些人攜帶的、或真實或扭曲的“前世記憶”，正在變成一個依據錯誤腳本上演的、充滿猜忌和先發制人殺戮的恐怖舞台。
沈知微想起昨夜自己還曾思量，能否從太子那裏找到某種合作的可能。現在看來，與一個創傷如此深重、行爲如此不可預測的“盟友”打交道，風險高到難以估量。
她必須重新評估所有人的危險等級。太子的危險性，恐怕要調到與耶律琛同等的“極高且極度不穩定”。
窗外，陰雲更厚，天色晦暗，仿佛一場秋雨即將來臨。
攬月閣內寂靜無聲。福安還白着臉，不安地看着她。
沈知微緩緩走到窗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蘭花的消失，陳康的死亡，像兩個清晰的信號彈，照亮了這個重生世界的殘酷規則。
在這裏，知道“未來”或許不是恩賜，而是詛咒。它讓人無法信任，讓人時刻恐懼，讓人爲了一個可能並不存在的威脅，提前舉起屠刀。
而她這個手握“原始劇本”的人，在這群依據錯誤記憶行動的“玩家”中，該如何自處？又該如何……影響這正在滑向未知深淵的棋局？
第一步試探已經完成，第二步的危機卻以更血腥的方式撲面而來。
她不能再等了。
必須盡快與貴妃建立更明確的聯系，獲取更多信息，至少，要先在這波詭雲譎的宮廷裏，找到一塊暫時的立足之地。
“福安，”她轉過身，聲音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想辦法，遞個話去長春宮。不用說什麼，只需讓對方知道，攬月閣的七公主，近日讀書有些疑惑，想向貴妃娘娘請教一二。”
她需要讓貴妃知道，她有意“投誠”，或者至少，願意“交流”。
在這場全員重生的血腥迷霧裏，她必須盡快找到第一個可以有限度對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