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閉眼後的暗,是沉甸甸壓下來的、密不透風的黑。空氣裏有陳舊木頭的氣息,混合着一種清冷的、類似藥材的淡香。
林微的意識在混沌中掙扎。
最後的記憶是刺眼的車燈、尖銳的刹車聲,還有自己撲出去推開那個孩子的瞬間。劇烈的撞擊,骨頭碎裂的悶響,然後是席卷一切的黑暗和劇痛。
可現在……痛感還在,卻變了位置。不是被撞散的四肢百骸,而是喉嚨火辣辣地幹痛,胸口悶得像是壓着巨石,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生疼。
我還活着?
她試圖移動,卻發現身體被緊緊束縛着,手臂貼着軀幹,幾乎無法彎曲。身下是堅硬冰冷的木板,硌得她生疼。空間異常狹窄,她的鼻尖幾乎要碰到上方的木板。
這不是病床。
一絲寒意順着脊椎竄上來。
她強迫自己冷靜——這是她作爲心理諮詢師多年訓練出的本能。先評估環境:黑暗、狹窄、空氣稀薄、木質結構、束縛感……
一個可怕的猜測浮現在腦海。
就在這時,隱約的聲音穿透了木板的阻隔,飄了進來。
是哭聲。女子的哭聲,壓抑着,斷斷續續,帶着哀切。還有低沉的、嗡嗡的誦念聲,聽不清內容,但那種特有的韻律和腔調……
是經文。有人在念經超度。
“棺材”。
“我在棺材裏”。
這個認知像冰水澆頭,讓她瞬間渾身冰冷,幾乎窒息。不是車禍後的搶救,不是醫院的病床。她在一個棺材裏,一個……很可能已經蓋棺、正準備下葬的棺材裏!
恐慌如同巨獸,張開大口要將她吞噬。求生的本能瘋狂叫囂。不!不能死!不能這樣憋死在這黑暗的囚籠裏!
她開始掙扎,用盡全身力氣扭動身體,手腳並用地推搡、踢打上方的木板。但身體虛弱得可怕,手腳綿軟,撞擊只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在狹小空間裏回響,顯得那麼無力。
空氣更稀薄了。她開始頭暈,眼前冒出缺氧的金星。
不行……不能放棄……
她蜷起手指,用盡最後的力氣,用指甲去摳、去刮頭頂上方的木板。指甲劈裂的尖銳疼痛傳來,但她顧不上,一下,又一下……木頭發出細微的“吱嘎”聲。
外面的哭聲似乎頓了一下。
有希望!
林微憋住一口氣,用指關節重重地、有節奏地敲擊木板。
叩、叩叩、叩——
聲音比剛才清晰了些。
“什麼聲音?”一個年輕女子帶着哭腔、驚疑不定的聲音隱約傳來。
“好像是……棺槨裏……”另一個聲音顫抖着。
“胡說什麼!公主已經……已經歿了三天了!”第三個聲音更年長些,帶着恐懼的呵斥。
林微急了,更用力地敲,甚至用頭去頂。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氣若遊絲的聲音:“開……開……”
“真的!有聲音!嬤嬤你聽!”那年輕女子驚叫起來,帶着哭音,“公主……公主是不是沒……沒……”
“快!快稟告管事公公!不,直接去稟報劉總管!快啊!”
外面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遠去。
剩下的時間變得無比漫長。每一秒都像是在缺氧的深淵裏墜落。林微的意識開始模糊,殘留的力氣正在飛速流逝。她死死咬着舌尖,用疼痛維持清醒,手指無力地繼續刮撓着木板。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讓開!都讓開!”一個尖細而威嚴的嗓音響起。
“劉總管,是真的,奴婢們確實聽見……”
“閉嘴!”那聲音厲聲打斷,“開棺!立刻!小心着點兒!”
“吱呀——嘎——”
沉重的摩擦聲響起,上方透進一線微光,隨即,大片刺目的光線涌了進來。林微下意識地緊閉雙眼,眼淚卻因爲刺激而流了出來。
新鮮的空氣涌入,她貪婪地、劇烈地喘息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嗆得咳嗽不止。
“啊——!”一片驚恐的抽泣聲和尖叫聲。
她勉強睜開被淚水模糊的眼睛,適應着光線。首先看到的是一張張煞白的、寫滿驚駭的宮人臉孔,有年輕的宮女,有年長的嬤嬤,都穿着素白的孝服,此刻正像見了鬼一樣瞪着她,連連後退。
緊接着,一個穿着深藍色宦官服、面白無須的中年男人擠到前面,他臉上也帶着難以置信的震驚,但強自鎮定,仔細打量棺中之人。當他的目光與林微虛弱的視線對上時,渾身明顯一顫。
“七……七公主?”他的聲音都變了調。
林微……不,現在,在這具身體裏蘇醒的,是另一個人了。就在光線涌入、空氣灌入肺葉的瞬間,破碎的記憶畫面也如同決堤的洪水,沖進了她的腦海。
沈知微。大周朝七公主。生母徐婕妤,生產時血崩而亡。她自幼體弱,在宮廷邊緣的“攬月閣”長大,是個在盛宴中永遠坐在最末席、無人問津的影子。三天前,一場來勢洶洶的風寒奪去了這具年輕身體的生命,按制停靈三日,今日便是出殯下葬之時。
她是沈知微,也是林微。
混亂的記憶交織,讓她頭痛欲裂,但求生的意志壓倒了一切。她看着那明顯是首領太監的男人,用盡全身力氣,氣若遊絲地吐出兩個詞,聲音沙啞幹裂得不像人聲:
“水……陛下……”
劉總管瞳孔緊縮,猛地回過神來:“快!快扶公主出來!小心!輕點兒!去取溫水!快馬稟報陛下!快!”
一陣手忙腳亂。幾個膽大的嬤嬤上前,小心翼翼地將她從那冰冷的棺槨中攙扶出來。她的身體軟得如同棉花,幾乎無法站立,全靠人架着。有人遞來溫水,她小口啜飲,幹涸的喉嚨和灼痛的胸腔才得到一絲緩解。
她被安置在靈堂旁臨時收拾出的矮榻上,身上蓋了厚厚的錦被。周圍宮人跪了一地,沒人敢大聲說話,只有壓抑的呼吸聲和偶爾壓抑不住的抽泣。氣氛詭異而凝重。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通傳聲:“陛下駕到——!”
明黃色的身影在一衆內侍宮人的簇擁下,大步走入這充滿香燭和死亡氣息的偏殿。所有宮人深深伏地,屏住呼吸。
大周皇帝周景玄,已過知天命之年,鬢角染霜,面容清癯,一雙眼睛卻異常銳利明亮,不見太多老態。他走到榻前,目光落在沈知微蒼白如紙、卻明顯有生氣的臉上。
那目光沉靜、深邃,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像在打量一件出乎意料的器物。沒有尋常父親見到女兒死而復生的激動或狂喜,只有深深的探究和一絲難以察覺的……深思。
沈知微在他目光下感到無所遁形,強撐着想要起身行禮。
“躺着吧。”皇帝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醒了就好。”
他上前兩步,更近地看着她:“可還記得發生了什麼?”
沈知微垂下眼簾,掩去眸中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復雜神色,虛弱地搖頭,聲音細弱:“兒臣……只覺睡了好久……好黑……悶得慌……便想醒來……”
這是真話,也是她能給出的最安全的解釋。
皇帝靜靜看了她片刻,目光掃過她脖子上因爲掙扎和缺氧留下的淤痕,以及指尖破裂、沾染着木屑和血污的指甲。
“既是祖宗庇佑,命不該絕,”他終於再次開口,語氣淡漠,卻定了性,“便好生將養。劉祿。”
“奴才在。”劉總管連忙應聲。
“撤了靈堂,一應喪儀悉數停止。着太醫令親自爲七公主診治。攬月閣伺候的人,仔細照看,若有差池,嚴懲不貸。”皇帝條理清晰地吩咐着,目光卻未曾離開沈知微,“小七受了驚,需要靜養。無事,不要讓人擾了她。”
“奴才遵旨。”
皇帝最後看了一眼沈知微,那一眼仿佛要看到她靈魂深處去。然後,他轉身,明黃色的袍角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離開了偏殿。
皇帝的到來和離去,像一陣風,卷走了靈堂裏凝滯的恐懼,又留下了一種更隱晦的不安。宮人們開始悄無聲息卻高效地行動起來,撤去白幡、熄滅香燭、搬走棺槨。
沈知微被小心翼翼地用軟轎抬回了她記憶中的居所——皇宮西北角偏僻安靜的攬月閣。太醫來了又走,開了安神補氣的方子。宮人們熬了藥,喂她服下,又準備了清淡的粥食。
她像個真正的、受驚虛弱的病人,任由擺布,沉默地觀察着一切。
攬月閣比她記憶碎片中的還要冷清些。伺候的宮人不多,除了一個叫福安的小太監看起來還算靈醒忠心,其他多是些沉默寡言、眉眼低順的嬤嬤和宮女。皇帝的命令顯然起了作用,沒人敢多問,只是做事更加小心謹慎。
夜幕降臨,攬月閣內外終於安靜下來。
沈知微躺在柔軟了許多的床榻上,身上蓋着輕暖的絲被,鼻尖是淡淡的安神香氣。身體的極度疲憊讓她昏昏欲睡,但精神卻異常清醒。
就在她意識朦朧,即將沉入睡眠的邊界時,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閘門被打開。
洶涌的信息流,不是記憶的碎片,而是清晰的、連貫的、如同閱讀書籍般的文字和畫面,沖進了她的腦海。
《錦繡江山》。
一本小說。一本她穿越前在客戶等候區隨手翻過幾眼的、流行一時的古代權謀小說。
書中主角是歷經磨難最終登基的皇子,有纏綿悱惻的愛情,有驚心動魄的權謀,有沙場熱血,也有宮闈傾軋。
而“沈知微”這個名字,只在開篇的某一頁,被一句話輕描淡寫地提及:“是年秋,體弱多病的七公主沈知微亦病逝,帝哀之,罷宴三日。”
一句話。一個背景板。一個連具體死亡月份都含糊的、用來襯托皇帝偶爾慈父情懷的工具人。
難怪這身體的原主記憶如此蒼白模糊。她的人生,在“故事”裏,本就蒼白模糊。
然而,屬於讀者林微的記憶,卻清晰地告訴她更多。
三天後,中秋宮宴。
太子周景宸將會“誤飲”一杯原本針對他的毒酒,毒發身亡。皇帝震怒,徹查之下,牽扯出皇後與貴妃的爭鬥、皇子間的傾軋,朝局由此動蕩,拉開了此後十數年奪嫡血戰的序幕……
那杯酒,本來該由太子飲下。
可在她(林微)翻閱的後續劇情裏,太子似乎並未死去,反而在後期成了重要的反派之一?記憶有些模糊了,當時只是粗略翻看。
但無論如何,三天後的宮宴,是關鍵節點。
沈知微猛地睜開眼,黑暗中,眸光清亮,哪裏還有半分病弱昏沉。
心髒在胸腔裏劇烈跳動。
她不僅穿越了,還穿進了一本書裏,成了一個注定早死的炮灰。而現在,因爲她的“死而復生”,劇情從她這裏,就已經產生了第一個變數。
接下來怎麼辦?
遵循“沈知微”原本的命運軌跡,繼續當一個透明病弱的公主,在無人關注的角落默默生存,直到不知何時再次“病逝”?
還是……利用這突如其來的“先知”,在這危機四伏的宮廷裏,爲自己爭一條不一樣的生路?
窗外的月光透過雕花窗櫺,灑下一片清輝。
沈知微緩緩坐起身,走到妝台前。模糊的銅鏡裏,映出一張蒼白卻難掩清麗的臉龐,眉眼間還帶着病氣,但那雙眼睛,在月光下,卻沉靜如水,深處藏着屬於另一個靈魂的銳利與思量。
她輕輕撫過鏡面。
先活下去。
然後……好好看看這個世界,看看這些“書中人”。
宮宴,就是她的第一個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