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國公府的牡丹開得正盛。
有的豔壓群芳,有的野蠻生長,卻怎麼也看不出個花團錦簇的模樣。
蘇泠坐在沁芳亭的石凳上,指尖漫不經心地摩挲着腰間的羊脂玉佩。
玉佩冰涼沁骨,一如她此刻沉鬱無波的心境。
身後,母親柳氏的絮叨還在耳邊盤旋,字字句句都帶着不容置喙的勸誡——
“你要認命!”“跟着沈硯會有前程!”“要顧及國公府臉面!”
“泠兒,沈硯雖出身寒門,卻是個有才華的,目前已入職翰林院。
日後若得你父親親自舉薦,未必沒有出頭機會。”
“你嫁過去,可得收斂性子,好好伺候夫君。
別再像從前那般肆意妄行,惹得京中貴人笑話。”
柳氏嘆了口氣,望着眼前容貌明豔、眼底卻覆着一層清冷淡漠的女兒,滿心都是焦灼的擔憂。
國公府看着風光無兩,實則早已深陷奪嫡漩渦,步步驚心。
大女兒蘇瑾已嫁爲三皇子妃,看似榮寵加身,實則如履薄冰,冷暖自知。
而蘇泠,在京中貴女圈裏名聲本就不顯,又遭靖安侯府退婚。
一朝淪爲全京城的笑柄,自此無人敢再登門求娶。
如今能把她嫁給沈硯,已是當下能擇的最優歸宿。
起碼,國公府的顏面算是勉強保住了。
蘇泠抬眸,桃花眼微微彎起,眼底卻無半分暖意:“母親放心,女兒省得。
不過是三載夫妻,各取所需,互不相擾罷了。”
她早就和沈硯私下談妥了。
他要國公府的權勢爲助力,她要一個名義上的夫君,掙脫家族的束縛與退婚的尷尬。
三年後,他仕途得償所願,她恢復自由身,一拍兩散,再無牽扯。
柳氏還想說些什麼,卻被蘇泠起身的動作打斷。
她身着月白色羅裙,裙擺輕掃石凳,留下一陣清冽的蘭花香,似有若無。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在她身上,勾勒出纖細卻挺拔的身影。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裏,滿是看透世事的疏離與淡漠。
她是真瞧不上國公爺的勃勃野心。
一等公爵之家,即便無實權,也已是旁人難及的富貴榮華,偏要作死般在奪嫡中站隊。
母親則懦弱無爭,一輩子依附夫君,連對她這個親女兒也沒多少疼愛。
姐姐蘇瑾從小精通禮儀規矩,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才女之名傳遍京城。
有道是“鳳凰不飛尋常百姓家”,她終究是嫁入了皇家,成了三皇子妃。
她蘇泠,從小就不服這個姐姐,卻次次都輸得徹底。
不是才學不及,而是父母的偏愛,從來都不在她這兒。
如今嫁個寒門書生也無所謂,她只想掙脫家族的桎梏,活得自在些。
沈硯這個名字,她早有耳聞。
傳聞他與寡母相依爲命,寒窗苦讀十餘年才考中舉人,卻因出身寒微處處碰壁。
直到被父親看中其才學,收爲門客,才總算有了出頭的契機。
她在府裏見過他幾次。
一次是在父親書房外,他身着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身姿挺拔如鬆,眉眼清俊,自帶幾分書卷氣。
可那雙看似溫潤的眼眸深處,卻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與深沉。
那樣的人,心思定是極重的,藏着不爲人知的籌謀。
有野心沒什麼不好,於她而言,不過是各取所需。
主要是,她沒得選。
婚期定得倉促,三日後便要出嫁。
出嫁那日,沒有鋪張的儀仗,只有一輛不算奢華的紅轎。
從國公府悄然抬了出去,低調得近乎寒酸,連像樣的送親隊伍都沒有。
蘇泠穿着繡着纏枝蓮紋的大紅喜服,頭上蓋着厚重的紅蓋頭,靜靜坐在轎中。
聽着外面斷斷續續的鑼鼓聲,心境平和得像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鬧劇。
轎身一路顛簸前行,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緩緩停在了沈府門前。
說是府邸,其實不過是一座略顯簡陋的宅院。
沒有國公府的雕梁畫棟、朱門金漆,沒有成群的仆役穿梭伺候,只有幾個粗使丫鬟和小廝,顯得格外冷清。
蘇泠心中了然,沈硯如今只是個小小的翰林院官員,官職低微,俸祿微薄。
能有這樣一座獨立宅院,已然算是不易。
拜堂儀式簡單倉促,司儀的聲音洪亮: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蘇泠依着流程機械地完成動作,身旁的沈硯身姿挺拔如柏,氣息沉穩無波。
拜堂時兩人手臂偶爾相觸,他指尖帶着不容錯辨的力道,微涼的觸感竟莫名透着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拜堂結束後,她被喜娘攙扶着送入洞房。
喜娘說了幾句吉祥話便帶着人退去,偌大的房間裏,只留下貼身丫鬟晚晴伺候。
“小姐,您餓不餓?奴婢去廚房給您端點熱乎的吃食來?”
晚晴扶着她坐在鋪着大紅鴛鴦錦被的床沿上,輕聲問道。
蘇泠搖了搖頭,聲音透過紅蓋頭傳來,帶着幾分模糊的清冷:“不必了。”
她抬手想掀開頭上的紅蓋頭,卻被晚晴急忙攔住:“小姐,按規矩,得等姑爺來掀才行。”
蘇泠挑眉,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終究還是收回了手。
她靠在床榻上閉目養神,心裏卻在盤算着三年後的日子。
這三年,真能如約定般安穩度過嗎?
不知爲何,心底竟莫名生出一絲隱隱的不確定。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房門口。
“吱呀”一聲,房門被輕輕推開,一股淡淡的酒氣夾雜着清冽的墨香,一同飄了進來。
蘇泠知道,是沈硯來了。
她沒有睜眼,依舊維持着原來的姿勢,靜靜等待着他掀開蓋頭,完成這最後的儀式。
然而,預想中的動作並未到來。
沈硯走到床榻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站了片刻,周身的氣息沉凝如山。
直到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帶着幾分酒後的微啞,卻異常清晰地傳入耳中:
“蘇小姐,我們婚前的約定,你還記得嗎?”
蘇泠緩緩睜開眼,透過紅蓋頭的縫隙,隱約能看到他挺拔如鬆的身影。
她淡淡開口,語氣平靜無波:“自然記得。三載夫妻,互不幹涉,到期便和離。”
“好一個互不幹涉,到期和離。”
沈硯低笑一聲,那笑聲裏帶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嘲諷,又似別的什麼。
“可蘇小姐有沒有想過,有些約定,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兌現?”
蘇泠的心微微一沉,一股不好的預感瞬間涌上心頭。
她抬眸,試圖透過紅蓋頭看清他的表情,卻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輪廓:“沈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沈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緩緩伸出手,輕輕握住了紅蓋頭的一角。
他的指尖微涼,動作卻帶着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
“譁——”
紅蓋頭被猛地掀開,露出了蘇泠那張明豔動人的臉龐。
屋內紅燭搖曳,暖黃的燭光映在她臉上,勾勒出精致如畫的眉眼。
皮膚白皙似雪,唇瓣嫣紅如霞,一雙桃花眼清澈明亮,卻盛滿了警惕與疏離。
沈硯的目光牢牢鎖在她臉上,深邃的眼眸裏像是藏着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讓人看不透他的情緒。
他就這樣靜靜看着她,久到蘇泠都有些不耐,眉頭微蹙時,他才緩緩開口。
語氣帶着一種近乎偏執的認真,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蘇泠,從你踏入這扇門,拜了天地,入了我沈家門的那一刻起。
你就不再是國公府的二小姐,而是我沈硯的妻子。”
他上前一步,猛地逼近她,強大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下來,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他微微俯身,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帶着幾分危險而曖昧的意味:
“三載和離?互不幹涉?”
他輕笑一聲,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陰鷙與勢在必得:
“蘇泠,你想多了。從今往後,你哪兒也去不了。”
“這輩子,你只能是我的妻子。
娘子,認命吧。”
紅燭的光影跳躍着,映在沈硯偏執的眼底,那抹陰鷙徹底撕碎了他往日溫潤如玉的假面。
蘇泠渾身一僵,如遭雷擊般愣在原地,眼底只剩難以置信的惶恐與被欺騙的慍怒。
婚前那句“三載互不相幹,到期好聚好散”的話語還在耳畔回響。
她曾以爲這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從未懷疑過他會突然悔約。
可此刻他強勢的禁錮、不容置喙的話語,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剖開了所有的僞裝。
他是騙她的?
可爲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