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給一個吃糖蛀牙的小患者做檢查,我見到了分手7年的蔣川。
怕疼的男孩躲在他身後,小聲喊他爸爸。
他看到我時瞳孔驟縮,隔了半晌才開口:
“言醫生,麻煩您了。”
我若無其事地安撫好孩子,完成了塗氟。
結束時他站在原地,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記得你以前,最討厭醫院的味道。”
我平靜地看着他:
“大概是那場意外之後,就想開了。”
就像這輩子,我再也不會踏入他設下的任何陷阱。
1
我摘下一次性手套,扔進醫療廢物桶。
蔣川看着我空出來的右手,那上面有一道舊疤。
他的兒子蔣世卿從牙椅上跳下來,躲到他腿後,探出半個腦袋。
“爸爸,這個阿姨好漂亮,但是好冷啊......”
蔣川臉上的笑僵了一下,蹲下身子。
“樂樂不許亂說話,快謝謝言醫生。”
樂樂?
這是我們以前窩在畫圖桌前,給孩子起的小名。
他還是用上了,用在他和另一個女人的孩子身上。
我沒理會他們,轉身在電腦前錄入病歷。
“蔣先生,孩子牙列不齊,需要盡快戴牙套。”
他站起身,走到我旁邊:
“會很麻煩嗎?”
“整個治療周期至少兩年,需要耐心和堅持。”
“費用不低,但我會給出最適合他的方案。”
他沒看屏幕,反而拿出手機。
“那以後要經常麻煩言醫生了,方便加個微信嗎?”
“後續預約或者有什麼問題,也好溝通。”
“診所有客服,工作時間可以聯系。”
我回絕:“我的私人微信不談工作,這是規定。”
診室裏安靜下來。
我的助理護士小陳站在一旁,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
她入職以來,還沒見我對患者這麼冷淡過。
蔣川把手機揣回兜裏,過了幾秒才開口。
“好,我明白了。我相信言醫生的專業判斷,就選最好的方案吧,全款。”
拿到繳費單,他重新走回我面前,雙手把單據遞過來。
“言醫生,孩子以後就拜托你了。”
他帶着孩子離開後,診所裏幾個年輕護士開始小聲議論。
“天啊,那個蔣設計師也太帥了吧,還那麼有錢,對他兒子真好。”
“是啊,二十多萬的矯正,眼睛都不眨一下,這種男人上哪兒找啊。”
我聽着這些議論,心裏發堵。
完美男人?
他曾經是。
手邊的金屬托盤冰涼,讓我想起第一次見蔣川,也是一個深秋。
大一那年,建築學院辦作品展,我的模型被放在角落裏。
而蔣川是班長,他的作品擺在展廳正中央,是一座城市綜合體模型。
我擠不進去,只能踮着腳看。
“同學,覺得怎麼樣?”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回頭,看見一個男生正笑着看我。
他穿着白襯衫,身上帶着木屑和曬圖紙的味道。
我點頭:“技術上沒得挑,空間感和結構都很大膽。”
“那缺點呢?”他追問。
我指了指角落裏我的模型:
“它很宏偉,但很冰冷,缺少人情味。我的設計,比你的更溫暖。”
他順着我指的方向看過去,愣了愣,然後笑了起來。
“有點意思。我叫蔣川,你呢?”
“言蹊。”
把蔣世卿的病歷歸檔,我拿出手機,點開置頂的對話框,給顧淮發了條消息。
“今晚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沒過幾秒,他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怎麼了?今天有誰惹我們言醫生不高興了?”
聽着他的調侃,我心裏的煩悶才散了些。
“沒有,就是突然想吃了。”
“好,再給你燉個玉米排骨湯,你胃不好,喝點湯暖暖。”
他頓了頓:“下班我去接你。”
2
接下來的日子,蔣川果然風雨無阻地帶蔣世卿來復診。
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樣沉默,總想找些話題,提起過去的事。
第一次復診,他的視線落在我辦公室牆上掛着的一幅鋼筆速寫上。
“這幅畫......是你畫的?風格很像你的作品。我記得你總能在冰冷的建築裏找到溫度。”
我頭也沒抬:
“診所統一采購的裝飾畫。”
他又指着我桌角的一個木質筆筒。
“這個榫卯結構,是你自己做的吧?還記得我們一起上的那門木工課嗎?你爲了做一個完美的模型,手上磨出了好幾個泡。”
“蔣先生。”我停下手中的筆,抬頭看他,“請把注意力放在孩子的治療上。”
他沒再說話,挫敗地坐回了椅子上。
那副落寞的樣子,讓我晃了神。
那會兒我們還沒在一起,但因爲理念相合,經常一起做作業。
而蘇晚,是我的室友,每天在我耳邊慫恿我把蔣川拿下。
那門木工課,我非要做一個復雜的建築模型。
自己打磨拼接,結果手上磨出了好幾個大水泡,鑽心地疼。
蘇晚一邊給我塗藥膏,一邊大驚小怪。
“哎呀我的姑奶奶,怎麼這麼不小心!走,我帶你去找蔣川,他木工活兒全院第一!”
我拗不過她,被她拖去了蔣川的畫室。
他看到我的手,眉頭一皺,二話不說就拉我坐下,拿出藥箱,給我上藥。
“女孩子的手是用來畫畫的,不是幹這個的。”
他低聲說着,話裏帶着責備。
我臉上發燙,只敢低着頭“哦”了一聲。
蘇晚在一旁用口型對我喊:
“磕到了!磕到了!”
只是後來,那個模型我沒再碰過。
幾天後,蔣川拿着一個打磨光滑的木質筆筒放到我桌上,就是我現在桌上的這個。
“你的模型,我幫你做完了。這個,送給你。”
夕陽的光落在他臉上,他看着我開口。
“言蹊,做我女朋友,好嗎?”
蘇晚第一個跳起來尖叫:
“啊啊啊我磕的CP成真了!蔣川,你今天必須請我吃飯!”
這個筆筒,見證了我們故事的開端。
“言醫生?言醫生?”小陳的呼喚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立刻恢復了專業冷靜,公事公辦地交代注意事項。
蔣世卿拆掉矯治器的這天,在鏡子前咧着嘴看了足足十分鍾。
他真誠地向我道謝:
“謝謝言醫生,我同學們都說我變帥了。”
蔣川站在一旁,低聲開口。
“辛苦你了,言蹊。這孩子現在開朗多了。”
我只是公式化地點頭:
“這是我應該做的。記得按時佩戴保持器。”
我以爲,這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然而幾天後的下午,我診室的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牽着蔣世卿走了進來。
“請問,哪位是給蔣世卿做矯正的言醫生?”
她的話音在我抬頭時停住,臉上的笑意一僵,隨即變得誇張起來。
“言蹊?”
是我曾經的室友兼最好的朋友,蔣川現在的妻子,蘇晚。
他們真的結婚了。
“天啊,真的是你!”
她快步走到我的桌前,笑容熱絡。
“我們都多少年沒見了!”
她拉過身邊的蔣世卿,把他推到我面前。
“樂樂,快看,這位言醫生是爸爸和媽媽大學裏最好的朋友!你說巧不巧?”
話音剛落,蔣川就急匆匆地跟了進來,額頭上還帶着薄汗。
蘇晚立刻迎上去,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看你,走那麼急幹嘛。我正跟言蹊敘舊呢。”
她轉向我,又帶上了點憂慮。
“我與蔣川有些擔心,樂樂下巴矯正得太尖,大師說破了官相,雖是迷信,但當媽的總胡思亂想,這孩子是蔣川的未來。”
她一邊說,一邊更緊地靠在蔣川身上,仰頭看他。
一如當年,對他的崇拜。
蔣川很窘迫,他想拉開蘇晚的手,卻沒成功。
“言蹊,對不起,你別聽她胡說......”
“哎呀,你看你說的!”
蘇晚拍了蔣川一下,打斷了他。
“我哪有胡說,我就是一見到老同學太激動了嘛!”
“再說了,爲了兒子的前途,我們做父母的謹慎一點有什麼錯?”
我身體後傾,避開了她要越過辦公桌的姿態。
“蘇女士,正畸治療是基於科學的口腔頜面部生長發育評估,旨在改善功能與美觀,不涉及玄學。”
我拿起桌上的內部電話,撥給前台。
“小陳,帶蔣世卿的家長去了解保持器的佩戴注意事項。”
然後我看向他們,開口。
“如果二位對治療結果有異議,可以通過正規流程申訴。現在,我要接待下一位病人了。”
蘇晚臉上的笑容掛不住了,有些狼狽。
蔣川則愧疚地低下頭,拉着她,退出了診室。
就在門即將合攏時,蘇晚的臉忽然又從門縫裏探了回來。
她看着我,話卻是對身後的蔣川說的。
“親愛的,你說......言蹊這麼盡心,是不是因爲還記着當年我們三個一起畫圖的日子?要不,讓樂樂認言蹊當幹媽怎麼樣?”
3
一家三口的出現,攪亂了我的思緒,那些我以爲忘了的事又一件件浮現出來。
答應蔣川的追求後,我們三個在設計院裏形影不離。
一起在畫室通宵畫圖,她會送來熱奶茶和宵夜。
我們爲一個結構爭得面紅耳赤。
她就在旁邊打圓場,看着我們和好。
她不止一次抱着我的胳膊:
“言蹊,看你和蔣川一起創作,我最高興了,你們簡直絕配。”
畢業前夕,我和蔣川決定自駕去遠郊的山裏寫生。
出發前一天,蘇晚紅着眼睛找到我。
“言蹊姐,帶我一起去吧,我......我剛跟家裏吵了一架,想出去散散心。”
她看出了我的猶豫,立刻舉手發誓。
“我保證不打擾你們,絕對不打擾!看着你們畫畫,我的心情都會變好。”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還是心軟了。
去寫生的路上,蔣川開車,蘇晚坐在副駕駛。
“這不是我要搶你位置哦,是我容易暈車。”
我坐在後排翻資料。
起初還算正常,但很快,蘇晚就開始和蔣川玩起了猜謎遊戲。
“蔣川哥,什麼東西越洗越髒?”
“水啊!這個太簡單了!”
蘇晚總是不經意地靠向他,一會兒指着窗外的風景,一會兒湊過去聽他說話。
“蔣川哥,你上次那個模型的弧線是怎麼做出來的呀?太厲害了,我怎麼都想不明白。”
蔣川的注意力一次次從路上移開,甚至騰出手來比劃那個弧線的走向。
我看着窗外,終於忍不住開口:
“蔣川,你專心開車。”
他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很不耐煩地回頭。
“言蹊,你就不能放鬆一點嗎?出來玩還這麼緊張兮兮的。”
他這一回頭,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蘇晚馬上出來打圓場:
“哎呀,言蹊你別生氣,都怪我,我不該拉着蔣川哥聊設計的。”
她垂下頭,一副委屈的樣子。
蔣川立刻維護她:
“你別管她,她就是這個掃興的性子。”
他安撫完蘇晚,又沖我發火。
“你就不能學學蘇晚,開朗一點?”
我壓着火:“現在是高速,這跟開不開朗有關系嗎?是安全問題。”
曾經我也是開朗的,只是他漸漸覺得我嚴肅了。
我們吵了起來。
就在蔣川又一次回頭沖我吼“你能不能別鬧了”的時候,我看見他前方的路面上,滾出來一個巨大的輪胎。
他驚叫一聲,急轉方向盤。
車身狠狠撞上什麼,我整個人往前撲,下意識用右手護住了頭。
右手被卡在變形的車門縫裏,血一下就涌了出來,染紅了我的白裙子。
一陣疼痛襲來,我差點暈過去,費力地想把手抽出來,可它紋絲不動。
醒來時,是刺鼻的消毒水味。
那是我從小最討厭的味道。
4
“言小姐,你的右手腕關節粉碎性骨折,手術很成功。”
我鬆了口氣,剛想道謝。
“但手部神經叢有嚴重擠壓損傷,雖然不影響日常生活,但恐怕......很難再進行長時間的手繪。”
我從病床上滑下來,死死抓着他的白大褂,跪在他面前。
“顧醫生,求你,一定有辦法的,我的手......我不能沒有它!”
他沒有躲開,而是俯下身,試圖扶我起來。
“言小姐,你先冷靜,康復訓練還有機會......”
他的話被一聲冷斥打斷。
“言蹊,你鬧夠了沒有?”
蔣川站在門口,白襯衫一塵不染,毫發無傷。
他看我狼狽的樣子,沒有一絲心疼,只有冰冷的責備。
他大步走過來,粗暴地把我抓着顧淮的手掰開,將我甩到一邊。
我跌坐在冰涼的地上,抬頭看着這個我愛了多年的男人。
我只是讓他專心開車,怎麼就成了大喊大叫。
顧淮上前一步,擋在我身前。
“這位先生,病人剛做完手術,情緒不宜激動,請你出去。”
蘇晚恰好在這時沖了過來,眼圈紅紅的,一把拉住蔣川,無視了擋在我面前的醫生。
“蔣川,你別這樣說言蹊,她也不是故意的。都怪我......”
蔣川立刻將她一把摟進懷裏,動作熟練得仿佛演練過千百次。
“不怪你,跟你沒關系。”
他抱着她,眼裏滿是溫柔。
我曾是那麼擅長解構空間與關系的人,能一眼看穿設計的邏輯和情感的脈絡。
可此時此刻,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
在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愛的人之間,早已構建起一個我從未察覺的親密空間。
原來,那一路上的歡聲笑語,不是三個人,而是他們兩個人。
我的心,一寸寸涼了下去。
他安撫好了蘇晚,才終於又把視線分給我。
或者說,分給了我那只纏滿繃帶的右手。
“手畫不了,不是還有電腦嗎?別因爲這點小事就耽誤了我們的大賽。”
“那套巴黎的方案,你把構思和數據給我,我和蘇晚來畫。”
原來如此。
毀掉我的手,是爲了更方便地奪走我的夢。
我舉起自己被石膏固定的右手,笑出了眼淚。
他不是剛剛才喜歡上別人。
他只是在我摔得最慘的這一刻,終於懶得再對我僞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