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猛地抬起頭，關掉手機。
殷晶不知何時已離開原來的位置，站到了我的桌前。
會議室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過來。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
她像是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個東西，“啪”地一聲，甩在我桌上。
是那個我千叮嚀萬囑咐閃送小哥要保護好，加急閃送的文件袋。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東西怎麼會在你這裏？！”
殷晶沒有回答我。
她緩緩轉身，面向會議室裏的所有人，痛心疾首地說：“劉經理，各位同事，還請大家評評理！”
“今天中午，我正好去前台取快遞，就看到閃送小哥拿着這個文件袋準備寄出。”
“我一看收件人，是咱們重要的合作夥伴，出於對公司形象負責，也是對我們企業形象負責的態度，我例行檢查了一下。”
她說到這裏，拿起那個文件袋，抽出裏面的紙張，精準地指向預算總額那欄。
“幸虧我及時發現！陳姐，你也是女性，你怎麼能用‘438’這種帶頭圍剿女性的數字呢？！”
我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表演完了，又施施然地轉過頭：“劉經理，你說呢？”
刹那間，所有的壓力都給到了劉經理身上。
劉經理面色不悅，畢竟從來還沒人敢這麼當衆給他拋難題。
誰不知道，所有的預算單都要他親筆籤字才算有效。
殷晶的當衆發難，不僅是在打我的臉，更是在質疑他的工作疏忽，等於把他一起架在火上烤。
他沒有立刻說話。
身體向後，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在我跟殷晶之間來回掃視，像是在評估着什麼。
半晌，他終於開口了，說的話卻出乎我的意料。
“陳茜你是公司的老員工了，也是我們部門的頂梁柱，業績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但越是如此，越要謹言慎行啊！”
“‘438’這個數字，確實比較敏感，容易引起誤會。”
“殷同志畢竟是集團派來的文明大使，現在又是我們‘企業文化淨化專項小組’的組長，她的意見，我們還是要尊重的。”
他這話說得輕飄飄，卻把責任全都甩給了我。
“你看，這件事雖然是個意外，但也給我們提了個醒。細節決定成敗嘛！”
“這份預算，要不你就微調一下數字，規避掉這個不必要的‘敏感點’？”
“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完全能處理好，不會影響項目質量。”
“咱們畢竟還是要以大局爲重，是吧？”
他三言兩語，就給這件事定了性。
是我的疏忽，不謹慎，沒有以大局爲重。
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像以前那樣，吞下這個啞巴虧，然後加班加點，去修改一個本沒有任何問題的方案。
劉經理不給我任何繼續爭論的機會，直接對着衆人擺了擺手。
“好了，這件事就按我說的辦，陳茜你盡快處理。”
7、
他們倆人，三言兩語就把我們整個組做的所有努力，定義成了“不文明”的垃圾。
不是喜歡當小檢察官麼？
那就預算不停加加加到厭倦！
我將改好的預算單重新打印了一份，拿着它，徑直走向殷晶的座位。
看到我過來，她臉上的得意更濃了，鼻孔幾乎要翹到天上去。
我將預算單遞過去，彎着腰，語氣謙卑到了極點。
“殷專員，這份預算實在重要，要是項目黃了，我們整個部門的年終獎都得泡湯。”
“我這心裏實在沒底，您原則性強，還是集團認證的文明大使，能不能勞駕，幫我最後把關一下？”
我把話說得懇切至極。
“要是沒問題，您就在右下角籤個名。我就當是拿到了‘文明通行證’，也好徹底放心，大膽地把文件提交上去。”
殷晶果然很吃這一套，她輕哼了聲：“早這樣不就行了？”
她接過文件，目光落在修改後的預算上，眉頭卻又皺了起來。
“你們這個數字，不太對勁啊？”
我的心猛地一沉，暗道不妙。
難道真讓她看出了什麼門道？
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卻拿起桌上的黑筆，指着那個我爲了規避“438”調整後的數字。
“你還是沒悟到我說的精髓！”
我：“......”
她沒理會我的沉默，自顧自地拿起筆，在預算總額上寫下了“666”三個大數字。
她抬起頭看着我。
“回去，按着這個改，再打印一份新的，我給你籤名。”
我瞪大雙眼，強忍着笑意，面上還是裝作唯唯諾諾，聽話照辦。
“好的好的，謝謝殷專員指點！我馬上就去改！”
文件順利寄出後，對方公司的反應比我想象的還要快。
看到這份遠高於預期的預算，他們大概以爲我們增加了更多服務和配置。
幾乎沒怎麼猶豫，立馬火速籤了合同。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一切已經塵埃落定的時候。
集團審計部的人直接到訪，宣布要對我們部門進行例行“重點項目成本合規性突擊審計”。
劉經理的辦公室也變成了臨時審訊室。
審計組長開門見山，直接將兩份文件拍在了桌上。
“我們注意到藍港項目的最終合同金額爲666萬，但根據我們調閱的初期流程文件，最初的預算方案是438萬。”
“請解釋一下，在短時間內預算大幅增加超過50%的商業合理性，以及具體的決策流程。”
“特別是這份預算修訂，是由誰提議的？依據什麼數據支撐，又是由誰最終批準的？”
劉經理冷汗直流。
他支支吾吾半天，求助似的看向了身旁的殷晶。
殷晶的臉早就白了。
在審計組長下刀子似的的眼神下，她硬着頭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是我！我認爲，原預算的數字不文明，不利於公司的正面形象，所以......”
“所以，”審計組長面無表情地打斷了她，“你就以‘數字不文明’這種理由，在沒有任何市場數據或成本分析支撐的情況下，擅自將項目預算提高了整整228萬？”
他看向劉經理，像在看傻子似的。
“劉經理，你就這麼爽快批準了？”
眼看火就要燒到自己身上，殷晶急了。
她果斷伸手一指。
“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是陳茜！預算是她做的，合同也是她跟進的，要問責，也應該由她來解釋！”
8、
劉經理見狀，立馬鬆了口氣，看向我的眼神都帶了點同情。
甚至已經篤定這個鍋我背定了。
審計組長的目光也幽幽轉向我。
“陳茜，她說的是事實嗎？”
壓力如山，鋪天蓋地而來。
我沒有半分驚慌，平靜地開口：
“審計老師，您說得對。”
“項目負責人，當然需要爲自己的每一個決策，負全部責任。”
這話讓劉經理的臉色得到了緩和。
我頓了頓，目光定格在審計組長那。
“可我有一個問題，如果我才是那個需要負全責的人。”
“那爲什麼這份最終版的方案上，負責人籤字欄裏，寫的卻是殷晶同志的名字呢？”
話音落下，我從面前的文件夾裏抽出那份籤了字的方案，甩在了會議桌正中央。
殷晶臉上那副委屈無辜的表情瞬間凝固，整個人像被雷劈中一樣，僵硬得不知作何動作。
其他工作人員的注意力也落在了那份文件上。
在“項目負責人”那一欄，明晃晃寫着殷晶的名字。
她不敢相信，搶過來不停翻看對比，嚇得嘴唇都青了。
也是這時候，她這才想起來，那天我拿着改好的預算單去找她。
正是她一時虛榮心上頭，爲了彰顯自己的權力，順便給我個下馬威。
硬是將負責人那欄的名字，改成了她自己。
然後才心滿意足地，在那份預算單上籤下了自己的大名。
那份被她當做勳章的籤名，此刻卻成了認罪書。
劉經理的眼睛也看直了。
她怒不可遏：“陳茜，你敢詐我？！”
我瞪大眼睛，裝作聽不懂她的話：“殷專員，我每一步都是嚴格按照你的要求做的。”
“沒想到你現在卻這麼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9、
兩人當場被帶回總部接受調查。
一周後，集團的處罰通告以郵件的形式，發到了公司每個人的郵箱裏。
我點開文檔，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往下讀。
“經集團審計部調查核實，原企業文化部員工殷晶，在藍港項目中，嚴重瀆職，罔顧商業邏輯與公司流程，擅自篡改項目預算，給公司造成了重大的經濟損失。”
“經集團研究決定，對殷晶予以立即開除處理！”
“同時，集團法務部將保留對其個人追究經濟賠償責任的全部權利。”
光是那228萬的預算差額，就足夠讓她背上一輩子都還不完的巨額債務。
不僅如此，網上的視頻，以及她的“光輝事跡”都會在行業內流傳，沒有任何一家正規公司再敢錄用她。
她的職場生涯基本宣告終結。
至於劉經理，他的下場也沒好到哪裏去。
作爲部門首要負責人，管理嚴重失職。
他被撤銷經理職務，調離管理崗位，調動至後勤檔案中心。
本年度所有年終獎、績效獎金，全部清零。
消息剛出，整個部門都炸了鍋。
從手握實權的部門經理，到後勤檔案中心，無異於流放。
10、
風波過後，我難得閒了下來，終於不用再提防身邊那個隨時會爆發的定時炸彈。
周末，我心情大好，開車去家附近的超市采購零食。
剛拐進飲料區，熟悉的身影就出現在我眼前。
殷晶穿着超市員工統一的紅馬甲，正蹲在地上，整理着貨架上的商品。
她看起來憔悴了不少。
爲了生活，她到底還是找了份新工作。
只是沒想到會巧到在這裏碰上。
我本想繞開，免得再生事端。
可她接下來的舉動，卻讓我停下了腳步。
只見她拿起一包零食，死死地盯着包裝右上角那個小小的“TM”標志，嘴裏念念有詞。
“這麼髒的詞，居然就這麼印在飲料上給所有人看！尤其是小孩子看到了，影響多不好！”
話剛說完，她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黑色的記號筆，拔開筆帽，把包裝上的“TM”標識給塗成了黑色墨團。
完事後，她對自己的傑作非常滿意，露出了笑容。
可這還遠遠不夠，她開始對整排貨架上的商品，展開了地毯式的淨化。
從飲料到零食，只要包裝袋上印着“TM”的小標志，均無一幸免。
我推着購物車，趕緊躲到另外的貨架後，生怕自己被這場無妄之災波及。
剛藏好，就看到個年輕媽媽領着孩子走了過來。
“媽媽，我想喝那個。”
小男孩的手指着被塗得亂七八糟的牛奶盒。
年輕媽媽拿起，看到上面那塊十分突兀的黑色印記，眉頭高高皺起。
“這東西怎麼回事？被人打開過嗎？”
很快，越來越多的顧客發現了這個情況。
“這薯片包裝怎麼也是花的？”
“是不是過期了，所以被人做了記號啊？”
“主管呢?你們超市賣的是什麼東西?！”
投訴聲此起彼伏。
超市主管聞訊匆匆趕來，看到整排被塗花的商品，臉都綠了。
他立馬鎖定了還在埋頭創作的殷晶，怒吼道：“殷晶！你在幹什麼！”
殷晶被嚇了一跳，但她很快就挺直了腰板，舉着手裏的油性筆，義正詞嚴地辯解：
“主管，我這是在淨化我們的購物環境！”
“這些包裝上的髒話，對我們超市的文明形象是巨大的損害！”
借着貨架的遮擋，我將這出好戲盡收眼底。
我以爲殷晶會就此收手。
可幾天後，我又在本地新聞上看到了她。
原來，被主管嚴厲批評後，她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
她偷偷打印了數百張貼紙，上面用醒目的紅色大字寫着：
“警告！此商品包裝含有不文明用語縮寫，請謹慎購買，大家共同抵制！”
然後，她趁着上夜班沒人注意，將這些貼紙，仔仔細細地貼滿了所有帶“TM”標志的商品。
第二天一早，前來購物的顧客們，看到滿貨架的“警告”，引發了衆人的恐慌和猜測。
“不文明用語？這是什麼意思？這食品有問題？”
“天啊，是不是有毒啊？還是廠家造假了？”
“快別買了！誰知道吃了會怎麼樣！”
有人當場拍照發到了網上，消息速度快速發酵。
“愛民超市大量商品涉嫌不良信息”的話題，不到半天就登上了我們本地的熱搜。
當天下午，超市裏擠滿了前來退貨退卡的顧客，不僅客流量銳減，還弄得人心惶惶。
工商部門和市場監管局迅速介入調查，超市當天的營業額幾乎歸零，聲譽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
最後，超市調出監控錄像，迅速鎖定了罪魁禍首。
毫無意外，殷晶再次被開除。
超市也發出了公告，她需要賠償所有被污損的商品損失，營業損失和商譽損失。
前公司的228萬還沒着落，如今又添上了筆新的巨額債務。
殷晶這輩子，算是徹底完了。
警察帶走她時，她仍舊執迷不悟，指着貨架上那些商品喊道：
“是它們先不文明的！我沒有錯！我是在做好事！”
而我，正舒舒服服地窩在自家沙發上。
津津有味地看着電視裏直擊現場的新聞直播，順手拆了包薯片，正是那天在超市買的。
至於我，現在唯一需要煩惱的，大概就是那筆剛到賬的項目獎金，該怎麼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