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的溼度是78%。
蘇晚頭燈的光束切開黑暗,照在斑駁的水泥洞壁上。紅色標語“深挖洞、廣積糧”的“洞”字旁,有幾道新鮮的劃痕——金屬工具留下的,時間不超過三天。
“嗒。”
“嗒。”
“嗒。”
滴水聲從深處傳來,規律得像心跳。
“通風管漏水。”陳默走在最前面,聲音在狹長通道裏產生輕微回音,“但位置不對。這聲音是……”
他忽然停住。
蘇晚差點撞上他的後背。頭燈晃過,她看見陳默的肩膀繃得很緊,呼吸聲在防毒面具裏變得粗重。
“陳警官?”
“沒事。”陳默繼續往前走,但腳步明顯加快,“注意腳下,有碎磚。”
蘇晚這才聞到那股味道——黴味底下,混着一絲極淡的檀香。像是寺廟裏久經熏染的老木頭。
彈幕在手機屏幕上滾動,信號斷斷續續:
“溼度計隨身帶?主播專業!”
“劃痕是新的!絕對有人來過!”
“陳警官剛才停那一下……他是不是聞到什麼了?”
“我爺爺說以前礦洞裏會用檀香驅蛇……”
周叔走在最後,手電筒掃過洞壁:“這防空洞1969年挖的,1978年廢棄。但你們看——”光束停在角落,“有近期搬運痕跡。水泥粉是新的。”
前方二十米,通道向右急轉。
頭燈照亮一個突兀的“房間”。
不是天然洞穴,是人爲開鑿的方形空間,約十五平米。正中央是一張老舊木桌,桌上擺着放大鏡、壓書石、排筆、漿糊罐——一套完整的古籍修復工作台。
桌上的煤油燈燈罩一塵不染。
“有人維護這裏。”蘇晚輕聲說。
她走近工作台。桌面上攤開一本牛皮封面的工作日志,鋼筆還擱在最後一頁的句號上,仿佛主人只是暫時離開。
日志最後一頁,字跡因水漬而暈染模糊,但能辨認出關鍵句:
“……他們要用這批地方志掩蓋礦難真相。47條人命,不能就這樣被抹去。懷瑾絕筆。1987.6.17凌晨。”
而在頁邊空白處,有一行極小的鉛筆字,幾乎被水漬吞噬:
“蘇文淵記者曾聯系我,約6月18日見面。他好像知道什麼。1987.6.15。”
蘇晚的手指停在父親的名字上。
筆尖在“淵”字的最後一筆上顫抖,墨水洇開一小團。
“蘇文淵……”周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不確定,“十年前失蹤的那個調查記者?省報那個?”
蘇晚沒回頭:“您認識他?”
“見過一面。”周叔走到桌邊,目光復雜,“他來市局調過檔案,問的就是1987年礦難的事。當時是我接待的……後來他就失蹤了。局裏備案是‘疑似遭遇意外’,但……”
“但有疑點。”陳默接話,他正蹲在牆角檢查一個鐵皮箱,“周叔,你從沒提過。”
“因爲沒證據。”老警察嘆氣,“而且當時上頭讓‘盡快結案’。老趙……就是今早去世那位,私下查過,被警告了。”
小李突然喊:“這裏有東西!”
他拉開工作台下的抽屜。裏面整整齊齊碼放着十盒老式幻燈膠片,每盒標籤寫着日期:1987.6.17-1987.6.20。
蘇晚拿起最上面那盒,抽出第一張膠片,對着頭燈——
黑白的影像上,是坍塌的礦洞口、散落的工具、救援人員模糊的背影。
照片邊緣,有一只沾滿煤灰的手,無力地垂在碎石外。
“這是……”她聲音發幹。
“礦難現場。”陳默站起身,手裏拿着一個牛皮紙袋,“日志裏提到的‘證據’。但關鍵頁被水毀了。”
他走到蘇晚身邊,展開紙袋——裏面是刑偵技術科出具的鑑定報告:“……水漬導致墨跡與紙張纖維融合,現有技術無法無損分離。強行化學顯影可能導致信息永久丟失。”
小李撓頭:“那不就完了?”
蘇晚盯着那頁暈染的紙。
三秒後,她放下膠片,從隨身工具包裏取出三個小瓶、一盞便攜酒精燈、一把特制竹鑷子。
“蘇小姐?”周叔問。
“給我十五分鍾。”她點燃酒精燈,藍色火苗在黑暗中跳動,“還有,直播得開着。”
手機重新架好。觀衆數從進入防空洞時的8萬,瞬間飆到23萬。
彈幕:
“要現場修復?!”
“刑偵科都沒辦法,主播能行?”
“賭五毛,是劇本”
蘇晚沒看屏幕。她戴上雙層手套,開始操作。
“第一步。”她的聲音在洞穴裏異常清晰,帶着修復師講解時常有的平靜語調,“水漬導致墨水中的鐵離子與紙張纖維素形成絡合物。我需要先讓它們分離。”
她從第一個小瓶倒出白色粉末——硝石。
“硝石溶於水會吸熱。我配置飽和溶液後,用棉片包裹紙頁,放入密封袋。”她動作極快,像做過千百遍,“目標是讓紙面溫度降至零下15度左右。低溫會使纖維素收縮,與鐵離子結合的化學鍵暫時鬆弛。”
酒精燈上架起小燒杯,硝石溶液開始冒白霧。
“第二步,時機。”蘇晚用竹鑷子夾起那頁紙,手腕穩得像手術醫生,“必須在紙張徹底脆化前操作。這種民國手工紙的纖維強度臨界點是零下18度,超過就會永久碎裂。”
她將紙頁浸入溶液。
十秒。二十秒。
紙面開始結霜。
“就是現在。”蘇晚夾起紙頁,平鋪在準備好的玻璃板上。竹鑷子的尖端薄如蟬翼,輕輕探入紙張最上層的纖維——
像揭開一層透明的皮膚。
極薄的紙層被剝離,露出下面被水漬染深的內層。
彈幕炸了:
“我操真的分層了?!”
“這手穩得離譜”
“學文物修復的表示,這手法我導師都做不到這麼幹淨”
蘇晚額頭滲出細汗。她換了一把更細的竹鑷子,開始第二層剝離。
每一層厚度不超過0.02毫米。
當剝離到第四層時,暈染的墨跡已經分散到不同層中,像被拆解開的密碼。
“第三步,顯影。”她拿起第三個小瓶,滴出無色液體,“這是我自己配制的顯影劑,主要成分是鄰二氮菲,與鐵離子結合會生成橙紅色絡合物。”
液體浸潤紙張。
一秒。兩秒。
被水漬模糊的字跡,在便攜修復燈365nm波長的照射下,開始一撇一捺地浮現。
橙紅色,像幹涸的血。
周叔湊近屏幕,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聲:
“……6月17日……運送七箱地方志至防空洞……其中三箱實爲金礦樣本化驗記錄……王主任命我修改數據……死難者從47人改爲7人……”
“……若我不從,則我兒林楓的留學資格將被取消……”
“……我留下這份記錄,藏於《江州地方志異考》……若我遭遇不測……”
念到最後,老警察的聲音在顫抖。
小李張着嘴,半天才憋出一句:“……牛逼。”
陳默沒有說話。他只是拿起桌上的礦泉水,擰開瓶蓋,輕輕放在蘇晚手邊。
“蘇顧問。”他第一次用這個稱呼,“休息一下。”
蘇晚接過水,手指還在微微發抖。不是害怕,是高度專注後的生理反應。
她看向直播屏幕。
彈幕已經不再是質疑,而是鋪天蓋地的:
“致敬林懷瑾先生”
“47個人……47個家庭”
“主播功德無量”
“嚴查王主任是誰!”
就在這時,用戶“礦工後代”申請連麥。
蘇晚接通,對面是經過變聲器處理的男聲,帶着哽咽:
“主播……我父親……照片第三張左下角那個戴安全帽的……就是他。1987年我才三歲,他們說我爸在礦上打架跑了……我媽找了三十年……”
直播間陷入短暫的寂靜。
然後,更多的連麥申請亮起。
蘇晚深吸一口氣,打開幻燈投影儀。老式機器吱呀作響,將膠片影像投射在洞壁上。
一張。又一張。
每一張礦難現場照片的背面,都用鋼筆寫着姓名、年齡、血型、家庭住址。
當第七張照片亮起時,彈幕開始刷屏:
“這是我大伯!李國富!”
“第九張那個是我爺爺!王鐵柱!”
“第十三張……是我爸……他叫張建軍……”
蘇晚在直播畫面一角插入對比圖。
左側:官方檔案記載的“7名遇難者名單”。
右側:直播實時統計——網友指認已確認身份者:32人。
數字還在跳動。33。34。
“還差13個。”蘇晚對着鏡頭說,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砸進寂靜裏,“請認識照片中人的網友,聯系直播間管理員。我們需要名字。每一個名字,都不能少。”
陳默站在她側後方。
頭燈的光照着他半邊臉,另外半邊隱在陰影裏。他盯着洞壁上那些黑白照片,右手無意識地按在腰側——那裏別着槍。
然後他說:“對。47個人的名字,一個都不能少。”
話音未落。
“啪。”
頭頂的應急燈熄滅。
整個防空洞陷入絕對黑暗。
只有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五張錯愕的臉。
“備用電源呢?!”小李吼。
“被剪了。”陳默的聲音在黑暗中冷靜得可怕,“我進來時看過電箱,線路是新的。有人在我們下來後,斷了電。”
蘇晚的手機突然震動。
不是來電。是一條短信,來自陌生號碼。
沒有文字。
只有一張照片:爺爺病房的窗戶。窗外,一個人影站在對面樓頂,手裏舉着的長杆物體,在夜視模式下泛着綠光——紅外線瞄準鏡。
瞄準鏡的紅點,正落在病房玻璃上。
第二條短信緊接着進來:
停止調查。
否則下一槍不是瞄準玻璃。
蘇晚的血液瞬間凍結。
對講機在這時發出刺啦雜音,傳來地面警員模糊的嘶喊:“有襲擊——對方有武——呲啦——”
槍聲。重物倒地聲。
然後靜默。
死一樣的靜默。
“地面出事了。”周叔的聲音發緊。
陳默已經拔出手槍,上膛聲在洞穴裏清脆得駭人。“小李,保護證物。周叔,你帶蘇顧問從通風管走,我記過路線,出口在三百米外的廢棄崗亭。”
“那你呢?”蘇晚抓住他胳膊。
“墊後。”陳默把幻燈膠片盒塞進她懷裏,“這個比我的命重要。走。”
“不行——”
“蘇晚!”陳默第一次吼她,但下一秒聲音又壓下來,幾乎算得上溫和,“你爺爺還在等手術。你得活着出去。”
就在這時。
通道入口的方向,傳來腳步聲。
不緊不慢,一步一步。
金屬鞋底敲擊水泥地面,在密閉空間裏產生詭異的回響。
嗒。
嗒。
嗒。
和剛進洞時聽到的“滴水聲”,一模一樣。
頭燈光束盡頭,一個戴防毒面具的身影出現在轉角。全身黑色作戰服,右手舉着手槍,槍口裝有消音器。
面具的目鏡反射着手機屏幕的光,像某種昆蟲的復眼。
他停住。
抬槍。
瞄準的不是陳默,不是周叔。
是蘇晚懷裏的膠片盒。
直播畫面裏,最後定格的是三個鏡頭同屏:
左上:防毒面具人的槍口特寫。
右上:陳默一步擋在蘇晚身前,舉槍對峙。
下方:蘇晚的臉,汗水從額角滑落,但她抱着膠片盒的手,紋絲不動。
她的嘴唇在動。
沒有聲音。
但讀唇能辨認出那句話:
“……一起走。”
黑暗的洞穴裏,兩道槍口,隔着二十米,筆直地對準彼此。
手機屏幕暗下去的前一秒,彈幕最後飄過一行字:
用戶“拓撲地圖”:通風管路線圖已發你手機。活着出來,主播。
然後。
徹底黑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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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預告】
第四章:生死抉擇,暗流涌動
——通風管爬行中,蘇晚摸到管壁刻字:“蘇文淵,1987.6.18,到此止步。”
——陳默的槍傷:子彈擦過肋骨,血浸透襯衫時,他說:“先送膠片出去。”
——醫院傳來消息:爺爺病房玻璃被擊穿,但子彈是橡皮彈——警告升級。
——神秘來電:“蘇小姐,你父親不是失蹤。他是自願沉入江底的。想知道爲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