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前夕,距離《逆時針證言》上映還剩不到一天時間。
江映西才堪堪跑完西南地區各城市的路演,爲期七天,密度之高,行程之緊,對於一部睽違五年的回歸之作,主創團隊投入大量心血,她身爲導演,這個時刻自然要貢獻一份力量。
飛機安全降落,出VIP通道,那透明玻璃前站着的男人,正在對她揮手。
猛然凝神,她還以爲看到了自己親哥,江唯見。
其實不然,那是堂哥江妄。
制片人袁瓚湊到耳邊:“你哥還真是每次都來接你呀。”
江映西會心一笑,肯定是老爺子的命令,她出門拍戲一走就是半年,這次取景在港城,中途只回來過一次,登機前老爺子親自打電話,等她吃飯。
“江總新年好。”
袁瓚帶頭打招呼。
同行人隨之寒暄。
江妄跟大家客氣了幾句,十分官方。
這段時間大家都繃得緊,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些地方,年後還得忙,匆匆說了再見,各自上車回家。
在暖和的亞熱帶地區呆久了,她都差點忘了京城冬天的威力,攏緊羊絨披肩,一張瓷白的臉袒露在柔光中,眼下淡淡青灰不容忽視,稍顯倦怠。
江妄將準備好的水果遞給她:“路演跑了幾個城市?”
“每天兩個,兩根筷子連軸轉。”江映西丟了顆草莓進嘴裏,咀嚼着說,“簡直就是在跟時間賽跑。”
“別這麼拼啊江導。”
“不拼不行啊江總。”兩句話暴露屬性,她說,“江總,多看看咱們年輕導演,請投資。”
她手一本正經地放在胸口,舉薦自己。
江妄渾不吝道:“投資不是問題,且看‘證言’此次在春節檔能否脫穎而出。”
雖是打趣,話卻實誠。
這不是那些年純爲理想買單的年紀了。
而這一次,不僅是團隊,更是她自己的一場較量。
別人口中的‘天賦型導演’,十八歲僅憑一部三十五分鍾的懸疑短片《壞種子》闖入大衆視野,從而叩響導演圈的大門。
緊跟其後,二十歲拍攝文藝片《霧色傾城》,那時還未大學畢業,問世便一鳴驚人,該作品先後選入FIRST青年電影展和平遙國際電影展,並獲當年最佳導演獎,費穆榮譽·最佳影片。
片中最令人觸動的一幕是最後那個長達三分鍾的長鏡頭,跟拍霧都江邊一個背對鏡頭、沉默行走的男人背影。影評人寫到:這個鏡頭充滿了“無形的權利壓迫感與孤獨”。
而至上一部片子,已過整整五年。
這較長不短的時間裏,爲何沒趁熱打鐵再展雄風?
二十歲正如火一樣的年紀,該勇往直前才對,這個疑惑就跟當初她沒到現場領最佳導演獎一樣費解。
話說當時得到如此成績,制片人與投資方拿着多少好本子遞到她面前,都被一一推拒門外,實在摸不透江導的口味,跟股清風一般,握不住。
不過《逆時針證言》的確也調動了一部分影迷胃口,間隔七年再拍懸疑類題材,是否還會有當年《壞種子》那般令人血脈賁張的驚喜瞬間。
畢竟,時間會化淡一切東西,記憶、人,唯有鏡頭記錄下的事物永不會被風吹散。
思緒回攏,窗外開始飄雪。
路燈刺透玻璃落在她臉上,光影節節後退,跟不復還的時間異曲同工。
“最後一站在山城?”江妄出聲打破平靜。
江映西輕輕嗯了聲。
其實早已猜到,當年她母親去世,遺言是希望能埋葬故土,死者爲大,必要圓了她遺願。
團隊最終選擇先走西南城市,也是她敲定的,順便的事,不然忙起來又找不到時間回去看她。
車子從主流分道,雪也愈下愈大。
“這是今年的新款式?”江妄將視線落在她頸間,乳白色高領羊絨毛衣也遮不住纏繞的白繃帶。
江映西伸手往上拉了拉,遮住全貌。
不然等下老爺子看到,又得苦口婆心說一頓。
不能老讓他操心。
她說:“前段時間管家白叔給我發消息,說爺爺住院了,屬實?”
江妄歪過頭笑笑:“大小姐,白叔從不說假話。”
那就是真的。
後來跟老爺子打過幾次電話,每次都說小事,不用特意跑一趟,他知道她忙,又到了電影關鍵時刻,他不想害她兩頭跑。
氣氛忽然低迷,江妄轉頭瞥她一眼,揶揄道:“家裏一堆人看着他,沒事兒,多你一個他也不能飛。”
江映西:……
好吧,有被安慰到。
只是說起來,爺孫倆關系不比旁人,自江尚豐重組家庭後,她一直跟江木占住在昆侖院,感情不比旁人。
江家到她這一輩兒只有江映西一個女孩兒,老爺子疼點就疼點吧。
車子穿過胡同,徑直往前,一排枯枝裝點着燈籠,節日氣氛濃烈,朱紅色大門前磅礴大氣的石獅含珠,雙門貼着紅色對聯,上面寫着篆書“三陽始布,四序初開”,出自江木占之手。
她下車,目光掃視了眼一旁停着的豐田Alphard,車牌爲粵Z港黑牌,一溜三地不限行。
江映西問:“有客人?”
江妄瞄了眼車牌,會心一笑:“老周。”
老周?
江映西進門,白叔上前招呼,說今晚有個後輩上門拜訪老爺子。
走廊道,入玄關,才換鞋,裏面慈愛聲音傳來:“滿滿回來了。”
她邊脫衣邊回應:“是的爺爺。”
老人走出來,春光滿面,精神頭不錯,一頭白發打理得整整齊齊,細看還焗了油,未免太過正式。
想來這派頭不是迎接她的,是爲了裏面那位‘客人’。
江木占湊近來捏她手臂,嘴裏嘀咕着“瘦了”,又招呼白叔趕緊上菜,好不容易盼回孫女,老爺子高興。
江映西打量他穿着,灰色羊絨衫外套了件背心,他一手牽過她往裏屋走。
“誰呀爺爺?”
“你周爺爺的孫子,還有沒有印象?”
周爺爺?那不是嗝屁了十幾年了嘛,他孫子…沒有印象。
江映西低聲說:“大過年的,他怎麼突然來呀。”
這個時間節點相當特殊,應該在家裏陪家人。
江木占輕嘖了聲,眉頭微蹙,好客之家怎說這些,來者均爲客。
邁步進屋。
男人坐與客位,後背直立挺拔,姿態怡然,見她進來,視線投過,嘴角上揚弧度得體禮貌,起身靠近,伸出手開口:“周裏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