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剪子嘞~戧菜刀~”
悠長嘶啞的京味叫賣聲,像一根生鏽的鐵絲,刮着耳膜鑽進腦子裏。
陳默的眼皮動了動,宿醉般的劇痛在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撐着身子坐起來,鼻腔裏灌滿了筒子樓特有的混合氣味——隔壁王嬸家燉肉的香氣,公共廁所飄來的氨水味,還有煤爐子裏沒有燒透的煤煙味。
一切都那麼熟悉,又那麼遙遠。
他轉動僵硬的脖頸,目光落在牆壁上。
一張掛歷,上面穿着泳裝的美女笑得正甜,鮮紅的數字印着:1989。
真的回來了。
不是一場荒誕的夢,他真的回到了二十歲,回到了這個一切悲劇與輝煌都尚未開始的起點。
“我,陳默,回來了。”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裏那股盤踞了三十年的鬱結之氣,似乎都隨着這口陳舊的空氣消散不少。
上輩子,就是今天,他的人生被徹底踩進了泥裏。
“砰!”
房門被粗暴地推開,一個燙着小卷發、穿着的確良襯衫的中年婦女率先進來,正是他那準丈母娘,周桂芬。
她身後跟着的,是她的女兒,陳默的未婚妻,李倩倩。
李倩倩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碎花連衣裙,腳上是白色的小皮鞋,臉上化了淡妝,只是眼神躲閃,不敢與陳默對視。
周桂芬可沒那麼多顧忌,她兩手叉腰,像一只鬥勝的公雞,三角眼上下打量着這間不到十平米的狹小房間,鄙夷毫不掩飾。
“陳默,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今天我跟倩倩來,就是跟你說清楚,這婚,我們不結了。”
她的聲音又尖又亮,確保整個樓道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們家倩倩,不能跟着你窩在這鴿子籠裏,一輩子吃糠咽菜,喝西北風!”
陳默沒說話,他只是平靜地看着周桂芬,然後拿起桌上那個印着“贈給最可愛的人”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涼透的白開水。
他的平靜,讓周桂芬準備好的一肚子刻薄話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不上不下,堵得難受。她拔高音量,繼續自己的表演。
“你別不服氣!人要往高處走,水才往低處流!倩倩現在有更好的選擇,人家王浩,他爸是廠裏的副主任!你知道人家開什麼車嗎?桑塔納!黑色的!四個輪子的!你見過嗎?”
她唾沫橫飛,仿佛那輛桑塔納是她家的一樣。
李倩倩的頭垂得更低,手指絞着自己的衣角。她既享受着母親爲她描繪的光明未來,又對眼前這個沉默的男人感到一絲愧疚。
筒子樓的隔音約等於無,門口已經圍了幾個探頭探腦的鄰居,對着屋裏指指點點。
“哎,我就知道要出事,老陳家這小子配不上人家姑娘。”
“可不是嘛,聽說那姑娘找了個開小汽車的。”
“嘖嘖,這下臉可丟大發了。”
議論聲不大,卻清晰地傳進屋裏。
周桂芬聽着外面的聲音,更加得意,下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她就是要當着所有人的面,把陳家的臉皮撕下來,踩在腳下。
她等了半天,等陳默暴怒,等他哀求,等他像個喪家之犬一樣失控。
可陳默只是放下了搪瓷缸子,缸底和桌面碰撞,發出一聲輕響。
他終於開口了,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說完了?”
周桂芬一愣。
陳默抬起頭,目光越過她,落在李倩倩的臉上。那張他曾深愛過的臉,此刻看起來卻如此陌生。
“倩倩,這也是你的意思?”
李倩倩身體一顫,不敢看他,嘴裏蚊子哼哼似的擠出幾個字:“我……我聽我媽的。”
“好。”
陳默點點頭,一個“好”字,幹脆利落,像斬斷了什麼東西。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沒有關門,反而把門拉得更開。外面看熱鬧的鄰居們都暴露在他的視線裏,有些尷尬地縮了縮脖子。
陳默沒理他們,他轉過身,重新看向臉色有些變化的周桂芬。
“退婚,可以。”
周桂芬剛要露出勝利的笑容,陳默的下一句話就讓她臉上的表情僵住了。
“當初訂婚給的彩禮,兩千塊,一分不少,現在還我。”
空氣仿佛凝固了。
周桂芬的眼睛瞬間瞪圓,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你說什麼?你還想要錢?我女兒的青春損失費我還沒跟你算呢!”
她開始撒潑,這是她的拿手好戲。
“大家快來評評理啊!這陳家小子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啊!訂了婚又黃了,耽誤了我家倩倩,現在還反過來要錢,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陳默冷冷地看着她表演,一言不發。
上輩子,他就是被這套組合拳打蒙的。又是羞辱又是撒潑,年輕氣盛的他被激得失去了理智,最後不僅錢沒要回來,還落得一個糾纏不休的壞名聲。
但現在,他是一個活了兩世的人。
他等周桂芬的調門降下來一些,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大,但足夠讓門口所有人都聽見。
“周阿姨,說話要講良心。當初是你托媒人找上我們家,說倩倩看上我人老實,彩禮兩千塊,也是你親口開的價。我爸媽東拼西湊,把準備給我弟弟上大學的錢都拿出來了,才湊齊這兩千塊錢給你。”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門口的鄰居。
“現在,是你們家要退婚,不是我陳默要悔婚。你們找到了開桑塔納的高枝,我陳默不攔着,但把我家的血汗錢還回來,天經地義。”
他的話有理有據,不卑不亢。
門口的輿論風向瞬間變了。
“哎,小默說的有道理啊。”
“是啊,退婚就該退彩禮,這是老規矩。”
“周家這事辦得不地道,又想攀高枝又想占便宜。”
周桂芬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沒想到一向老實巴交的陳默,今天嘴皮子變得這麼利索,還懂得發動群衆。
她還想狡辯,陳默卻不給她機會。
“周阿姨,今天你要是不還錢,也行。我就去王浩他們廠門口等着,找他們廠領導好好聊聊,問問他爸一個副主任,是怎麼教育兒子搶別人未婚妻的。我再到街道辦去說道說道,看看這理到底在哪一邊。”
這一招,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1989年,名聲比什麼都重要,尤其是對廠裏的領導幹部家庭。這事要是鬧大了,王浩他爸的位子都可能不穩。
周桂芬徹底慌了,她沒想到陳默會來這麼一手狠的。這已經不是撒潑能解決的問題了。
她惡狠狠地瞪着陳默,像是要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李倩倩也急了,拉着她媽的胳膊:“媽,要不……要不就算了吧,把錢還給他。”
她可不想讓王浩知道自己家還因爲這點錢跟前任糾纏不清,太丟人了。
在裏子和面子的雙重夾擊下,周桂芬終於敗下陣來。她從隨身的布包裏,極其不情願地開始往外掏錢。
一沓“大團結”,被她捏得緊緊的。
“數清楚,兩千塊,一分不少!”她把錢往桌上重重一拍,像是在發泄最後的怒火。
陳默拿起那沓錢,當着所有人的面,一張,兩張,三張……不快不慢地點了起來。
他的動作很穩,手指修長,每一次捻動鈔票,都像是在敲打周桂芬和李倩倩的神經。
周圍安靜極了,只剩下紙幣清脆的摩擦聲。
點完了,不多不少,正好兩千。
陳默把錢整齊地疊好,放進自己上衣的內口袋裏,拍了拍,動作妥帖又安穩。
做完這一切,他才最後看了李倩倩一眼,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祝你們好。”
說完,他“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門外,是周桂芬氣急敗壞的咒罵和鄰居們壓低聲音的議論。
門內,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陳默靠在門板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攤開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那裏似乎還殘留着三十年商海沉浮留下的錯覺。
他走到桌邊,看着口袋裏那厚厚的一沓錢。
這不是兩千塊。
這是他撬動一個時代的,第一根杠杆。
就在這時,門又被推開了。
弟弟陳東一陣風似的沖進來,臉上滿是焦急和擔憂。
“哥!我聽王嬸說李家來退婚了?她們沒爲難你吧?那幫人就是嫌貧愛富的白眼狼!”
陳東氣得臉都紅了,他是真爲自己哥哥抱不平。
陳默看着自己這個上輩子爲了給自己湊醫藥費,累死在建築工地的弟弟,心中一暖。
他沒有多解釋,只是從口袋裏掏出那兩千塊錢,拍在桌上。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
陳東愣住了。
陳默看着他,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地說道:
“小東,別上學了。”
“跟哥,幹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