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沓被高高舉起,又重重砸落的大團結,像一團燒紅的炭,燙得趙景覺只想立刻甩開。
可這錢又像一捧雪,沸騰的情緒撞上去,瞬間只剩一片冰冷的空白。
十二年來,這個叫做爸爸的詞。
只存在於母親深夜的嘆息裏,存在於外婆和舅媽的咒罵裏,存在於村裏人同情又鄙夷的閒言碎語裏。
是死鬼前夫,是敗家子,更是不知死活的東西。
他曾無數次幻想過這個男人的模樣。
回到家裏面了,自己會叫對方一聲爸爸。
可是這十二年如一日的侮辱,受苦。
讓趙景覺覺得自己根本做不到!
用一沓他數都數不清的錢,輕飄飄地砸過來,說一句“拿着花”。
花什麼?
買回母親流過的眼淚?買回他被人叫做野孩子時攥緊的拳頭?買回妹妹在寒冬裏因爲沒錢買煤而凍得通紅的小臉?
這些年的苦,這些年的煎熬,難道就是一沓錢可以抹平的嗎?
“我不要你的臭錢!”
最終,少年憋了半天的嘶吼,帶着變聲期的沙啞,像一頭被激怒的幼獸。
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沓錢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紅色的鈔票譁啦一聲,在昏暗的泥土地上散開,像一朵朵綻開的、諷刺的血色花朵。
甩開錢,他轉身就往外沖,撞開那扇破舊的木門,頭也不回地跑進了刺眼的陽光裏。
這一連串的變故,讓屋裏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王秀芳。
她那雙死死粘在錢上的眼睛,在錢落地的瞬間,幾乎要從眼眶裏迸出來。
“哎喲!作孽啊!”
她發出一聲痛心疾首的尖叫,也顧不上罵外孫了,整個人像一頭餓了三天的母豬看見了泔水桶,以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敏捷,猛地朝地上的錢撲了過去!
旁邊的林懷萍也是一個激靈,幾乎是和婆婆同時動作,彎腰就要去撿。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閃過。
“砰。”
一只蒙着灰的皮鞋,不偏不倚地踩在了最前面土地上,攔住了兩人過來的去路!
鞋尖微微用力,碾了碾腳下的泥土。
趙毅甚至沒有彎腰,只是站在那裏,居高臨下地看着那兩個已經做出餓虎撲食姿勢的女人。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也聽不出喜怒。
“我的錢,你們也敢動?”
王秀芳和林懷萍的動作瞬間僵住。
她們抬起頭,對上了趙毅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平靜,深不見底,像兩口幽深的古井。
可就在這平靜之下,卻藏着一股子能把人凍僵的寒氣。
那不是憤怒,也不是威脅,而是一種徹徹底底的漠視。
仿佛她們不是兩個大活人,而是兩只企圖從他腳邊偷食的蒼蠅。
王秀芳伸到一半的手,哆嗦了一下,訕訕地縮了回來。
她想罵幾句場面話,可喉嚨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林懷萍更是嚇得往後退了一小步,臉都白了。
這個男人,和八年前那個在嶽家面前唯唯諾諾、低聲下氣的窮小子,完全是兩個人!
“哎呀,這……這不是孩子不懂事嘛……”
一個略帶諂媚的男人聲音從門口傳來。
只見一個五十來歲,身材幹瘦,留着山羊胡的男人搓着手走了進來。
正是被外面的爭吵聲引來的劉春枝的父親,劉大壯。
他剛才在外面聽了個大概,一進門就看見滿地的錢,眼睛都直了。
他陪着笑臉,對趙毅說道:“小毅啊,孩子小,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這錢掉地上了,多髒啊,我……我幫你撿起來。”
說着,他的腰就想往下彎。
“不必了。”趙毅淡淡地打斷他。
他移開腳,然後,在劉家三人幾乎要噴火的目光中,慢條斯理地蹲下身。
他撿錢的動作,很是隨意,隨意得仿佛他塞回去的不是上千塊巨款,而是一把不值錢的草紙。
王秀芳的心,隨着他那個動作,被揪得生疼。
她仿佛能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那可是錢啊!上千塊啊!就這麼被糟蹋了!
做完這一切,趙毅才站起身,目光掃過劉家三口那副貪婪又悔恨的扭曲嘴臉。
他心裏沒有半點波瀾,甚至覺得有些好笑。
這就是原主記憶裏,讓他愧疚了八年的嶽父嶽母。
趙毅懶得再和他們廢話,轉身走向還愣在原地的劉春枝。
女人依舊緊緊抱着小女兒,臉上淚痕未幹,眼神空洞地看着趙毅,仿佛還沒從這一連串的沖擊中緩過來。
“媽媽……”懷裏的趙暖被嚇壞了,小手緊緊抓着母親的衣襟,怯生生地看着這個陌生的男人。
趙毅的目光柔和了些許。
他對劉春枝說:“我們回家。”
回家?
劉春枝的身體顫了一下。
他們哪裏還有家?
當年趙毅走後,趙家在縣城的房子早就一塊打包賣出去了。
他們母子三人,一直就擠在娘家這間不到十平米的破舊柴房裏。
趙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又補充了一句,“回我們自己的家。”
說着,他彎腰,一手抱起還在發懵的趙暖,另一只手,則伸向了劉春枝。
他的動作很自然,就像他們從未分開過八年一樣。
劉春枝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那是一只寬大、骨節分明的手,上面帶着長途跋涉的薄繭和灰塵。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當兩只手握在一起時,趙毅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手掌上那層厚厚的、粗糙的繭子,以及那不正常的、冰涼的溫度。
一股無名的火,從趙毅的心底竄起。
他沒再回頭看劉家那三張精彩紛呈的臉,只是拉着劉春枝,抱着趙暖,徑直朝門外走去。
“站住!”
王秀芳終於反應了過來,尖叫着沖上來,想去抓劉春枝的胳膊。
“劉春枝!你這個白眼狼!你要是敢跟他走,以後就別認我這個媽!永遠別再回這個家!”
趙毅停下腳步,轉過身。
他看着王秀芳,忽然笑了。
“你好像搞錯了一件事。”
趙毅頓了頓,環視了一圈這間破敗陰暗的屋子,最後目光落在王秀芳漲成豬肝色的臉上。
“你以爲這種地方,我們會很稀罕回來?”
說完,他再不停留,拉着劉春枝,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扇門。
陽光猛地灑在身上,有些刺眼。
門外,院子裏,甚至院牆外,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村民。
他們交頭接耳,指指點點,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震驚和好奇。
剛才屋裏的爭吵,外面的人聽了個七七八八。
他們看到了趙毅回來時的落魄,聽到了王秀芳的刻薄咒罵,也聽到了那聲清脆的、錢被甩在地上的響動。
現在,看到趙毅像一個得勝的將軍,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牽着妻子,從劉家大搖大擺地走出來,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這跟想象的劇本完全不一樣啊!
不是說趙毅在外面混不下去了,灰溜溜地跑回來了嗎?
不是說王秀芳要把女兒嫁給張屠夫嗎?
怎麼現在,反倒是趙毅把人給帶走了?而且看王秀芳那副氣急敗壞又不敢上前的樣子,分明是吃了大虧!
趙毅對周圍的目光視若無睹。
他牽着劉春枝,穿過人群,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他記得,原主在村裏還有一棟祖上傳下來的老宅,雖然多年沒人住,但至少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走了沒多遠,他的腳步停了下來。
在村口那棵大榕樹下,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躲在樹幹後面,只探出一個小腦袋,用一種復雜又倔強的眼神,遠遠地望着他們。
是趙景覺。
他沒有跑遠,他還是不放心媽媽。
看到趙毅停下,那小腦袋“嗖”地一下又縮了回去。
劉春枝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下意識地就要喊兒子的名字。
趙毅卻輕輕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別出聲。
他將懷裏的趙暖輕輕放到地上,柔聲對劉春枝說:“你帶暖暖先去老宅那邊,我記得路。我去跟他說幾句。”
劉春枝猶豫地看着他。
趙毅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他獨自一人,朝着那棵大榕樹走了過去。
夏日的午後,蟬鳴聒噪,陽光透過繁茂的榕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趙毅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一點點地,覆蓋住了那個藏在樹後的小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