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手機在床頭櫃上嗡嗡地震個不停,活像只惱人的大蜜蜂。
東安把臉深深埋進枕頭裏,試圖屏蔽這噪音。可那震動聲頑強地持續着,屏幕上“騰瑾”兩個字閃爍得鍥而不舍。她終於認命地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按下免提,又迅速縮回被窩。
“東安!你聽到沒有?這次真不能再拖了!”
騰瑾的聲音立刻炸滿了整個房間,每個字都透着火急火燎的勁兒。東安眼皮沉得抬不起來,意識還在夢境的邊緣打轉。
“嗯......”她含糊地應了一聲。
“那就這麼說定了!星期一晚上七點,萬達的雨菲餐廳,12號桌!你再敢放鴿子,我、我就直接殺到你家去!”騰瑾的聲音陡然升高,“你別以爲我懷孕了就不能收拾你!”
“好......好......”東安閉着眼胡亂答應,“姐,我知道了......”
“你最好是真知道了!穿漂亮點!化妝!聽見沒?”
電話終於掛了。
房間裏重新陷入安靜,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晨間車流聲。東安把自己更深地裹進被子裏,貪戀着最後一點睡意。昨晚趕圖紙趕到凌晨三點,早上全靠鬧鍾把東岑轟起來自己去上學,她現在困得靈魂都要出竅了。
等等。
她剛才答應了什麼?
混沌的腦子開始緩慢運轉。相親。又是相親。雨菲餐廳。星期一晚上。
“啊——”一聲哀嚎悶在被子裏。
東安從被窩裏鑽出來,頂着一頭亂翹的短發坐起身。晨光從沒拉嚴的窗簾縫裏擠進來,在地板上切出一道刺眼的光。
她今年二十八歲,在一家不大不小的裝飾公司當設計師,每個月工資剛好夠養活自己和東岑,她那個十歲大的兒子。
是的,十八歲她就當了媽。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像場夢。
因爲東岑一直沒個爸來接盤,騰瑾這幾年簡直操碎了心,鍥而不舍地給她找對象,給東岑找後爹。可哪有那麼容易?相親對象一聽說她二十八歲就有個十歲的兒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其實東安自己早想開了。這輩子就這樣和東岑相依爲命地過,老了讓他給養老送終,也挺好。何必去禍害別人,拖累別人的人生。
可騰瑾不這麼想。
雖然她們沒有半點血緣關系,東安五歲被送到孤兒院時,第一個見到的就是七歲的騰瑾。那個扎着兩個小辮的女孩朝她伸出手:“別怕,以後我罩你。”
一年後,有戶人家來收養孩子。小小的東安死死抓着騰瑾的手,仰頭對那對夫婦說:“帶姐姐一起,不然我也不走。”
也許是緣分,那戶姓騰的人家真把兩個女孩都帶走了。她成了騰東安,騰瑾成了她名正言順的姐姐。騰家沒有再要自己的孩子,把她們當親生的養大。一切本該順順利利,直到她十八歲那年。
東安甩甩頭,不想再往下想。總之,爲了留下東岑,她主動和騰家斷了關系,改回原本的姓,獨自帶着孩子討生活。最難的時候,她抱着發燒的東岑在醫院走廊裏掉眼淚,撞見了來做產檢的騰瑾。
那是騰瑾第一次對她發那麼大的火:“出了這麼大的事你不告訴我?!東安,你把我當什麼了?!”
從那以後,騰瑾固執地重新擠進她的生活,像堵拆不掉的牆。如今騰瑾三十歲,嫁了個好老公,孩子都快四歲了,生活幸福美滿。而東安和騰家,自十八歲後再無交集。
只有騰瑾,始終是她的姐姐。
所以,她不能讓騰瑾傷心。東安嘆了口氣,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相親就相親吧,走個過場也好讓騰瑾死心。
不過......得先和東岑打個招呼。孩子大了,有想法了。
“媽——姐——東安!”
下午放學時分,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和東岑清脆的叫喊聲一同響起。十歲的男孩背着幾乎和他半個人一樣大的書包,站在臥室門口,看着床上那團依舊蜷縮着的人形,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
“晚上六點了,”東岑走到床邊,伸手推了推被窩裏的人,“你居然還在睡?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
被窩蠕動了幾下,東安頂着一頭雞窩探出腦袋,睡眼惺忪:“回來了啊......今晚咱們出去吃吧,媽有事跟你商量。”
她努力擠出一個自認爲很親切的笑容。
東岑卻警惕地後退半步,雙手抱胸:“你先說事。不然我總覺得這頓飯吃了就得上當。”
“臭小子!”東安抓起枕頭佯裝要砸,又放下,“是你瑾姨,又給我安排相親了。我就想問問你......你覺得,咱們家多個爸爸怎麼樣?”
房間裏安靜了兩秒。
東岑放下書包,在床沿坐下,兩條還夠不着地的小腿晃了晃。他的側臉在夕陽餘暉裏顯得格外認真,有種超乎年齡的沉穩。
“你確定只是問問?”他轉過頭,黑亮的眼睛盯着東安,“不是又失業了交不起房租,或者闖了什麼禍要找我背鍋?”
東安被噎得一時無語。仔細想想,好像以前確實幹過類似的事......但這次真沒有!
“這次是真的!純相親!”她舉起三根手指,“我保證。”
東岑又打量了她幾秒,才慢悠悠開口:“那行。不過有兩個條件。”
“你說。”
“第一,見面我得一起去。”東岑豎起一根手指,“第二,到時候別說我是你兒子,就說我是你弟弟。”
東安一愣:“爲什麼?”
“你傻呀?”東岑翻了個小小的白眼,“前幾次,人家一聽你有個十歲的兒子,聊不到兩句就找借口溜了。先說是弟弟,等人對你有點意思了,再慢慢說清楚嘛。”
東安張了張嘴,看着兒子那副“你怎麼這都不懂”的表情,突然有點想笑,又有點心酸。這孩子,心思什麼時候這麼多了?
“還有,”東岑跳下床,一邊往廚房走一邊回頭說,“今晚別出去吃了,省錢。我來做飯——免得你又把飯煮成粥。”
廚房裏很快傳來洗菜切菜的聲音,熟練得讓人心疼。
東安坐在床上,聽着那動靜,心裏某個地方軟軟地塌下去一塊。這十年,與其說是她在養東岑,不如說是東岑在撐着她。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讓她常常忘了,他也才十歲。
她起身走到廚房門口,倚着門框看那個還夠不着灶台太高、需要踩在小凳子上的小身影。東岑正專注地對付一顆土豆,側臉在廚房溫暖的燈光下毛茸茸的。
“東岑,”她輕聲說,“對不起啊。”
“幹嘛突然道歉?”東岑頭也不抬,“把鹽遞我一下。”
東安把鹽罐子遞過去,猶豫了一下:“媽媽是不是......挺沒用的?工作普通,做飯難吃,還總讓你操心這些......”
東岑手上的動作停了停。
然後他轉過身,沾着土豆澱粉的小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走到東安面前,仰起臉。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幹淨得像雨後初晴的天空。
“媽,”他說,語氣是孩子式的鄭重,“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
東安的鼻子忽然有點酸。
“行了行了,肉麻死了。”東岑轉身回去繼續切菜,耳朵尖卻有點紅,“出去等着吧,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等會兒飯好了我叫你。”
東安笑着揉了揉他的頭發,在他抗議之前溜出了廚房。
晚飯時,東岑果然做了兩菜一湯。土豆絲切得粗細不均,西紅柿炒蛋鹽稍微多了點,但東安吃得很香。
“對了,”東岑扒着飯,含糊不清地說,“瑾姨說的那餐廳,到底是左12桌還是右12桌?你問清楚沒?”
東安夾菜的手僵在半空。
“......忘了。”
“東!安!”東岑放下碗,一臉恨鐵不成鋼,“你還能再迷糊點嗎?!”
“明天問!明天一定問!”東安趕緊保證,低頭猛扒飯。
窗外,夜色漸深。城市燈火一盞盞亮起,透過窗戶,在這個小小的、溫暖的房間裏,投下安寧的光影。
東岑收拾碗筷時,悄悄看了眼正在沙發上攤着、摸着肚子說撐死了的東安,嘴角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其實有個後爸......好像也不是不行。只要對媽媽好。
他這麼想着,把洗幹淨的碗一個個放進櫥櫃,動作輕快。
而沙發上,東安望着天花板,心裏盤算的卻是:星期一穿什麼?那條八百年前買的裙子還能不能穿?化妝......怎麼化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