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是被血液的味道喚醒的。

不是記憶中動物血液的腥甜,也不是那次飽餐人類血液的醇厚,而是一種更直接、更滾燙的、帶着生命最後餘溫的液體,正被小心地引導進我幹涸皸裂的嘴唇。

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四肢百骸像是被拆散後又粗糙地拼湊起來,每一寸皮膚都殘留着烈火舔舐過的灼痛,深入骨髓。尤其是雙手,更是傳來持續的、尖銳的燒灼感,仿佛仍被架在爐火之上。

意識在劇痛和極度的飢渴中浮沉。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視線模糊,只看到一個熟悉的、帶着淺紫色調的輪廓。我正被人輕輕抱着,枕在溫軟的腿上。一只微涼的手小心地托着我的後頸,另一只手……拿着一只早已斷氣的兔子,頸部新鮮的傷口正對準我的嘴。

本能的渴望壓倒了一切。喉嚨裏發出無意義的嗬嗬聲,我近乎貪婪地吮吸着那救命的液體。溫熱的血液滑過焦灼的食道,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迅速被我這具殘破的身體吸收、轉化。力量,極其微弱的暖流,開始從幹涸的血管深處重新滋生。

直到再也吸不出任何液體,我才仿佛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徹底掙脫,茫然地眨了眨眼。

視線清晰了些。是傾奇者。他低着頭,正用一塊幹淨的布巾,仔細擦拭我嘴角殘留的血跡。他的動作很輕,很慢,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他淺紫色的水幹服上沾了些許暗紅的血點,下擺也有些皺褶,但整體依舊整潔。原本總是帶着懵懂或溫和神情的臉上,此刻卻沒什麼表情,只是嘴唇抿得有些緊,槿紫色的眼眸低垂着,長長的睫毛掩蓋了其中的情緒。

我想說點什麼,想問他怎麼樣了,想告訴他我沒事了。但喉嚨裏像塞滿了沙礫,又幹又疼,只能發出破碎的氣音。最終,只是無力地砸了咂嘴,殘留的鐵鏽味在口中蔓延。

倦意再次如潮水般涌來,比之前更甚。身體的本能告訴我,修復遠未完成。我最後看了他一眼,在他依舊平靜無波的注視下,再次沉入了黑暗。

接下來的日子,就在這種斷斷續續的清醒與沉睡中交替。

每次醒來,總能發現自己在不同的姿勢下被“喂食”。有時是像最初那樣被他抱在懷裏,有時是枕着他的腿,有時則是簡單地躺在鋪了幹淨衣物和薄毯的地上,他會俯下身,耐心地將盛在簡陋木碗(不知他從哪裏找來的)裏的血液,一點點喂給我。血液的來源大多是兔子、山雞等小型動物,偶爾似乎也有魚類。

他的動作從一開始的生澀,漸漸變得熟練。總是先小心地確認我是否清醒,然後用布巾墊在我的脖頸下,再開始喂食。喂完後,又會細致地替我擦拭幹淨。他很少說話,只是在我努力發出聲音時,會用那雙沉靜的紫眸看着我,輕輕“嗯”一聲,示意他在聽。

隨着攝入的血液增多,身體恢復的速度也在加快。皮膚上那層可怕的焦黑和碳化逐漸剝落,露出下面新生的、更加蒼白的肌膚。劇痛在減弱,只剩下持續的酸軟和雙手頑固的燒灼感。清醒的時間開始變長。

我嚐試在清醒時檢查自己。身上被一床雖然破舊但洗得很幹淨的薄毯包裹着。手臂、胸膛、腿部的皮膚基本恢復了光滑,只是顏色比之前更蒼白,像從未見過陽光的雪。唯有雙手,還被厚厚的、幹淨的白色布條仔細包裹着,從布條外隱約的形狀和持續的痛感判斷,皮肉的生長和重塑還在進行。

我也觀察傾奇者。他好像把這裏當成了新的居所。山洞裏我那些亂七八糟的“寶藏”被他分門別類整理過,擺放得整齊了些。他自己那身衣服明顯漿洗過,雖然邊角有了磨損和縫補的痕跡,但幹幹淨淨。他總是不停地忙碌,要麼外出帶回獵物和清水,要麼蹲在洞口就着天光縫補衣物,要麼就是靜靜地坐在我旁邊,目光空茫地望着洞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的情緒明顯很低落。雖然依舊會回應我,聲音也還是那麼軟糯好聽,但裏面總缺少了以往那種輕盈的、好奇的活力,像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

我想,他一定是在生我的氣。氣我那天晚上那麼粗暴地綁走他,氣我擅自替他做了決定,甚至氣我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於是,在一次比較清醒的時候,我舔了舔依舊幹澀的嘴唇,沙啞地開口:“傾奇者……對不起。”

他正在用我撿來的小刀削着一根樹枝,聞言動作一頓,沒有抬頭。

“我不該……那樣綁着你。”我艱難地組織着詞匯,“也不該……不聽你說話。但是……我還是覺得,你不該回去。他們……不配。”

他沉默了很久,手裏的樹枝幾乎被削成了尖細的一根。然後,他極輕微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聲音低低的,像羽毛拂過心尖:“沒有生氣。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

我聽着,心裏既鬆了口氣,泛起一絲隱秘的開心(他不會再回到那些傷害他的人身邊了),卻又被更深的擔憂淹沒。因爲他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那份低落的情緒,沉甸甸地壓在山洞的空氣裏,也壓在我的心口。

就這樣,斷斷續續,在他無聲卻細致的照料下,又過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通過洞外月亮圓缺的變化判斷)。我身體恢復的速度越來越快,直到某一天,我發現自己可以比較自如地活動了,除了雙手還需要時間完全長好,力量也有些不足外,基本已無大礙。

久違的力量感(雖然還很虛弱)讓我有些雀躍。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再也按捺不住,拉着一旁依舊安靜坐着、低垂着頭的傾奇者,興沖沖地跑出了山洞。

“走!我們去玩!”我語氣輕快,試圖驅散他周身的沉悶。

我們來到熟悉的小溪邊。我迫不及待地俯身,借着月光查看水中的倒影。

水中映出一個身影。銀白色的頭發長出來了,但不再是以前那種及肩的柔順長發,而是短短的、毛茸茸的,像個剛長出新茬的蒲公英,帶着點不馴服的翹起。皮膚依舊是標志性的蒼白,嘴唇恢復了淡淡的朱紅色。猩紅的眼瞳在夜色中炯炯有神。五官似乎沒什麼變化,還是那張帶着孩童稚氣和妖異美感的臉。個子……好像也沒長?依舊是一副十歲出頭人類男孩的模樣。最讓我驚喜的是,之前因爲凝煉血核而嚴重虧空、導致形銷骨立的身體,此刻竟然恢復了些許圓潤,雖然依舊纖細,但不再是皮包骨頭的可怕樣子。看起來,就是個皮膚過分蒼白、發色瞳色異於常人、但總體還算可愛的短發正太。

“看!恢復得不錯吧!”我對着水中的自己眨眨眼,做了個鬼臉,然後轉身看向傾奇者,咧開嘴笑。

傾奇者站在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看着我。月光灑在他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清輝。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紫眸深不見底。

我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玩鬧的心思被更深的憂慮取代。我走到他面前,踮起腳(還是比他矮一點),伸手拉住他微涼的手。

“傾奇者,”我仰頭看着他,聲音放得很輕,“你這些天……一直不開心。告訴我,爲什麼?是因爲……我強行帶你走,讓你沒能救成踏鞴砂嗎?還是因爲……別的事?”

他長長的睫毛顫了顫,避開了我的目光,依舊沉默。

我心一橫,咬了咬牙,說出連自己都覺得難受的話:“如果……如果你真的那麼想回去,那麼在意他們……我……我可以……”後面的“答應你回去看看”幾個字,像魚刺一樣卡在喉嚨裏,怎麼也說不出口。光是想象他再次踏入那個地方,再次面對那些人的目光,我的心就揪緊了。

但他卻猛地抬起了頭。

那雙總是清澈見底的紫眸,此刻盛滿了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深重的愧疚,有破碎後的迷茫,有一種近乎痛苦的領悟,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依賴。他看着我,嘴唇動了動,聲音輕得像夢囈:

“對不起,伊利斯……”

“我不想當人類了。”他頓了頓,仿佛每個字都需要極大的力氣,“也不想……再叫‘傾奇者’了。”

我愣住了。

“人類……很復雜,很脆弱。變成人類……會讓身邊的人受傷。”他低下頭,聲音更輕了,卻帶着一種斬斷什麼的決絕,“我不想……再那樣了。”

原來……他的低落,他的沉默,並非因爲我的阻攔,而是源於對自身存在、對人類定義的徹底反思和……某種意義上的幻滅。

我心裏五味雜陳,有心疼,有理解,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釋然。我拉着他,在溪邊的石頭上並肩坐下。

“我早就說過嘛,”我努力讓語氣顯得輕鬆,像在重復一個有趣的遊戲規則,“我們本來就是‘人’啊,是精神上的‘人’。不需要刻意去變成什麼‘人類’。你看我,我就從來不覺得當‘吸血鬼’有什麼不好,雖然不能曬太陽有點麻煩,但我能飛,能變成蝙蝠,多酷啊!”

我搜刮着記憶深處那些零碎的故事,挑出幾個關於“模仿”、“融入”、“迷失自我”的小寓言,用我能想到的最簡單的語言講給他聽。比如一只鳥兒羨慕魚兒會遊泳,拼命練習卻差點淹死;比如一塊石頭想變得像玉一樣溫潤,把自己磨得面目全非……

“所以啊,”我講完,轉過身,雙手捧住他微涼的臉頰,迫使他看着我。我的表情很認真,猩紅的眼瞳裏映着他有些怔忡的面容。

“你就是你。是那個我從華館帶出來的、漂亮得不像話的人偶少年。是那個會好奇地看着世界、會努力學習、會因爲我受傷而哭鼻子的……釋迦。”我頓了頓,臨時想到了這個稱呼,覺得比“傾奇者”更獨特,更屬於“他本身”。

“做你自己就好。做讓你開心的事,想做的事。不用管別人說什麼‘人’不‘人’,也不用管什麼‘應該’怎麼樣。你不需要爲任何人的脆弱或錯誤負責,也不需要爲了融入誰而改變自己。”

我湊近他,額頭幾乎要貼上他的額頭,聲音放得極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承諾:

“我會一直陪着你的。無論你是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你是我的寶物,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月光下,我看到他白皙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染上了一層動人的緋紅,一直蔓延到耳尖。那雙總是盛着各種情緒的紫眸,此刻微微睜大,裏面倒映着我的臉,還有漫天細碎的星光。他長長的睫毛快速眨動了幾下,然後,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一聲軟糯的、帶着鼻音的“嗯”,像一片羽毛,輕輕落在我的心上。

他心情似乎真的好了起來。雖然臉頰還紅紅的,但籠罩周身的那種沉重低氣壓明顯消散了許多。不過,他還是堅持地重復了一遍:“不想叫‘傾奇者’了。”

名字……確實很重要。那是存在的符號,是呼喚的回響。“傾奇者”是丹羽和踏鞴砂賦予他的,帶着那段經歷的烙印。他想告別,我完全理解。

給他起個新名字,一個獨屬於我們之間的、全新的名字。

我鬆開手,撓了撓自己毛茸茸的短發,開始認真思索。記憶的海洋波瀾微起,一個遙遠國度的古老詞匯,帶着寧靜智慧的微光,浮現在腦海。

“釋迦……”我輕聲念出這個音節,感覺它有種奇特的、沉澱的韻味。

“釋迦?”他跟着重復,發音有些生澀,但紫眸中泛起好奇。

“嗯!釋迦。”我用力點頭,開始解釋,“這是我記憶裏,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一位智者、覺悟者的名字。它代表着……看透虛妄,明心見性,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努力把那些深奧的概念翻譯成他能聽懂的話,“就像……洗掉外面不小心沾上的灰塵,露出原本最幹淨、最漂亮的自己。不要被別人的看法、被過去的經歷困住,要看着自己的心,做真正讓你自在、快樂的事情。”

我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樣子,笑着補充:“我希望你能這樣。洗盡鉛華,找回真我,直視本心。釋迦殿下!”

最後那個帶着玩笑性質的尊稱,果然讓他剛剛有所恢復的臉色再次爆紅。

“釋迦……殿下?”他喃喃重復,白皙的皮膚透出粉色,竟比月光下的楓葉還要好看。

“釋迦殿下!”我笑嘻嘻地又叫了一聲,然後湊上去,在他滾燙的臉頰上“啾啾啾”連親了好幾下。

“伊利斯!”他這下連脖子都紅了,手忙腳亂地推開我,轉身就想跑。

“釋迦殿下別跑呀!”我大笑着追上去,輕易就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不再那麼冰涼,帶着屬於活物的暖意。

他掙了一下沒掙開,只好紅着臉任由我拉着。月光下,我們沿着小溪奔跑,驚起了草叢裏幾只螢火蟲。那點點微光在我們身邊飛舞,像是慶祝新生的精靈。

看着他雖然羞澀卻不再陰鬱的側臉,聽着耳邊他漸漸放鬆下來的、清淺的呼吸聲,我心中充滿了純粹的喜悅。

真好。

我的釋迦殿下,又回來了。這一次,是以更真實、更自我的模樣。

而我們將繼續分享這漫長的黑夜,以及黑夜中,屬於我們彼此的、微小而永恒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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