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愚與吳長老身形如電，幾個起落便掠過數裏荒丘，抵達那處古老廢墟邊緣。
眼前的景象令人心頭一沉。
廢墟占地不小，斷壁殘垣呈現一種不祥的暗紅色，似是浸染了無數歲月的血與火。此刻，廢墟中央區域被一片詭異的灰白色霧靄籠罩，霧靄翻滾，其中隱約傳來兵刃交擊的爆鳴、星輝崩散的銳響，以及弟子們驚恐的呼喝和孫長老氣急敗壞的怒吼。
更讓人不安的是，這灰白霧靄所及之處，廢墟的那些暗紅石頭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酥脆，最後化爲簌簌粉屑！仿佛有看不見的火焰在瘋狂燃燒“時間”本身！
“是‘刹那煙華’！”吳長老臉色驟變，聲音帶着驚駭，“禁地中最可怕的幾種歲月異象之一！吸入此霧，或被困其中，壽元會以百倍、千倍的速度流逝！孫長老他們怎麼會招惹到這種東西！”
李若愚眼神凝重，他的自然道韻能清晰感覺到那灰白霧靄中蘊含的恐怖剝奪之力，濃度遠超之前遇到的“衰老潮”，而且帶有一種狂暴的、無差別的侵蝕性。霧靄邊緣，空間都微微扭曲，光線嚴重畸變。
“救人要緊！吳長老，你以厚土印在外圍穩固空間，隔絕霧靄擴散，我進去！”李若愚當機立斷。吳長老的厚土印擅守，適合構建屏障，而他的“山意”對抵御這種侵蝕力量有奇效，更適合深入。
“李峰主小心！此霧詭譎，萬不可久留！”吳長老也不猶豫，立刻祭出那面土黃色大印，神力狂涌，大印迎風便漲，化爲一座小山虛影，鎮壓在灰白霧靄一側，散發出厚重的黃光，竭力阻止霧靄向外蔓延。
李若愚深吸一口氣，第三重“山意”毫無保留地激發！一股沉渾、浩大、仿佛亙古不移的山嶽意志透體而出，在他身周形成一道凝若實質的、肉眼可見的淡灰色力場屏障。屏障並非圓形，而是隱約呈現出拙峰的山形輪廓，將他周身護得密不透風。
他一步踏入灰白霧靄！
“嗤——！”
霧靄與山意屏障接觸的瞬間，發出令人牙酸的侵蝕聲。灰白霧氣瘋狂涌動，試圖滲透、瓦解這道屏障。李若愚能清晰地感覺到，自身的神力在以驚人的速度消耗，更有一股冰寒徹骨、直透神魂的“衰老”意念不斷沖擊着他的心神。
但他步履沉穩，如山移動。屏障雖被侵蝕得明暗不定，卻始終穩固不破。他所過之處，腳下被霧靄侵蝕得酥脆的地面，竟短暫地恢復了少許堅實。
霧靄深處，景象更加駭人。數名星峰弟子和兩名其他峰弟子倒在地上，有的已化作白發蒼蒼、皮膚褶皺如橘皮的老者，奄奄一息；有的則處於半昏迷狀態，身上籠罩着灰白之氣，生機飛速流逝。孫長老狀若瘋狂，周身星輝如火山噴發，化作無數星辰劍芒，瘋狂斬向霧靄深處某個方向，試圖劈開一條出路，但劍芒沒入霧靄，如同泥牛入海，只是讓霧靄翻滾得更加劇烈，反而加速了周圍弟子被侵蝕的速度。
“孫長老！收斂神通，固守待援！”李若愚的聲音穿透霧靄，帶着一股沉靜的力量。
孫長老猛地轉頭，看到李若愚周身那奇異的山形屏障竟能在霧靄中穩步前行，眼中閃過難以置信與一絲嫉恨，但更多的是絕境中的一絲希望。他嘶吼道：“這霧裏有東西！在操控霧氣！不破開它，我們都得死！”
李若愚凝神感知。果然，在霧靄更深處，有一股極其隱晦、冰冷、非生非死的意念盤踞，似乎與這“刹那煙華”同源，正在緩緩汲取那些被剝奪的歲月之力與生命精氣。
“是‘歲月穢’……此地無盡歲月沉澱的怨念與剝奪之力滋生出的邪靈！”李若愚心中一沉。這種東西無形無質，極難滅殺，除非有克制歲月之力的特殊手段，或者以絕對力量瞬間淨化大片區域。
他目前做不到淨化，但可以嚐試“驅趕”或“鎮壓”。
“護住他們，向我靠攏！”李若愚對孫長老喝道，同時雙手虛按地面。
“山意——鎮嶽！”
他不再僅僅防御，而是將“化身山嶽”的意境催發到極致！那道淡灰色的山形屏障驟然膨脹、凝實！一座巍峨、古樸、仿佛承載了萬古滄桑的灰色山嶽虛影，以李若愚爲中心，轟然降臨在這片被灰白霧靄籠罩的廢墟之上！
山嶽虛影並非實體，卻帶着無與倫比的“重”與“穩”！它出現的刹那，翻滾的灰白霧靄猛地一滯，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按了一下！那股冰冷的意念也發出一聲尖銳的、直刺靈魂的嘶鳴！
趁此機會，孫長老卷起星輝，將附近還能動彈的弟子裹住，拼命向李若愚所在的山嶽虛影下沖來。李若愚則操控山嶽虛影，緩緩向外移動，所過之處，灰白霧靄被強行排開、鎮壓，開辟出一條暫時的“安全通道”。
“走！”李若愚低喝，臉色微微發白。同時維持如此規模的山嶽虛影抵御“刹那煙華”和“歲月穢”的侵蝕，消耗之大遠超想象。
孫長老帶着幸存弟子緊隨其後，吳長老在外圍見狀，立刻操控厚土印配合，將山嶽虛影開辟出的通道後方再次加固封堵，防止霧靄合攏。
就在衆人即將沖出霧靄核心範圍的刹那，霧靄深處那股冰冷意念似乎被激怒，猛地凝聚，化作一道灰白色的、仿佛由無數衰老面孔扭曲而成的尖錐，無視空間距離，直刺李若愚後心！
這一擊蘊含了高度濃縮的歲月剝奪之力，歹毒無比！
李若愚早有防備，一直未曾動用的“重山符”瞬間自懷中飛出，懸於頭頂，符體暗金紋路光芒大放！一層凝實的、帶有山岩紋理與暗紅光華的護罩將他周身護住，同時，符牌正面那道象征地火的紋路熾亮，一道凝練到極致的暗紅灼息，後發先至，迎向那灰白尖錐！
“轟！”
灼息與尖錐碰撞，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一種詭異的、仿佛時光被焚燒的“滋滋”聲。暗紅灼息中蘊含的、經地火與李若愚自然道韻千錘百煉的“生”與“烈”之意，與灰白尖錐純粹的“死”與“寂”之意相互湮滅。最終，尖錐消散大半，剩餘部分擊打在“重山符”護罩上，激起劇烈漣漪，護罩暗淡不少，卻成功抵擋下來。
李若愚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縷鮮血，但腳步不停，終於帶着衆人沖出了灰白霧靄的核心範圍，回到了吳長老厚土印的庇護之下。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吳長老見人救出，立刻收縮厚土印的防護，掩護衆人急速後撤。
直到退出廢墟數裏之外，回望那片區域，灰白霧靄依舊在翻滾，但似乎失去了明確目標，漸漸平息、縮回廢墟深處。
清點人數，孫長老帶領的十人小隊，三人當場壽元枯竭而亡，四人遭受重創，生機虧損嚴重，容顏蒼老，修爲大跌，剩餘三人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侵蝕，需要長時間調養。孫長老本人損耗頗大，氣息萎靡，看着李若愚的眼神極爲復雜。
經此一劫，試煉隊伍士氣大挫。吳長老與李若愚商議後，決定放棄剩餘幾個月的探索計劃，立刻啓程返回第一營地，救治傷員，整體後撤。
返回途中，李若愚默默調息，恢復損耗。他心中思索的，卻是那“歲月穢”和之前感應到的“星空異物”。在“刹那煙華”爆發、歲月穢活躍的瞬間，他分明感覺到，廢墟地底深處，那“星空異物”的氣息，似乎也微微波動了一下，仿佛被“驚醒”或“吸引”。
“難道……禁地中這些歲月異象，與那深埋的天外之物有關？還是說，那天外之物，本身就在散發着類似的力量，吸引了這些邪穢？”一個更大膽的猜測浮現。
回到第一營地，安置傷員，布置防御。李若愚尋了一處僻靜地，再次嚐試感應那遙遠岩壁下的“異物”。這一次，或許是經歷了“刹那煙華”的刺激，那絲微弱的氣息似乎……清晰了那麼微不足道的一絲，而且其中那股“蒼涼死寂”的星空意味，似乎也稍稍活躍。
他取出懷中那枚得自黑風沼澤、後又經他多次祭煉的傳訊石。此刻，這塊石頭也在微微發燙，其上原本指向星空的紋路，似乎與那“異物”的蒼涼氣息，產生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跨越空間的共鳴！
雖然這共鳴弱到幾乎無法察覺，若非李若愚同時持有兩者且感知敏銳，絕難發現，但確確實實存在！
“果然……那異物，與星空古路，與九龍拉棺有關！”李若愚心中豁然開朗。它很可能是一塊極其微小的、在無盡歲月前，隨着某種“撞擊”或“墜落”而嵌入禁地的青銅棺槨碎片，或者，是拉棺的龍屍的細微組織殘留？經歷了萬古歲月的侵蝕與禁地力量的同化，它已近乎湮滅，只留下一縷本源氣息。
正是這縷氣息，在漫長的歲月裏，潛移默化地影響着周圍環境，吸引、孕育了類似“歲月穢”這樣的存在？或者說，禁地本身的部分特性，就源於此？
這個發現，讓李若愚對荒古禁地的認知，又深入了一層。這裏不僅是生命的禁區，更可能是一個萬古前的“事故現場”，一個埋葬着星空來客秘密的墳墓。
數月後，太玄門禁地試煉隊伍，帶着傷亡與沉重的氣氛，返回了宗門。
試煉雖折損了人手，但也帶回了不少禁地外圍的珍貴資料、地圖，以及一些特有的古藥、礦物。宗門給予了傷亡者撫恤，對生還者亦有嘉獎。李若愚因救援有功，表現出的奇異能力以及對禁地環境的深刻理解，得到了掌門與太上長老的私下贊許，在宗門內聲望悄然提升。星峰孫長老則因冒進導致損失，受到了訓斥，聲望受損，對李若愚的嫉恨更深，但暫時蟄伏。
李若愚沒有理會這些紛擾。回到拙峰後，他立刻進入深層閉關。
此番禁地之行，收獲巨大。親身對抗“刹那煙華”與“歲月穢”，讓他對“歲月剝奪”之力有了切身體會，對“山意”的運用，尤其是“鎮壓”與“守護”方面，有了質的飛躍。更重要的是，那“星空異物”氣息與傳訊石的共鳴，幾乎證實了他的某些關鍵猜想。
閉關中，他結合根瘤中的古老感悟烙印，開始嚐試推演一種融合了“山意”的沉固、“生機”的內斂、“歲月”的體悟以及一絲對“星空”感應的特殊法門。此法門並非攻擊之術，而是一種更高層次的防護與隱匿之道，旨在應對未來可能面臨的、涉及時空與詭異侵蝕的復雜局面。同時，他也開始更積極地嚐試解讀那殘缺的“自然道紋”，向着可能存在的“皆”字秘方向探索。
光陰如梭，自禁地試煉歸來，又是三十載寒暑。
太玄歷三千八百四十四年，李若愚出關。
他的修爲已至道宮秘境圓滿，五髒神藏滋養得晶瑩璀璨，神力浩瀚如海，循環不息。“山意”更加深不可測，不動時如山嶽潛藏，動時則有無窮威勢。新推演的法門初具雛形，他稱之爲“歸藏訣”，取“萬物歸藏於山，歷歲月而不朽”之意。
而東荒南域的局勢，在這幾十年裏，也發生了顯著變化。
根據周厚重與柳清婉定期匯報，以及李若愚自身通過自然印記的感知：
燕國六大洞天摩擦加劇，時有沖突。
搖光聖地與妖族的對峙區域，小規模戰鬥已爆發數次。
瑤池聖地宣布即將舉辦一場中等規模的“賞石大會”，廣邀同道。
東荒其他區域，關於“妖帝墳冢”即將出世的傳聞開始悄悄流傳。
最讓李若愚在意的，是“一夜白發”、“瞬間暮年”的詭異事件，發生的頻率和範圍，在過去十年裏，呈緩慢但確鑿的上升趨勢。甚至太玄門勢力範圍內的凡人國度，也偶有耳聞。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輕輕撥動着籠罩南域的“歲月之弦”。
這一日，李若愚立於拙峰之巔，手持傳訊石。石頭上來自星空的紋路，已清晰到肉眼可見，且持續散發着穩定的溫熱。它指向的星空坐標，越來越明確，越來越……接近北鬥。
他抬頭，望向無垠的星空，目光仿佛能穿透大氣，看到那條冰冷的、沉默的、正逐漸駛入太陽系的古老星路。
“還有……不到二十年了。”
山風獵獵，吹動他的衣袍。李若愚的身影在暮色中，與腳下的拙峰融爲一體，沉靜，穩固，如同一位等待了數百年的守望者。
守望星落，守望風起，守望那命中注定的少年，自星空彼岸而來，墜入這片波瀾將起的浩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