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傍晚開始下的。
林樹坐在搬家卡車的副駕駛座上,看着窗外的景色從城市漸漸變得陳舊。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被雨水洗得發亮,老式居民樓的牆壁上爬滿了深綠色的爬山虎,雨水順着葉片滾落,像這個沉悶午後無聲的眼淚。
駕駛座上的李叔是母親雇來的搬運工,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他已經第三次通過後視鏡瞟向後車廂——那裏坐着林樹的母親,周文娟。
“小朋友,你媽媽……”李叔欲言又止。
“她只是累了。”林樹打斷他,聲音平靜得不像個十五歲的孩子。
卡車駛入一個名爲“銀杏苑”的老小區。正如其名,小區中央矗立着一棵巨大的銀杏樹,樹幹之粗需要三個成人才能合抱。時值初夏,銀杏葉片是鮮亮的翠綠色,在雨中微微顫動。
“就這棟,三單元二樓。”林樹指着前方一棟六層的老樓。
李叔停好車,正要招呼周文娟下車,林樹已經跳了下去:“李叔,先搬東西吧,媽媽需要休息。”
他從背包裏掏出鑰匙——昨天房東交給他的——熟練地打開單元門。樓道裏彌漫着潮溼的黴味和年代久遠的灰塵氣息。二樓201室的門漆已經斑駁,鎖孔有些鏽,林樹擰了三次才打開。
屋子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小。一室一廳,廚房只能容下一人轉身,衛生間的水龍頭滴着永遠關不緊的水。但窗戶很大,朝南,下午四點的光線勉強穿透雨幕照進屋裏,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小朋友,這些東西放哪?”李叔扛着第一個紙箱上來,氣喘籲籲。
“放客廳角落就好,謝謝。”林樹已經開始了自己的工作。他先從箱子裏找出抹布和水盆,去衛生間接水。水很涼,他的手被凍得發紅,但他沒有停頓。
一個小時後,最基本的家具擺放完成。一張雙人床,一個舊衣櫃,一張折疊桌,兩把椅子。李叔搬完最後一箱書,擦着汗說:“都好了。你媽媽她……”
“她會付您錢的,請稍等。”林樹走向卡車。
周文娟仍然坐在車廂裏,保持着兩個多小時前的姿勢——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某個看不見的點。雨水打溼了她的肩膀,她似乎毫無知覺。
“媽媽,”林樹輕聲說,“到了。該下車了。”
周文娟緩慢地轉動眼珠,目光落在兒子臉上,卻沒有焦點。她的嘴唇動了動,但沒有聲音。
“李叔在等他的工錢。”林樹耐心地說,“錢包在您背包的側袋裏,記得嗎?”
這句話像按下了某個開關。周文娟眨了眨眼,終於從那種凝固的狀態中蘇醒過來。她低頭翻找背包,手指顫抖着數出幾張鈔票,遞給林樹。
林樹把錢交給李叔,目送卡車駛離小區,然後回到母親身邊。雨下得更大了,周文娟卻仍站在雨中。
“媽媽,我們進屋吧,您會感冒的。”
周文娟抬頭看了看二樓的窗戶,又看了看那棵巨大的銀杏樹,突然說:“樹樹,你知道嗎?你爸爸第一次帶我回老家,村口也有一棵銀杏樹。比這棵還大,據說有三百歲了。”
林樹屏住呼吸。母親已經很久沒有主動提起父親了。
“他說,銀杏是活化石,見過王朝更迭,見過戰火連天,卻依然站在那裏。”周文娟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雨聲淹沒,“他說我們的感情也會像銀杏一樣,活得比時間還長。”
她說完這句話,眼神又開始渙散。
林樹知道,那個短暫的清醒時刻結束了。他輕輕拉着母親的手:“我們上樓吧。”
周文娟順從地跟着他,像一個被牽着線的木偶。
進屋後,林樹爲母親換上幹衣服,讓她躺在床上。他從行李箱裏找出藥瓶,倒出兩片白色藥片和一杯溫水。周文娟機械地吞下藥,側過身,面朝牆壁,閉上了眼睛。
這是她發病時的標準程序:沉默、僵硬、最終陷入長時間的睡眠。醫生說這是抑鬱症伴隨的解離症狀,是大腦在無法承受痛苦時的自我保護。但對十五歲的林樹來說,這只意味着母親又“離開”了,不知何時回來。
他輕輕關上門,回到客廳。
紙箱堆在牆角,像一座座小小的墳墓,埋葬着他們在上一個城市短暫的生活。林樹沒有立即打開它們,而是走到窗邊,望着樓下那棵銀杏樹。
雨水洗刷着翠綠的葉片,整棵樹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呈現出一種深沉的、近乎墨綠的色澤。它確實很美,美得與這個破舊的小區格格不入。林樹想象着三百年前的某棵銀杏,是否也這樣看着一代代人在它腳下出生、相愛、老去、死亡。
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對面的樓層。三樓的一扇窗戶裏,隱約傳來鋼琴聲。曲子很熟悉,是《致愛麗絲》,但彈得有些生澀,幾個音符明顯錯了,然後又重頭開始。
彈琴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
林樹看了一會兒,轉身開始拆箱。書要放在幹燥的地方,衣服要掛起來免得發黴,碗碟要小心輕放——上一個家的碗碟已經碎了一半,因爲母親有一次突然發作,把整個櫥櫃的東西都掃到了地上。
他工作得有條不紊,像一個熟練的倉庫管理員。分類、整理、歸位。其間他停下來一次,去臥室門口聽了聽——母親均勻的呼吸聲傳來,藥效發作了。
當最後一個紙箱被拆平疊好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雨還在下,鋼琴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林樹煮了一包方便面,獨自坐在折疊桌旁吃完。洗碗時,他發現水龍頭真的關不緊,每隔三秒就會滴下一滴水,在寂靜的夜裏聽起來格外清晰。
滴答。滴答。滴答。
像心跳,又像倒計時。
他回到臥室,從門縫裏確認母親還在睡,然後從背包裏拿出自己的睡衣。換衣服時,一張照片從口袋滑落。
是去年生日時拍的。母親罕見地情緒穩定,帶他去公園,還請路人幫他們合影。照片上,周文娟摟着兒子的肩膀,臉上有淺淺的笑容。林樹站在她身邊,表情嚴肅得像個小大人。
他盯着照片看了一會兒,然後小心地把它夾進一本厚厚的詞典裏。那是父親留下的詞典,扉頁上有父親的籤名:林國棟。字跡遒勁有力,與現在這個家裏的一切脆弱形成諷刺的對比。
詞典被放進床頭櫃的抽屜最深處,與其他重要的東西放在一起:戶口本、母親的病歷、銀行卡、父親的死亡證明。
林樹換上睡衣,躺在地鋪上——雙人床留給母親,他一直睡地鋪。天花板上有雨水滲漏形成的黃色污漬,形狀像一只展翅的鳥。他盯着那只“鳥”,聽着母親的呼吸聲、水龍頭的滴答聲、窗外的雨聲,慢慢閉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小時,也許只有幾分鍾,他聽到臥室門打開的聲音。
林樹立刻清醒,但沒有動。
周文娟穿着睡衣走出臥室,在客廳裏踱步。她的腳步很輕,像貓。一圈,兩圈,三圈。然後她停在窗前,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林樹從地鋪上坐起來,看見母親的背影映在窗玻璃上。雨夜的微光勾勒出她消瘦的輪廓,她看起來那麼薄,薄得像一張紙,隨時會被風吹走。
“媽媽?”他試探地叫了一聲。
周文娟沒有回應。
林樹爬起來,走到她身邊。周文娟的目光穿過雨水斑駁的玻璃,落在樓下那棵銀杏樹上。
“它會不會孤獨?”她突然問,“活了那麼久,看着那麼多人來了又走。”
林樹不知如何回答。
“你爸爸說,銀杏是雌雄異株的。如果一棵是雌樹,旁邊沒有雄樹,就永遠結不出果實。”周文娟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這棵是雌樹還是雄樹呢?它等的那棵樹,來了嗎?”
林樹握住母親的手。她的手冰冷。
“去睡吧,媽媽。很晚了。”
周文娟順從地被他帶回臥室,重新躺下。林樹爲她掖好被角,就像她曾經爲他做的那樣。只是現在角色對調了,十五歲的孩子在照顧三十五歲的母親。
“樹樹,”在即將再次入睡前,周文娟突然清晰地說,“對不起。”
林樹的手停在半空。
“我不是個好媽媽。”
他站在那裏,看着母親閉上眼睛,呼吸逐漸平穩。窗外,雨勢漸小,鋼琴聲沒有再響起,整個小區沉入潮溼的睡眠中。
回到地鋪上時,林樹看了一眼鬧鍾:凌晨兩點十七分。
這是他在這個新家的第一夜。在這個有棵巨大銀杏樹的老小區,在這個滴水聲永不停止的小屋,在這個母親又一次“離開”的夜晚。
十五歲的林樹蜷縮在單薄的地鋪上,閉上眼睛。他沒有哭,很久以前就不哭了。哭泣不會讓母親好轉,不會讓父親回來,不會讓水龍頭停止滴水。
他只是在黑暗中靜靜躺着,等待着天亮,等待着母親下一次短暫的清醒,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而樓下那棵銀杏樹,在雨中靜靜站立,如同過去百年一樣,如同未來百年也將一樣。它看過太多這樣的夜晚,太多這樣的故事。今夜,只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