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下了一整夜,在清晨時分終於停了。

林樹在六點準時醒來,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生物鍾。地鋪很硬,他的肩膀有些酸痛,但他沒有賴床。輕手輕腳地起身,先走到臥室門口——門縫裏傳來母親均勻的呼吸聲,藥效應該還沒過。

他赤腳走到窗邊。晨光熹微,被雨水洗過的世界清新得不真實。樓下那棵銀杏樹在晨光中舒展着枝葉,每一片葉子都掛着水珠,偶爾有風吹過,便灑下一小片淅淅瀝瀝的雨。地面上的水窪映着天空,像一塊塊碎掉的鏡子。

林樹開始他早晨的例行工作:燒水,準備母親的藥和早餐。廚房小得轉不開身,他必須側着身子才能打開冰箱——裏面空蕩蕩的,只有昨天買的雞蛋、面包和牛奶。他煎了三個雞蛋,烤了面包,熱了牛奶。動作熟練得像個小廚師。

七點,他輕輕推開臥室門:“媽媽,該吃藥了。”

周文娟沒有反應。她保持着昨晚的姿勢,面朝牆壁,仿佛從未動過。

林樹把水和藥放在床頭櫃上,坐在床沿等了一會兒。陽光從窗簾縫隙擠進來,在母親臉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斑。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媽媽,”他再次輕聲呼喚,“七點了。”

周文娟終於睜開眼睛。她沒有立刻起身,而是盯着牆壁看了很久,久到林樹以爲她又陷入了那種空洞狀態。然後她緩慢地轉過身,目光茫然地掃過房間,最後落在兒子臉上。

“樹樹?”她的聲音沙啞。

“嗯。該吃藥了,然後吃早餐。”

周文娟順從地坐起來,吞下藥片,小口喝着水。她的動作機械而緩慢,像一台需要上發條的舊鍾表。林樹把早餐托盤端到她面前,她拿起面包咬了一小口,咀嚼得很慢。

“今天我們做什麼?”她忽然問。

林樹愣了愣。母親很少主動問起日程。

“我要去學校報到,”他說,“昨天已經聯系過了,今天去辦轉學手續。您可以在家休息,我中午就回來。”

周文娟點點頭,繼續小口吃着早餐。吃到一半時,她停下來,看着窗外:“那棵樹真好看。”

林樹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晨光中的銀杏樹確實美得驚人,金綠色的葉片在風中輕輕搖曳,像在呼吸。

“吃完飯我陪您下去走走?”他試探着問。

周文娟想了想,搖頭:“不了。我有點累。”

這就是拒絕了。林樹沒有堅持。母親的情緒像天氣一樣難以預測,晴天和暴雨之間往往只隔着一層薄雲。

八點,他收拾好書包——裏面裝着轉學需要的所有文件:成績單、疫苗接種記錄、戶口本復印件。出門前,他再次確認:“您一個人真的可以嗎?藥在床頭櫃,午餐在冰箱裏,熱一下就能吃。我的新號碼寫在便籤上,就貼在冰箱門上。”

“知道了。”周文娟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望着樓下的銀杏樹,“你快去吧,別遲到。”

林樹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母親坐在晨光裏的背影單薄而孤獨,仿佛隨時會融化在光線中。他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只是輕輕帶上了門。

樓道裏依舊昏暗。林樹走下樓梯時,聽見三樓傳來鋼琴聲——還是昨天那首《致愛麗絲》,但今天彈得流暢多了,只有一個小節有些卡頓。他無意識地放慢腳步,數着拍子:一、二、三、四……彈錯了,重來。又錯了,再重來。

彈琴的人很有耐心,或者說,很固執。

走到一樓時,琴聲終於完整地走完了一遍。林樹推開單元門,清晨的空氣撲面而來,帶着雨後泥土和植物特有的清新氣息。

他繞到樓前,再次抬頭看那棵銀杏樹。站在樹下仰望,樹冠仿佛遮住了半邊天空。樹幹粗糙皸裂,像是刻滿了時間的密碼。他伸手摸了摸樹皮,觸感堅硬而溫暖——陽光已經曬幹了夜雨。

“你也喜歡這棵樹?”

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林樹轉身,看見一個穿籃球服的男孩站在幾步之外。男孩比他高半個頭,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手裏抱着一個舊籃球,正咧嘴笑着。

“我第一次見它時也這樣,”男孩走近,也伸手摸了摸樹幹,“感覺它在說話,只是我們聽不懂。”

林樹不知如何接話,只是點點頭。

“我叫蘇曉,住四單元。”男孩自來熟地伸出手,“剛搬來的?”

“林樹。昨天剛搬來。”林樹握了握他的手。蘇曉的手心有薄繭,大概是打球磨出來的。

“幾年級?”

“初三。轉學到附小。”

“巧了!我也在附小,初三。”蘇曉眼睛一亮,“你今天去報到?要不要我帶你去?附小可大了,新生容易迷路。”

林樹猶豫了。他不習慣接受陌生人的好意,但蘇曉的笑容太坦率,讓人難以拒絕。

“謝謝,我自己可以——”

“別客氣嘛!”蘇曉打斷他,一把攬住他的肩膀——動作自然得像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反正我也要去學校練球,順路。走,我帶你去辦手續,附小我熟得很。”

林樹被半推着往前走,有些不自在,但沒有掙脫。蘇曉的熱情像一團火,讓他這個習慣待在陰影裏的人無所適從,卻又隱隱覺得溫暖。

他們穿過小區時,蘇曉一直在說話:哪家的狗最凶,哪棵樹上有個鳥窩,哪個牆角長着可以吹響的草葉。林樹安靜地聽着,偶爾點頭。走到小區門口時,他忽然想起什麼,停下腳步。

“怎麼了?”蘇曉問。

林樹回頭看向自家窗戶。二樓,母親還坐在窗邊,一個小小的剪影。她似乎也在看着這邊。

“沒事。”他轉回頭,“走吧。”

附小確實很大,比林樹之前讀的學校大至少三倍。蘇曉熟門熟路地帶他穿過操場、教學樓、辦公樓,一路上跟好幾個人打招呼——門衛大叔、晨跑的體育老師、早到的同學。每個人都對蘇曉笑着回應,仿佛他是這個學校的陽光,照到哪裏哪裏亮。

“到了,教務處。”蘇曉在一扇門前停下,“李老師人很好,你就說是我帶來的,她會照顧你的。”

林樹點頭:“謝謝。”

“客氣啥!”蘇曉拍拍他的肩,“放學一起回去?我一般在籃球場練到五點。”

“我要早點回去,我媽一個人在家。”

“理解理解。”蘇曉眨眨眼,“那明天見!對了,我們小區後面有個廢棄的花房,特別酷,改天帶你去看看!”

他說完就抱着籃球跑遠了,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裏回蕩。林樹站在教務處門口,忽然覺得這個陌生的學校,似乎沒有那麼可怕了。

手續辦得很順利。李老師確實很和藹,聽說他是單親家庭,母親身體不好,還特意囑咐有什麼困難可以找她。林樹禮貌地道謝,領了新書和校服,走出辦公樓時剛過十點。

他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在校園裏慢慢走着。操場上有班級在上體育課,笑聲和哨聲混雜在一起。林樹找了個樹蔭下的長椅坐下,翻開新發的語文書。油墨味撲面而來,嶄新的書頁在陽光下白得刺眼。

他忽然想起父親。林國棟最愛書,家裏曾經有一整面牆的書架。父親說,書是時間的琥珀,能把最美的東西封存起來,千年不腐。那些書大多在一次次搬家中遺失了,現在只剩下最珍貴的幾箱,和他一起擠在那個小小的出租屋裏。

“爸爸,”林樹輕聲說,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新學校很大。我遇到了一個朋友。媽媽今天早上吃了半個面包。銀杏樹很好看。”

他停了一會兒,又補充:“我會照顧好她。您放心。”

風吹過,書頁譁啦作響,像在回應。

林樹回到家時快十一點了。他推開門的瞬間就察覺到了不對——太安靜了。母親沒有坐在窗邊,臥室門關着。

“媽媽?”他放下書包,走到臥室門口。

沒有回應。

他輕輕推開門。周文娟躺在床上,背對着門,肩膀微微顫抖。林樹走近,才發現她在哭——沒有聲音,只是眼淚不停地流,浸溼了一大片枕頭。

“媽媽……”他在床沿坐下,手懸在半空,不知該不該碰她。

周文娟沒有轉身,只是啞着嗓子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爸爸回來了,說銀杏結果了,我們去撿白果。可是醒來……只有我一個人。”

林樹的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想起昨晚母親說的話:銀杏是雌雄異株的,如果旁邊沒有雄樹,就永遠結不出果實。

孤獨地生長,孤獨地開花,孤獨地等待一個永遠不會來的授粉者。

“不是一個人,”他終於說,手輕輕落在母親肩上,“我在這裏。”

周文娟轉過身,淚眼模糊地看着他。她伸手撫摸他的臉,指尖冰涼:“你長得越來越像他了。”

林樹沒有說話。他經常在鏡子裏尋找父親的影子,但每次都只看見自己——一個過早承擔了太多重量的十五歲男孩的臉。

他陪母親坐了很久,直到她的眼淚慢慢止住。然後他熱了午餐,看着她吃完,又服侍她吃了中午的藥。藥效很快上來,周文娟再次陷入沉睡。

下午,林樹開始整理書。他把父親的書放在最顯眼的位置——那些文學名著、工程手冊、旅行筆記。每一本都有父親的字跡,在空白處寫着感想、計算式、隨手畫下的草圖。這是父親存在過的證據,比墓碑更鮮活。

整理到最後一箱時,他發現了一個鐵皮盒子。打開,裏面是父親的一些小物件:一枚舊懷表,表殼已經磨損;一支鋼筆,墨水早已幹涸;幾張褪色的照片,年輕的林國棟站在各種建築前,笑容燦爛。

盒子最底下有一封信,信封上寫着“給樹樹”。林樹的手指顫抖着打開。

信很短,只有半頁紙:

“樹樹,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爸爸已經不能親口告訴你了。不要難過,爸爸去了很好的地方。照顧好媽媽,也照顧好自己。記住,銀杏樹之所以能活一億年,不是因爲它堅硬,而是因爲它懂得在冬天落葉,在春天重生。柔軟比堅硬更有力量。爸爸愛你。”

信沒有日期。林樹想起父親去世前的最後幾個月,總是熬夜工作,有時會坐在書房裏寫些什麼。母親那時還沒生病,還會笑着抱怨:“國棟,又在給你的寶貝兒子寫人生指南?”

原來這就是那些“人生指南”之一。

林樹把信讀了三遍,然後小心地折好,放回信封,再放回鐵盒。他把鐵盒放在書架最上層,和其他重要的東西放在一起。

做完這些,他走到窗邊。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水泥地上拉出長長的光影。對面的鋼琴聲又響了,今天彈的是《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慢板,憂傷而寧靜。

林樹靜靜聽着。琴聲像流水,流過這個沉悶的午後,流過他心中那些說不出的話。他忽然想起蘇曉說的那個廢棄花房。改天,也許真的可以去看看。

就在這時,他看見樓下的銀杏樹下站着一個小女孩。

她穿着精致的白色連衣裙,頭發扎成漂亮的馬尾,上面系着藍色的蝴蝶結。她仰頭看着銀杏樹,一動不動,像一尊小小的雕像。

林樹認出她就是對面彈鋼琴的女孩。昨天和今天的琴聲,應該都來自她。

女孩看了很久的銀杏樹,然後忽然蹲下身,從隨身的小包裏掏出什麼。林樹眯起眼睛,看見她手裏拿着一疊彩色的紙。她開始折紙,動作很快,很熟練。不一會兒,一顆彩色的星星在她掌心成型。

她對着星星說了句什麼——林樹聽不見,但看口型像是在許願——然後輕輕把星星放在樹根旁,用一塊小石頭壓住。

做完這些,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轉身離開。走路的姿勢很端正,背挺得筆直,像個訓練有素的芭蕾舞者。

林樹的目光落在那顆彩色的星星上。晨光中,它微微閃着光,像樹下一只沉睡的眼睛。

他想起母親的問題:這棵銀杏樹,會不會孤獨?

也許不會了。現在它有了第一顆星星,也許很快會有第二顆、第三顆。每一顆星星裏,都藏着一個不能說出口的願望。

就像他藏在心裏的那些。

窗外,鋼琴聲還在繼續。窗內,十五歲的男孩站在光影交界處,第一次在這個新家感到某種接近安寧的東西。

雖然母親還在沉睡,雖然父親永遠不會回來,雖然水龍頭還在滴水。

但有一棵樹,有一顆星星,有一首未完的曲子。

還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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