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熟悉的夥伴,尤其在鏽籠的冬夜。左臂的傷口被生物膠粗糙地粘合,像一條猙獰的蜈蚣趴伏在皮膚上,每一次呼吸牽動肋側的肌肉,都會傳來尖銳的提醒。林樾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睜眼望着天花板上水漬斑駁的紋路,意識清醒得異常。
昨夜巷戰殘留的腎上腺素早已退潮,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疲憊和遍布全身的鈍痛。但比生理上的不適更揮之不去的,是腦海中那片死寂“冰層”下,那一閃而過的、冰冷的“注視感”。
它沒有再次出現。自昨夜那驚心動魄的一瞬後,深處重新歸於亙古的沉默,仿佛那只是極度緊張與生死一線間的幻覺。但林樾知道不是。那種感覺太清晰,太……“異質”。與他十八年來熟悉的、空無一物的虛無截然不同,帶着一種非人的、近乎漠然的“活性”。
像一顆被投入凍土的石子,表面漣漪很快平息,但它確確實實改變了冰層的內部結構。
他嚐試再次沉入意識深處,去“觸摸”或“呼喚”。沒用。那片黑暗如同最堅固的壁壘,拒絕任何主動的探尋,只在他幾乎完全放空、甚至意識即將沉入睡眠邊緣時,偶爾……極其偶爾地,會閃過一絲微弱的“存在感”。不是注視,不是蠕動,更像是一種……背景噪音的改變?如同絕對靜默的房間裏,多了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頻率極低的電流嗡鳴。
難以形容,更無法把握。
窗外,天色正一點點從沉鬱的墨黑轉向一種渾濁的鉛灰。能量泵站的轟鳴不知疲倦。新的一天,也是決定性的“覺醒日”,正無可阻擋地到來。
林樾坐起身,動作牽扯到傷口,讓他眉頭微蹙。他花了點時間,仔細地清洗、整理。用冷水拍打臉頰,驅散最後一點倦意。鏡子裏映出的臉,蒼白,瘦削,黑眸沉靜,看不出太多情緒。他換上一件相對幹淨、也是唯一一件沒有明顯破損的舊襯衫,外面套上那件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三中校服外套。左臂的傷口被長袖遮掩,只要動作不太大,看不出異常。
桌子上,蘇曉給的那個舊布包靜靜躺着。他打開,裏面是四塊深褐色的高能營養塊,散發着一種類似金屬和草藥混合的微澀氣味。他拿起一塊,掰下三分之一,慢慢咀嚼。口感粗糙,味道怪異,但咽下不久,一股微弱但確實存在的暖流便從胃部擴散開,稍稍驅散了體內的寒意和虛弱感。
他將其餘的營養塊仔細包好,收進口袋。然後,推開那扇薄鐵皮門,走入尚未完全蘇醒的灰鼠巷。
晨光吝嗇,巷子裏彌漫着隔夜的潮氣和垃圾的餿味。偶爾有早起的拾荒者拖着破麻袋,在廢墟般的雜物堆裏翻找,眼神麻木。幾個宿醉的流浪漢蜷縮在避風的角落,發出含糊的囈語。世界依舊按照它破敗、緩慢的節奏運轉着,對某個少年即將面臨的“審判”毫不在意。
通往三中的路,林樾走過無數次。今天,腳步似乎與往日並無不同,依舊平穩,甚至有些刻板。只是他微微低垂的眼簾下,瞳孔深處,映着鉛灰色天空和破敗街景的倒影,似乎比往常更幽深了一些。
越靠近三中,街道上穿着同樣款式校服的學生漸漸多了起來。氣氛也明顯不同。興奮的低語,緊張的交頭接耳,故作鎮定的高談闊論,還有壓抑不住的、對未來的憧憬或恐懼,交織在清晨微冷的空氣裏。許多人下意識地整理着自己的儀容,試圖在接下來的儀式上展現出最好的狀態。
林樾像一道無聲的影子,穿過這些躁動的人群。偶爾有目光落在他身上,大多是匆匆一瞥,旋即移開,帶着漠然或不加掩飾的輕視。在三中,“林樾”這個名字,早已和“無望”、“背景板”劃上了等號。沒人指望在今天這個“奇跡之日”,他會有什麼不同。
“喂,看那邊……是林樾。”
“嘖,他還真來了啊?我還以爲他會‘病’了呢。”
“來了也是白來,檢測儀估計都懶得爲他亮一下。”
“聽說昨天在灰鼠巷那邊,好像跟陳浩那夥人起了沖突?瞧他那樣子,也沒缺胳膊少腿嘛。”
“陳浩?就那個覺醒了D級硬化的混混?林樾能從他手裏囫圇個出來?吹牛吧。”
細碎的議論聲像蚊蚋,從身後或側面飄來。林樾恍若未聞,腳步不停。
在校門口,他遇到了蘇曉。男孩站在巨大的、鏽跡與藤蔓纏繞的校門立柱旁,臉色比昨天更加蒼白,眼睛下有着明顯的青黑,顯然也是一夜未眠。他看到林樾,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眼神裏充滿擔憂和後怕,但最終只是低下頭,默默跟在了林樾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沒敢並排走。
林樾能感覺到他的跟隨,也沒回頭。
校園裏早已布置起來。通往禮堂的主幹道兩旁,插着代表聯邦和學校的旗幟,在無風的早晨頹然垂着。巨大的全息投影懸浮在半空,循環播放着歷屆優秀覺醒者的風采和激勵話語,光影閃爍,卻透着一股與這陳舊校園格格不入的浮誇。
學生們按照班級,在禮堂外列隊等待。氣氛更加凝重,之前的興奮漸漸被一種近乎窒息的緊張取代。老師們穿着正式的制服,表情嚴肅地維持着秩序,但他們的目光也不時掃過隊伍中那些“重點觀察對象”,眼神復雜。
林樾所在的高三(七)班,是衆所周知的“沉澱班”。隊伍裏彌漫着一種認命般的低迷和焦灼的僥幸混合的詭異氣息。班主任是個頭發花白、總是皺着眉的中年男人,他拿着名單,一個個點名確認,聲音幹澀。
“……林樾。”
“到。”林樾應道,聲音平靜。
班主任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從他眼中找出點什麼——恐懼?祈求?哪怕是一絲緊張也好。但他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平靜。班主任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在名單上劃了個勾,挪開了視線。
等待漫長而煎熬。禮堂內隱約傳來儀器啓動的低鳴和前序班級學生上台檢測時的騷動聲,每一次驚呼或嘆息傳來,都會引得外面隊伍一陣輕微的騷動。
林樾站在隊伍中段,微微垂着眼。外界的嘈雜、緊張、竊竊私語,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膜隔開。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向內收斂,停留在那片意識的黑暗裏。
嗡鳴聲似乎……更清晰了一點?
不,不是清晰。是頻率?或者強度?難以精確描述。就像一台老舊的、接觸不良的機器,在通電之後,內部某個極其微小的元件,開始了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周期性的震顫。這震顫與他的心跳、呼吸都不同步,自成一體,帶着一種非生物的、機械般的恒定感。
0.01%。
一個毫無由來,卻異常突兀的“概念”,或者說“認知”,驟然劃過他的腦海。
不是數字,不是聲音,更像是一種直接植入的“理解”——那片死寂冰層之下,那難以捉摸的“存在”,其“活性”或“進程”,達到了某個基準點的……百分之零點零一。
荒誕。毫無依據。
林樾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是昨夜的血與暴力,刺激了它?還是……別的什麼?這“0.01%”又意味着什麼?加載?解封?復蘇?
疑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沒有回響。那片黑暗只是持續着那微弱到極致的“震顫”,並提供着那冰冷突兀的“認知”,再無其他反饋。
“高三(七)班!準備入場!”
前方傳來教導處老師的喊聲,聲音通過擴音器有些失真。
隊伍開始緩緩向前挪動。蘇曉就在林樾斜後方,林樾能聽到他愈發粗重緊張的呼吸聲。
踏進禮堂側門,喧囂聲瞬間放大,混合着汗味、昂貴的覺醒前安撫香劑的味道,以及一種更深層的、屬於精密靈能儀器運轉時的臭氧味。穹頂高闊,晶能燈將下方黑壓壓的人群映照得一片肅穆。高台上,那台流轉變幻着幽藍光澤的“靈痕矩陣儀”靜靜矗立,如同決定命運的神祇祭壇。
學生們按照順序在指定的區域坐下。林樾的位置靠後,在角落的陰影裏。他抬起頭,目光掠過前方一個個緊繃的後腦勺,落在高台那台儀器上。
幽藍的光澤流轉,帶着冰冷的科技感。他曾無數次在資料影像中看到它,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以“參與者”而非旁觀者的身份面對它。
心髒在胸腔裏平穩地跳動。手臂的傷口在衣物摩擦下傳來隱隱刺痛。腦海深處,那0.01%的“震顫”持續着,恒定,微弱,卻無法忽略。
教導主任已經開始念誦冗長的開場白和注意事項,聲音通過擴音器在禮堂回蕩,但內容模糊地灌入耳中,並未留下多少痕跡。
林樾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
他不知道那0.01%意味着什麼,不知道意識深處那冰冷的存在究竟是什麼,甚至不知道今天過後,等待他的究竟是又一次徹底的否定,還是別的、無法預料的什麼。
但有一件事很清楚。
十八年的蟄伏,十八年的冰點,十八年的死寂。
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有一個結果。
他微微合上眼,將外界的一切光影聲響,連同體內細微的疼痛和那0.01%的異樣震顫,一起納入那片愈發幽深的平靜之中。
等待。
等待自己的名字被叫響。
等待走上那座,或許通往終結,也或許……通往連他自己都未曾想象過的開端的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