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的鏽籠,比白天更顯出一種被遺棄的荒蠻。霓虹的餘光抵達這裏時已所剩無幾,只勉強勾勒出堆疊的棚屋和交錯管道的猙獰剪影。主要巷道的幾盞路燈倒是亮着,但光線渾濁發黃,投下片片濃重粘稠的陰影,仿佛能將活物吞噬。空氣裏的異味在低溫中沉澱,少了白日的騷動,卻多了幾分潛藏的危險氣息。
林樾走在回灰鼠巷的路上。他剛在幾條街外的地下泵站臨時頂了半晚班,監控一組老舊的靈能壓力表——那是少數不要求任何靈能親和力的工作之一,只需要足夠的耐心和對機械刻度近乎偏執的專注。報酬比便利店搬運更低,但至少安靜,無人打擾。
穿過最後一個露天垃圾分揀站時,他習慣性地放輕了腳步,身體微微緊繃。這裏白天就混亂,夜晚更是灰色地帶,偷盜、鬥毆乃至更糟的事情時有發生。堆積如山的廢棄金屬和聚合物塊在昏暗中如同怪物的巢穴,散發着酸腐和鐵鏽的氣味。
今晚似乎格外安靜。只有風穿過金屬縫隙的嗚咽,和遠處泵站永不疲倦的低沉嗡鳴。
就在他即將走出分揀站邊緣的陰影,踏入相對開闊的支巷時,一陣壓抑的、被捂住般的嗚咽聲,混合着粗鄙的笑罵,從前方的拐角後傳來。
林樾的腳步頓住了。
那聲音……有點耳熟。
“……小兔崽子,跑啊?怎麼不跑了?”一個公鴨般的嗓音,帶着毫不掩飾的惡意,“白天不是挺能躲嗎?嗯?”
接着是肉體撞擊硬物的悶響,和一聲短促的痛呼。
“陳浩哥跟你說話,聾了?!”另一個聲音幫腔。
陳浩。
林樾的眼神在黑暗中沉了沉。他悄無聲息地向前挪了幾步,將自己隱在一堆巨大、鏽蝕的齒輪箱後面,透過縫隙望去。
拐角處,慘淡的路燈光勉強照亮一小片地面。三個身影圍着一個蜷縮在牆角的瘦小身影。爲首的那個,個子不高,但很壯實,穿着件髒兮兮的皮質馬甲,裸露的手臂上紋着拙劣的火焰圖案,正是陳浩。他旁邊兩個跟班,一個瘦高,一個矮胖,正不懷好意地踢踹着地上的人。
地上那瘦小的身影抱着頭,正是蘇曉。他身上的舊棉襖被扯破了,露出裏面單薄的襯衣,臉上有新鮮的擦傷,嘴角滲着血絲,懷裏還死死抱着那個用舊布裹着的小包。
“把東西交出來!”陳浩蹲下身,一把抓住蘇曉的頭發,強迫他抬起頭,臉上橫肉抖動,“還有,上次跟你說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跟了浩哥我,在這片地兒,保管沒人再敢欺負你。”他說着,另一只手不幹不淨地往蘇曉臉上摸去。
蘇曉猛地偏頭躲開,眼睛因恐懼和憤怒睜得很大,聲音顫抖卻帶着一股倔強:“……滾!”
“媽的!給臉不要臉!”陳浩臉色一沉,揚起手就要扇下去。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陰影裏傳來,不高,卻清晰地切入了這片污濁的空氣。
“他讓你滾。”
陳浩的手停在半空,三個混混同時轉過頭。只見林樾從堆積的金屬廢料後面走了出來,臉上沒什麼表情,甚至沒有看陳浩,目光落在蜷縮的蘇曉身上。
“林……林樾哥!”蘇曉失聲叫道,聲音裏帶着哭腔和更深的恐慌,“快走!你別管……”
陳浩看清來人,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露出被劣質煙草染黃的牙齒,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東西。“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個‘白板’廢物。”他鬆開蘇曉的頭發,慢慢站起身,活動着手腕,關節發出噼啪的輕響,那是靈能微弱運轉的跡象——D級“皮膚硬化”,雖然是最低等,但足以讓他的拳腳比普通人更具破壞力,也更抗揍。
“怎麼,想學人家英雄救美?”陳浩嗤笑,上下打量着林樾單薄的身形和洗得發白的校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德性。明天過後,你連這身皮都沒得穿了,真以爲三中的名頭能護着你?”
瘦高跟班和矮胖跟班也圍了上來,堵住了林樾可能的退路,臉上掛着貓戲老鼠般的殘忍笑容。
林樾沒理會他們,徑直走到蘇曉旁邊,彎腰,伸手:“起來。”
蘇曉看着那只伸過來的、指節分明卻帶着凍瘡和污漬的手,又看看圍上來的三個混混,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拼命搖頭:“走啊!你快走!”
林樾的手沒有收回,語氣依舊平淡:“東西給我。”
蘇曉怔住,下意識把懷裏緊抱的舊布包裹遞過去。林樾接過,看也沒看,塞進自己外套的內側口袋,然後再次伸手,這次直接抓住了蘇曉的手臂,用力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粗暴。
蘇曉被他拽得一個趔趄,幾乎站不穩。
“喲呵,還挺橫。”陳浩被林樾徹底無視的態度激怒了,他往前一步,幾乎貼到林樾面前,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樾臉上,“老子跟你說話呢,廢物!把這小子留下,再把口袋裏的東西交出來,然後跪下來給浩哥磕三個響頭,今天說不定心情好,放你一馬。”
矮胖跟班在一旁怪笑:“浩哥,跟這種廢物囉嗦什麼,直接打斷腿扔垃圾堆裏得了!”
林樾這才緩緩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陳浩。他的眼神很靜,像結了冰的深潭,映不出陳浩那張猙獰的臉,也看不出絲毫懼意。“說完了?”他問。
陳浩被這眼神看得莫名一滯,隨即暴怒:“你他媽找死!”
他不再廢話,右拳帶着風聲,徑直砸向林樾的面門!拳頭上泛起一層極其淡薄、幾乎難以察覺的灰白色光澤,那是“皮膚硬化”發動時的微弱靈光。這一拳若是結實挨上,普通人鼻梁骨粉碎都是輕的。
林樾沒躲。
或者說,在旁人看來,他像是嚇傻了,根本來不及反應。
但就在陳浩的拳頭即將觸及他鼻尖的刹那,林樾的身體以一種微妙到極致的幅度,向左後方側移了半步,同時抬起的左手,不是格擋,而是五指張開,看似輕飄地、準確地迎向了陳浩的手腕內側——那裏沒有靈光覆蓋,是發力時相對脆弱的點。
“啪!”
一聲輕響,不是拳頭砸中肉體的悶響,更像是拍擊水流的聲音。
陳浩感覺自己的手腕像是砸進了一團滑不留手的粘稠液體裏,那股凶猛前沖的力道詭異地被引偏、卸開,甚至帶着他自己的重心向前一沖。他心中一驚,還沒反應過來,林樾的右手已經閃電般探出,並指如刀,戳向他的咽喉!
這一下又快又狠,完全是沖着要害去的!
陳浩亡魂大冒,倉促間硬生生扭腰,將脖頸要害偏開。“皮膚硬化”的本能反應讓脖頸處的皮膚瞬間繃緊,泛起更明顯的灰白色。
“噗!”
指尖戳在緊繃的皮膚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陳浩喉嚨裏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雖然沒被戳穿,但那一下的力道和精準的打擊點,讓他瞬間呼吸困難,眼前發黑,踉蹌後退。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旁邊的瘦高跟班和矮胖跟班甚至沒看清具體動作,只看到浩哥氣勢洶洶的一拳打出,然後浩哥自己就捂着脖子退了好幾步,臉漲成了豬肝色。
“浩哥?!”
兩人又驚又怒,這才反應過來,立刻揮舞着隨手撿起的鏽蝕鐵管和半截鏈條,怪叫着撲向林樾。
林樾一把將還在發懵的蘇曉推向旁邊相對安全的角落,自己則矮身迎上。他沒有硬接,身形在兩人粗糙的攻擊間隙中靈活地穿行、閃避,如同泥潭裏的遊魚。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多餘,每一次移動都剛好避開攻擊的鋒芒,每一次格擋或撥擋都精準地落在對方力道最薄弱或平衡最不穩的地方。
沒有華麗的招式,沒有靈能的光輝,只有最簡潔、最直接的應對,帶着一種近乎冷酷的效率。那是十八年來,在無數惡意和欺凌的縫隙中,獨自摸爬滾打、觀察學習、甚至用身體一次次記住痛楚後,淬煉出的生存本能。
但本能終究有極限。對方有兩個人,手持武器,更重要的是,陳浩已經緩過氣來,雙眼赤紅,像被激怒的野獸,低吼着再次加入了戰團。這一次,他更加小心,灰白色的靈光不再只是覆蓋拳頭,而是隱約蔓延到雙臂和胸口。
壓力陡增。
林樾的閃避空間被急劇壓縮。嗤啦一聲,鏽蝕的鐵管擦着他的肋側劃過,校服外套被撕開一道口子,皮膚傳來火辣辣的刺痛。緊接着,陳浩一記勢大力沉的鞭腿橫掃而來,帶起的風聲顯示這一擊足以踢斷小腿骨。
林樾不得不向後急退,背脊猛地撞在冰冷的、滿是鏽蝕凸起的金屬廢料堆上,悶哼一聲。
退無可退。
陳浩三人獰笑着逼了上來,堵死了所有角度。
“媽的,還挺能蹦躂!”陳浩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摸了摸還在發疼的喉嚨,眼神怨毒,“今天不廢了你,老子跟你姓!”
蘇曉在角落裏發出絕望的嗚咽,掙扎着想爬起來幫忙,卻被矮胖跟班回頭一眼瞪得僵在原地。
林樾背靠着冰冷的金屬,肋下的傷口滲出血,染紅了破口的衣料。他微微喘息,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只是眼神深處,那潭死水般的平靜之下,似乎有某種極其幽暗的東西,在緩慢地……翻涌。
剛才那電光石火的交手,尤其是戳向陳浩咽喉那一擊時,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意識深處那片絕對的死寂裏,似乎……又“動”了一下。
比昨夜那模糊的“蠕動感”更清晰一點。像是什麼沉睡的東西,被外界的暴力和殺意……輕微地“觸動”了。
沒有帶來力量,沒有改變現狀。只是一種感覺。
但足夠了。
他看着逼近的三個身影,目光掠過他們手中的武器,他們臉上殘忍的笑意,最後落在陳浩那雙被暴戾和某種肮髒欲望填滿的眼睛上。
然後,他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忽然鬆開了微微握拳、準備做最後一搏的手,身體也似乎放鬆了戒備,甚至……對着陳浩,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個笑。沒有任何溫度,甚至沒有任何明確的意味。但在這劍拔弩張、生死一線的時刻,這細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表情變化,卻比任何挑釁都更讓人心頭發毛。
陳浩的攻勢下意識地滯澀了半拍。
就在這半拍的間隙——
林樾動了!不是向前攻擊,也不是試圖逃跑,而是猛地側身,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腳踹在身後堆積的金屬廢料堆底部一個看似不起眼的、鏽蝕的支撐點上!
“嘎吱——轟隆!!!”
早已不堪重負、堆積得極不穩定的金屬廢料堆,發出一連串令人牙酸的呻吟,隨即如同被抽掉了基石的沙塔,朝着陳浩三人傾倒、垮塌下來!鏽蝕的齒輪、斷裂的管道、扭曲的鋼板……劈頭蓋臉地砸落!
“我操!!”
“快躲!!”
驚呼和怒罵聲瞬間被金屬碰撞翻滾的巨響淹沒。
林樾在踹出那一腳的同時,早已憑借對這裏地形的熟悉,貼着牆根向側面急滾。幾塊邊緣鋒利的碎鐵擦着他的身體飛過,留下新的血痕。他毫不停留,一把抓住嚇呆了的蘇曉,低喝一聲:“走!”
兩人跌跌撞撞地沖進旁邊一條更狹窄、堆滿廢棄物的岔巷,將身後的混亂、怒吼和金屬砸落的轟響迅速拋遠。
一直跑到灰鼠巷附近,確認無人追來,兩人才扶着冰冷的牆壁,劇烈地喘息。蘇曉臉上又是血又是淚,棉襖破得不成樣子,渾身都在發抖。林樾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裏去,肋下和手臂多處劃傷,最深的傷口在左側小臂,皮肉翻卷,鮮血正不斷滲出,順着指尖滴落,在肮髒的地面上濺開一朵朵暗紅色的花。
冬夜的寒氣裹挾着血腥味,鑽入鼻腔。
蘇曉看着林樾流血的手臂,眼淚又涌了出來,手足無措:“林樾哥,你的手……好多血……怎麼辦……”
林樾低頭看了一眼傷口,撕下相對完好的裏襯衣角,用牙齒和右手配合,動作熟練而迅速地進行了簡單的壓迫包扎。疼痛尖銳而清晰,讓他的額角滲出冷汗,但動作絲毫未亂。
“回家。”他止住血,聲音因喘息有些沙啞,卻依然平靜,“鎖好門,今晚別出來。”說完,他脫下那件已經破破爛爛的校服外套,團了團,按住還在滲血的肋下,轉身就要往自己那棟樓走。
“林樾哥!”蘇曉在他身後叫住他,聲音哽咽,手裏緊緊攥着那個差點惹來禍事的舊布包,“這個……這個你拿着……”他今天拼死護住的,就是這個。
林樾腳步停住,沒有回頭。沉默了幾秒,他伸出手。
蘇曉連忙把布包塞進他手裏,觸手冰涼。
“謝謝。”林樾的聲音很低,說完,便走進了老樓漆黑的樓道口。
蘇曉站在巷子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冷風一吹,才感到渾身刺骨的冰寒和後怕。他抱緊自己,也匆匆跑向自家所在的單元。
……
林樾回到自己那個冰冷的小房間。關上門,反鎖。蓄能燈的光芒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上,隨着他急促呼吸後的平復,微微晃動。
他走到桌邊,將那個染了點血跡的舊布包放下,然後慢慢解開手臂上臨時包扎的布條。傷口很深,需要更徹底的清洗和縫合。他找出藏在床底一個鐵盒裏的簡易醫療包——這是他在這個世界學會的第一項生存技能。
清洗,消毒,用特制的生物膠和縫合線處理傷口。整個過程,他臉色蒼白,嘴唇抿緊,但手很穩,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處理完傷口,他靠在硬板床上,閉目休息。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如同潮水,一陣陣沖擊着他的神經。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腦海中那片黑暗裏,殘留的、一絲若有若無的“餘韻”。
就在他剛才被逼入絕境,面對陳浩致命的攻擊,心中殺意攀升到某個臨界點的瞬間……那深處的“東西”,似乎不再是單純的“蠕動”或“觸動”。
它好像……短暫地“睜開了”一道縫隙。
極其細微。轉瞬即逝。
沒有傳遞任何信息,沒有賦予任何力量。只是……一種純粹的、冰冷的“注視”。如同沉眠在無盡冰淵之下的古老存在,被岸上螻蟻的爭鬥和血腥氣,引得略微掀開了一線眼簾。
然後,又重新闔上。
留給林樾的,只有比以往更濃重的死寂,以及一絲縈繞不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極致的寒意。
他緩緩抬起完好的右手,舉到眼前,借着昏黃的燈光,仔細看着。指尖似乎還殘留着戳中陳浩硬化喉嚨時的觸感,和那瞬間意識深處傳來的、冰裂紋般的異動。
鮮血,暴力,殺意……是鑰匙嗎?
還是……誘餌?
他不知道。
窗外,鏽籠的夜依舊深沉。能量泵站的轟鳴如同巨獸沉睡的鼾聲。東區塔樓的光,漠然地亮着。
但有些東西,一旦被驚動,便再也無法回到完全的沉睡。
林樾放下手,重新閉上眼睛。疲憊如鉛,沉重地拖拽着他。在陷入睡眠的前一刻,那冰冷“注視”的感覺,似乎又模糊地閃回了一瞬。
伴隨着一種……細微到無法辨別方向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