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之極，萬古寒淵。
這裏沒有日月輪轉，不分晝夜昏曉，唯有永寂的玄冰與刺骨的陰風，在無盡黑暗中嗚咽盤旋。傳說此地乃天地初開時，濁氣沉降之所，尋常仙神至此，不消三刻便會魂飛魄散。
在這寒淵最深處，一道身影被九根刻滿符咒的鎖鏈貫穿肩胛，懸於虛空。鎖鏈另一端沒入四周冰壁，每當陰風驟起，便會錚錚作響，扯動傷口，滲出點點金血，旋即凍結成珠，墜入下方無底深淵。
此人黑袍破碎，長發披散，面色蒼白如紙，唯獨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如寒星。
正是申公豹。
他被鎮於此，已不知多少歲月。最初尚有玉虛門人按時前來加固封印、冷言譏諷，後來便無人問津，仿佛三界早已忘卻北海海眼深處，還鎖着封神之役的“頭號罪人”。
唯有他自己記得，那場大戰的每一個細節。
“道友請留步——”
五字咒言，曾令多少截教門人駐足回首，繼而身隕道消，真靈歸於封神榜上。世人皆道他申公豹口蜜腹劍，專誘同門入劫，卻不知每一次開口，皆是師尊元始天尊以神念相逼。
“公豹，此乃我玉虛大計，截教不衰，道門難興。”
“你雖行此陰損之事，然功成之後，爲師自會還你清白，予你金仙正果。”
謊言。
皆是謊言。
申公豹闔上雙目，心神沉入識海深處。這是他被囚禁後唯一的修行——以意志對抗寒毒侵蝕，以殘存法力溫養元神。縱使肉身日日受刑，神魂卻不曾懈怠半分。
就在這一日，寒淵深處忽生異變。
原本永寂的黑暗，被一道金光撕裂。那金光溫潤卻不刺目，如晨曦破曉，似明月出雲，自無盡深淵底部緩緩升起，最終懸停在申公豹面前。
金光散去，現出一卷玉簡。
簡身古樸，無雕無飾，唯有四字天然道紋流轉其上——《造化玉牒》。
申公豹瞳孔驟縮。
他在玉虛宮學藝時，曾於藏經閣最深處的殘卷中見過只言片語的記載：鴻蒙未判之際，有至寶伴生混沌，錄天道演化之秘，觀過去未來之變，名曰“造化玉牒”。盤古開天後，玉牒破碎，散落諸天，得其殘片者，可窺天機一線。
這等鴻蒙至寶，怎會出現在北海海眼？
不容他細思，玉簡無風自開，片片玉頁如蝶飛舞，環繞周身。每一頁上，皆有金色文字浮空顯現，並非當世任何字體，而是最古樸的道紋，直抵神魂深處。
第一段文字，便讓申公豹神魂劇震：
“商周更迭，非爲天命，實乃三教氣運之爭。封神榜三百六十五位，玉虛宮獨占其百七十八，西方教得六十三，天庭取四十二，餘者散仙妖修，皆入彀中。”
文字流轉，演化畫面——
昆侖山玉虛宮內，元始天尊端坐九龍沉香輦，對座前跪拜的申公豹道：“截教萬仙來朝，氣運太盛，已礙天道平衡。此番商周殺劫，正是削其枝葉之時。你且下山，助子牙伐紂，凡遇截教門人，皆可引之入劫。”
畫面一轉，是申公豹奔波於三山五嶽，每每截教道友現身助商，他便如影隨形，一句“道友請留步”後，或曉之以理，或動之以情，或激之以將。那些道友真靈上榜之時，看向他的眼神，有憤怒，有不解，亦有悲憫。
悲憫？
申公豹心中刺痛。他從未深究過那些眼神的含義，只當是自己算計得逞。
玉牒文字繼續顯現：
“然封神功成，需一‘罪首’擔其業力，平衆生之怨。申公豹者，玉虛暗棋，本爲誘餌，今作棄子。”
畫面再變——
封神台前，姜子牙持打神鞭，念誦榜文。諸神歸位，天地同賀。而在昆侖山巔，元始天尊與太上老君對弈。
老君落下一子：“申公豹已知太多，留之恐生變數。”
元始執棋沉吟：“畢竟是吾弟子……”
“北海海眼空置已久。”老君淡淡道，“鎮之以安截教殘魂之怨，亦全我玉虛‘公正’之名。”
元始默然片刻，終是頷首。
畫面中，申公豹被突然現身的四大天王擒拿，押至北海。元始天尊親手打入九道鎖神鏈，封印其身，臨去時一聲嘆息：“公豹，且在此靜思己過，待量劫圓滿，爲師自會接你回山。”
謊言！
又是謊言！
申公豹渾身顫抖，不是因爲寒冷，而是因爲滔天的憤怒與徹骨的悲涼。九根鎖鏈錚錚作響，金血如泉涌出，他卻渾然不覺。
玉牒文字不停，一段段被塵封的真相如潮水涌來：
“西遊取經，佛門東渡之謀，天庭借勢固權之計。”
“八仙過海，道門聚運之法，人間香火之爭。”
“真武降魔，天庭擴疆之策，妖族滅頂之劫。”
“華光鬧天，靈山示威之舉，三界平衡之弈。”
一幕幕畫面在申公豹眼前飛速掠過——
五行山下，孫悟空怒目圓睜，卻不知鎮壓他的五指山，早在蟠桃宴前便已被如來與玉帝議定；
廣寒宮中，天蓬元帥醉酒失態，卻不知那杯中之酒，已被西方菩薩動了手腳；
流沙河底，卷簾大將打碎琉璃盞，卻不知盞中暗藏玉帝與如來的密約，他不過是個該被滅口的知情人；
還有北俱蘆洲萬妖惶惶，東海龍宮暗流涌動，八仙看似逍遙實則身不由己……
每一次“量劫”，皆是聖人博弈；
每一段“神話”，皆是精心編排；
每一個“天命”，皆是冰冷算計。
“哈哈……哈哈哈……”
申公豹忽然大笑起來，笑聲在寒淵中回蕩，淒厲如鬼哭，悲愴似猿啼。笑着笑着，卻有血淚從眼角滑落，未及墜下便凍成赤珠。
“好一個天命！好一個量劫！好一個……師尊！”
他猛地抬頭，雙目赤紅如血，周身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戾氣。九根鎖神鏈光華大放，試圖鎮壓，卻被他體內一股新生的力量沖得劇烈震顫。
那力量源自《造化玉牒》。
玉簡不知何時已化作流光，盡數沒入他的眉心。無數天道秘辛、上古禁法、鴻蒙大道在識海中奔涌，更有一段被徹底抹去的記憶蘇醒——
那是開天之前，混沌之中。
沒有三清，沒有二聖，沒有教派紛爭，沒有氣運算計。
唯有三千魔神各掌大道，逍遙自在。直至盤古開天，魔神隕落，大道破碎，才有了後來的“天道”，有了“聖人”，有了“規矩”，有了“棋子”！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申公豹嘶聲長嘯，聲音穿透萬丈寒冰，直抵海面。整個北海爲之震蕩，巨浪滔天，驚得巡海夜叉倉皇逃竄，龍宮震蕩不安。
“所謂天道，不過是勝者書寫的規矩！”
“所謂聖人，不過是竊取大道權柄的賊子！”
“所謂量劫，不過是一場場收割衆生的盛宴！”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空中。血霧不散，反而凝成一道玄奧符印，烙印在身前虛空。
“既然天地視萬物爲芻狗——”
符印大放光明，九根鎖神鏈寸寸斷裂！
“既然聖人以衆生爲棋子——”
寒淵冰壁轟然崩塌，玄冰化作齏粉！
“那我申公豹，便以這殘破之身，逆了這天！翻了這地！重定——這乾坤！”
黑袍獵獵作響，長發狂舞如魔。
申公豹一步踏出，腳下生出金蓮，步步登空。每踏一步，身上氣息便暴漲一分，殘破的肉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蒼白的面容重煥神光，那雙眼睛裏的寒星，已化作燃燒的火焰。
當他踏出北海海面時，身後寒淵徹底崩塌，萬丈海水倒灌，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久久不息。
東方天際，晨曦初露。
申公豹立於浪濤之巔，望向那輪初升的紅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決絕的笑意。
“元始，老君，如來，玉帝……還有那些高高在上的聖人們。”
“你們以天地爲棋盤，以衆生爲棋子，下了這盤千古大棋。”
“卻忘了——”
他緩緩抬起右手，掌心中，《造化玉牒》的虛影若隱若現。
“棋子若覺醒，亦可爲執棋之人。”
海風呼嘯，黑袍翻卷。
申公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晨光之中，唯有一句低語，隨風飄散：
“這局棋，該換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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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下回預告：
五行山下暗傳法，齊天大聖初疑心；
東海之濱種因果，純陽真君夢驚魂；
北俱蘆洲聯萬妖，真武未至陣先成；
且看申公豹如何步步爲營，在諸聖眼皮底下，布下一場掀翻三界的逆天棋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