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便是林晚吟嫁入沈府的第三個年頭。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長,沈府裏的氣氛也冷凝到了極點。聽雨軒的那株海棠樹在風雪中瑟瑟發抖,早已沒了昔日的繁茂,只剩下枯枝在寒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在爲這搖搖欲墜的婚姻唱着最後的挽歌。
今日,是沈家祭祖的大日子。
一大早,沈府上下便忙碌起來。榮慶堂內,香煙繚繞,沈家的列祖列宗牌位被擦拭得一塵不染,供桌上擺滿了豬頭三牲和時令瓜果。
林晚吟穿着一身莊重的靛青色褙子,面容清瘦,眼下的烏青即便用了厚厚的脂粉也難以遮蓋。她跟在沈夫人身後,亦步亦趨地走進祠堂。
祠堂內陰冷刺骨,幾十個牌位高高在上,仿佛幾十雙冷漠的眼睛,居高臨下地注視着這群後人。
沈夫人上了三炷香,跪在蒲團上,嘴裏念念有詞,卻不再是祈求平安,而是帶着一股子興師問罪的決絕。
“列祖列宗在上,媳婦沈門趙氏,今日特來請罪。”沈夫人的聲音在空曠的祠堂裏回蕩,帶着一股令人心驚的寒意,“沈家三代單傳,到了慕寒這一輩,本該開枝散葉,光耀門楣。奈何家門不幸,娶婦無能,進門三載,膝下猶虛,致使沈家香火岌岌可危。媳婦愧對列祖列宗啊!”
說完,沈夫人重重地磕了一個頭,伏在地上痛哭失聲。
林晚吟站在她身後,只覺得那一字一句都像是一記記耳光,狠狠地扇在她的臉上,火辣辣的疼。她渾身僵硬,指尖冰涼,想要辯解,卻發現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發不出半點聲音。
一旁的錢媽媽適時地上前攙扶起沈夫人,一邊抹淚一邊說道:“夫人,您別太傷心了,仔細哭壞了身子。這都是命啊,誰讓咱們大少爺命苦,攤上這麼個……”
她話沒說完,但眼神卻意有所指地瞟向林晚吟。
沈慕寒站在男丁的行列裏,聽着母親的哭訴,臉色鐵青。他看了一眼身形搖搖欲墜的妻子,心如刀絞,忍不住上前一步:“母親!今日是祭祖的大日子,您何必當着祖宗的面說這些話?晚吟她也不想這樣……”
“你住口!”沈夫人猛地轉過身,指着沈慕寒的鼻子厲聲喝道,“你還有臉替她說話?古人雲,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三年了!整整三年了!這只母雞就是不下蛋,你還要護到什麼時候?難道你真想讓沈家在你這一代絕後,讓你死後沒臉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嗎?”
這一頂“不孝”的大帽子扣下來,沈慕寒的身形晃了晃,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母親息怒,兒子不敢。”
“不敢?”沈夫人冷笑一聲,目光越過兒子,直直地落在林晚吟身上,眼神裏不再有往日的半分慈愛,只剩下赤裸裸的厭惡與逼迫,“林氏,你自己說,進門三載無所出,按照七出之條,我是不是該休了你?”
“休妻”二字一出,祠堂內頓時一片死寂。
林晚吟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夫人。她想過母親會刁難,會逼迫,卻沒想過,她會當着祖宗和族人的面,如此直白地提休妻。
“母親……”林晚吟的聲音顫抖着,“兒媳自問進門以來,恪守婦道,孝順公婆,操持家務,並無半點過錯。母親若是以‘無子’爲由休我,兒媳……不服。”
“不服?”沈夫人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步步逼近林晚吟,“你占着茅坑不拉屎,斷了我沈家香火,這就是最大的過錯!也就是我心善,念在兩家親戚的情分上,才留你到現在。可你呢?不僅肚子不爭氣,還善妒!阻攔慕寒納妾,變着法地把清婉往外趕!七出之條,你犯了兩條!無子,妒忌!我休你,天經地義!”
“我沒有善妒!”林晚吟挺直了脊背,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夫君曾許諾不納妾,那是我們夫妻的情分。顧清婉名不正言不順,我身爲正妻,維護家宅安寧,何錯之有?”
“好一張利嘴!”沈夫人氣得渾身發抖,“看來是我平日裏太縱着你了,讓你忘了什麼叫三從四德!錢媽媽!”
“老奴在。”
“林氏不孝,頂撞婆母,犯七出之條卻不知悔改!”沈夫人指着祠堂中央那塊冰冷的青石板,厲聲道,“給我跪下!就在這列祖列宗面前跪着!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同意讓清婉進門,什麼時候再起來!”
“母親!”沈慕寒驚呼一聲,膝行兩步抱住沈夫人的腿,“這祠堂陰冷,晚吟身子本來就弱,受不住的!兒子求您,別罰她!”
“你若是再敢求情,我就一頭撞死在這供桌上!”沈夫人眼神狠厲,抓起供桌上的燭台就往自己腦門上比劃,“你是要媳婦,還是要你娘的命?你自己選!”
“母親!”沈慕寒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去奪燭台,“兒子選您!兒子選您!您別做傻事!”
沈夫人一把推開兒子,冷冷地看着林晚吟:“還不跪下?難道要我親自動手嗎?”
林晚吟看着眼前這一幕鬧劇。看着那個被孝道綁架得動彈不得的丈夫,看着那個以死相逼的婆婆,看着站在角落裏看似惶恐實則嘴角含笑的顧清婉。
她的心,徹底冷了。
“好。”林晚吟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仿佛不是在受罰,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我跪。”
她不想讓沈慕寒爲難,也不想看這場鬧劇繼續下去。
她提起裙擺,一步一步走到祠堂中央,那是正對着沈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
“噗通”一聲。
雙膝重重地磕在堅硬冰冷的青石板上。刺骨的寒意瞬間透過衣料鑽進骨縫,疼得她眉頭微蹙。
“晚吟……”沈慕寒看着那個跪得筆直的背影,眼淚奪眶而出,拳頭死死地砸在地上,鮮血淋漓。
“都出去!”沈夫人達到了目的,也不願多留,冷哼一聲,“把門關上!沒我的吩咐,誰也不許給她送吃的喝的!更不許給她送墊子!”
“是。”錢媽媽響亮地應了一聲,招呼着下人退出去。
沈慕寒不肯走,卻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硬生生架了出去。
“晚吟!等我!我一定會救你的!”
他的呼喊聲被厚重的木門隔絕在門外。
“哐當”一聲,祠堂的大門緊緊閉合,帶走了最後一絲光亮。
祠堂內,瞬間陷入了一片昏暗與死寂。只有供桌上的長明燈,發出微弱的光芒,將那些牌位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是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鬼魅。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寒氣像是一條條毒蛇,順着膝蓋向上攀爬,侵蝕着林晚吟的每一寸知覺。起初是鑽心的疼,後來便是麻木,再後來,整條腿都失去了知覺,仿佛不屬於自己。
她挺直着脊背,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
三年了。
從新婚燕爾的甜蜜,到求醫問藥的苦澀,再到如今這祠堂罰跪的屈辱。她爲了這段婚姻,爲了那個所謂的“賢妻”之名,一步步退讓,一步步隱忍。
可是結果呢?
換來的是婆婆的變本加厲,是丈夫的無能爲力,是表妹的登堂入室。
“沈慕寒……”她在心裏默念着這個名字,“這就是你許我的……一生一世嗎?”
不知過了多久,祠堂的側門被人輕輕推開了一條縫。
一陣冷風灌進來,吹得長明燈忽明忽暗。
林晚吟沒有回頭,她以爲是小桃偷偷來送東西。
“表嫂,膝蓋疼嗎?”
一個嬌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着幾分貓哭耗子般的假慈悲。
林晚吟的身子微微一僵。
顧清婉提着一個食盒,緩步走了進來。她今日穿了一身粉色的緞面小襖,領口圍着一圈雪白的兔毛,手裏捧着暖爐,整個人看起來暖和又愜意,與這陰冷的祠堂格格不入。
她走到林晚吟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眼底閃爍着勝利者的光芒。
“表嫂,姑母讓我來勸勸你。”顧清婉蹲下身,打開食盒,拿出一碟精致的點心和一碗熱騰騰的燕窩粥,“只要你點個頭,答應讓我進門,這碗粥就是你的,這祠堂……你也就不用跪了。”
林晚吟緩緩抬起眼皮,看着那碗冒着熱氣的粥,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表嫂這話說得見外了。”顧清婉掩嘴輕笑,“我是來救你的。你說你這是何苦呢?姑母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表哥雖然疼你,可他更是個孝子。你這麼硬抗着,只會讓表哥夾在中間難做。倒不如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自己。”
“成全?”林晚吟冷冷地看着她,“成全你做小伏低?成全你鳩占鵲巢?”
“表嫂說話真難聽。”顧清婉也不惱,反而湊近了一些,壓低聲音道,“其實表嫂心裏也清楚,這沈家少奶奶的位置,你是坐不穩了。三年無子,就算姑母不休你,你也抬不起頭做人。我要是你,就乖乖地讓我進門,生個兒子過繼給你,好歹還能保住正室的名分。否則……”
她頓了頓,眼神變得惡毒起來:“否則,等姑母真的動了休妻的念頭,你那個已經破落的娘家,還能爲你撐腰嗎?到時候你就是個被休的棄婦,連我也看不起你!”
林晚吟的手指猛地攥緊。
顧清婉的話,雖然惡毒,卻句句戳中她的軟肋。林家這幾年生意不景氣,父親身體也不好,若是她真的被休回去,林家怕是也要跟着蒙羞。
“滾。”林晚吟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
“表嫂別生氣嘛。”顧清婉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既然表嫂想跪,那就跪着吧。只是可惜了這碗燕窩,表哥平日裏最舍不得你受苦,可惜啊,他現在正被姑母關在書房裏抄孝經呢,怕是顧不上你了。”
說完,她輕蔑地笑了一聲,提着食盒轉身離去。
門再次被關上。
林晚吟看着那扇緊閉的門,兩行清淚終於滑落。
抄孝經。
這就是她的丈夫,在她受盡屈辱的時候,在書房裏抄孝經。
多麼諷刺,多麼可笑。
夜幕降臨,祠堂裏越發陰冷。
林晚吟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又冷又餓,再加上長時間的跪姿,讓她覺得頭重腳輕,眼前陣陣發黑。
就在她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大門突然被人大力撞開。
“晚吟!”
沈慕寒披頭散發地沖了進來。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衣,顯然是偷跑出來的。
他撲到林晚吟面前,一把將搖搖欲墜的她抱在懷裏。觸手所及,是一片冰涼,她的身子冷得像一塊冰,只有微弱的呼吸還在證明她活着。
“晚吟!醒醒!別睡!”沈慕寒慌亂地搓着她的手,想要把自己的體溫傳給她,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她的臉上,“對不起……我來晚了……我該死!我該死啊!”
林晚吟艱難地睜開眼,借着昏暗的燈光,看清了眼前這張熟悉的臉。
他瘦了,憔悴了,眼窩深陷,滿臉胡茬,哪裏還有半點解元公的風采?
“寒哥……”她虛弱地喚了一聲,聲音嘶啞,“我好冷……”
“我帶你走!我這就帶你走!”沈慕寒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不管母親說什麼,不管什麼祖宗規矩,我都不管了!我只要你活着!”
他抱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外沖。
剛沖到門口,就迎面撞上了帶着一群家丁趕來的沈夫人。
“站住!”沈夫人厲聲喝道,“你要把這個罪婦帶到哪裏去?”
“她不是罪婦!她是我的妻子!”沈慕寒紅着眼怒吼,像是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母親!您是要逼死她嗎?她已經跪了一天了!再跪下去腿就要廢了!”
“廢了也是她自找的!”沈夫人絲毫不讓,擋在門口,“只要她不答應讓清婉進門,這祠堂她就得跪到底!這是家法!”
“去他的家法!”沈慕寒爆喝一聲,第一次在母親面前爆了粗口,“我沈慕寒今日若是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住,我還算什麼男人!哪怕是不孝,哪怕是被逐出家門,我也絕不再讓她受這種罪!”
說完,他不管不顧地抱着林晚吟,硬生生地撞開了擋路的家丁,沖進了漫天風雪中。
“反了!反了!”沈夫人在身後氣得直跺腳,尖叫聲劃破了夜空,“攔住他!給我攔住這個逆子!”
家丁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真的對大少爺動手,只能象征性地阻攔一下,便讓開了一條路。
沈慕寒抱着林晚吟,一路狂奔回了聽雨軒。
把她放在床上,蓋上幾床厚厚的錦被,又命人燒了好幾個火盆,屋裏的溫度才慢慢升上來。
林晚吟縮在被子裏,依然瑟瑟發抖。她的膝蓋已經腫得老高,呈現出可怖的青紫色,稍微一動便是鑽心的疼。
沈慕寒跪在床邊,手裏拿着藥油,一邊給她揉着膝蓋,一邊掉眼淚。
“疼嗎?晚吟,疼你就喊出來。”
林晚吟看着他,眼神空洞。
疼嗎?
膝蓋是很疼。可是比起心裏的疼,這點痛又算得了什麼呢?
“寒哥。”她忽然開口,聲音輕飄飄的。
“我在,我在。”沈慕寒連忙握住她的手。
“我們……和離吧。”
這三個字一出,屋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沈慕寒的手僵在半空中,藥油瓶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晚吟,眼中滿是驚恐:“你說什麼?晚吟,你是不是燒糊塗了?什麼和離?這種話怎麼能亂說!”
“我沒有糊塗。”林晚吟閉上眼睛,兩行清淚順着眼角滑落進鬢發裏,“我很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我不答應!”沈慕寒猛地抱住她,用力搖晃着,“林晚吟,你聽着!我死都不答應!你是我的妻,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你想離開我,除非我死!”
“可是寒哥,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林晚吟睜開眼,看着他,眼中是一片絕望的死寂,“三年了。我不想再喝藥了,不想再跪祠堂了,不想再看母親的臉色,也不想再防着表妹了。我累了。真的累了。”
“我改!我改還不行嗎?”沈慕寒哭得像個孩子,“我不讓母親再逼你了,我把清婉送走,哪怕送去廟裏我也把她送走!你別不要我……晚吟,我們還有一輩子啊……”
“一輩子太長了。”林晚吟喃喃道,“若是這樣過一輩子,那就是無間地獄。”
“不會的!我會護着你的!”沈慕寒發瘋似的親吻着她的手,她的臉,“今晚是我不好,我去晚了。以後我寸步不離地守着你,誰也別想動你一根指頭!晚吟,求求你,別說和離,別丟下我……”
看着眼前這個痛哭流涕的男人,林晚吟的心裏沒有一絲波瀾。
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
等明天太陽升起,等母親再次以死相逼,等宗族的壓力再次襲來,他依然會妥協,依然會無奈,依然會讓她忍。
這已經是無解的死局。
“睡吧。”林晚吟沒有再爭辯,只是輕輕抽回了自己的手,“我累了。”
沈慕寒以爲她是被自己說動了,或者只是氣話。他小心翼翼地幫她掖好被角,守在床邊,一步也不敢離開。
“睡吧,睡一覺就好了。”他自我安慰道。
林晚吟側過身,面向牆壁。
在沈慕寒看不到的陰影裏,她的眼神慢慢變得堅定而決絕。
這祠堂的一跪,跪斷了她對沈家的最後一點恩情,也跪斷了她對沈慕寒最後一點留戀。
既然他不肯放手,既然他護不住她。
那她就自己救自己。
哪怕是斷尾求生,哪怕是鮮血淋漓,她也要爬出這個吃人的沈府,爬出這個名爲婚姻的墳墓。
窗外,風雪依舊肆虐。
但林晚吟知道,這漫長的冬天,終究是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