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皇朝,弘德二十三年秋。
帝都玉京,十裏長街,朱雀大道。
金烏西墜,餘暉將這座雄踞東方的巨城染成了一片溫暖的橙紅。鱗次櫛比的樓閣飛檐,蜿蜒壯觀的城闕宮牆,在暮色中勾勒出帝國心髒的輪廓。車馬如龍,行人如織,販夫走卒的吆喝,世家公子的駿馬,香車寶馬環佩叮咚,交織出一派繁華靡麗、烈火烹油的盛世景象。
然而,在這極致的繁華之下,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意,正順着青石板的縫隙,悄然彌漫。
……
皇城西北角,一處名爲“聽雨軒”的偏僻宮苑。
與宮外的喧囂和宮中心的巍峨相比,這裏冷清得仿佛另一個世界。院牆的朱漆有些斑駁,幾竿翠竹在秋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輕響,更添幾分寂寥。
一個身着素白錦袍的少年,正靜靜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持一卷泛黃的古書,專注地看着。
他便是當朝七皇子,蕭煜。
年僅十六歲的他,面容清俊,眉眼間依稀可見皇家的貴氣,但臉色卻帶着一種不健康的蒼白,身形也略顯單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漆黑、沉靜,宛如古井深潭,映着天邊最後的霞光,卻激不起半分波瀾,與他的年齡截然不符。
“殿下,天快黑了,涼氣重,進屋看吧。”一個老內侍端着燭火,步履蹣跚地走來,聲音帶着關切。
“無妨,福伯。”蕭煜抬起頭,露出一抹溫和卻疏離的笑意,“這點風,不礙事。”
福伯嘆了口氣,將燭台放在石桌上,欲言又止。他伺候這位七皇子十年了,親眼看着他從天資聰穎、備受陛下關注的稚童,變成如今這個因“天生廢脈,無法習武”而被皇室邊緣化、幾乎被遺忘的皇子。其中的冷暖,唯有自知。
突然,院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肆無忌憚的談笑聲,打破了聽雨軒的寧靜。
“喲,七弟好雅興啊,這天都快黑了,還在用功讀書?莫非還想考個狀元不成?”一個略帶尖銳的嗓音響起。
蕭煜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放下書卷,站起身來。
只見以三皇子蕭烈爲首,四五位年紀相仿的宗室子弟或勳貴公子擁了進來。三皇子一身華貴的紫色蟒袍,身材高大,面容英挺,只是眉眼間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驕橫之氣。他身後跟着的,多是些趨炎附勢之輩。
“三皇兄。”蕭煜微微躬身,行禮一絲不苟,聲音平淡無波。
蕭烈大步走到石桌前,隨手拿起那本古書,瞥了一眼封面——《九州山海志》,嗤笑一聲:“盡是些雜書野史,讀這些有什麼用?能讓你強身健體,還是能讓你上陣殺敵?”
他身後一個綠袍公子立刻附和道:“三殿下說的是,七殿下身子骨弱,還是多練練騎射才是正理。哦,瞧我這記性,”他故作懊惱地拍了拍額頭,“忘了七殿下天生絕脈,連弓都拉不開,哈哈!”
刺耳的笑聲在小小的院落裏回蕩,福伯臉上浮現出怒色,卻敢怒不敢言,只能深深低下頭。
蕭煜的神色卻沒有絲毫變化,仿佛對方嘲諷的是另一個人。他只是靜靜地看着蕭烈,等待着他的下文。這種無視的態度,反而讓蕭烈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悶感。
蕭烈冷哼一聲,將書丟回石桌,目光掃過蕭煜蒼白的臉,語氣帶着施舍般的傲慢:“罷了,本皇子今日來,是給你帶個消息。三日後,西山秋狩,父皇命所有成年皇子皆需到場。你準備一下,別到時候又稱病,丟我們皇家的臉面。”
西山秋狩?
蕭煜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極淡的漣漪。皇子秋狩,說是狩獵,實則是皇子們展示武勇、結交軍方將領、在父皇面前表現的重要場合。他一個“廢人”,去那裏,除了淪爲笑柄,還能做什麼?
“皇兄,我的身體……”蕭煜剛想推辭。
“這是父皇的旨意!”蕭烈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去不去,由不得你。老七,別說皇兄不照顧你,到時候跟緊我,至少讓你混點苦勞,不至於太難看。”
他嘴上說着照顧,眼神裏的輕蔑卻毫不掩飾。他需要蕭煜這個“廢物”在場,才能更好地襯托出他的英武不凡。
說完,蕭烈也不等蕭煜回應,帶着一群人揚長而去,仿佛多待一刻都會污了他們的腳。
院落重新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風吹竹葉的聲音。
福伯擔憂地上前:“殿下,您這身子,如何去得那西山獵場?舟車勞頓不說,萬一……”
“福伯,”蕭煜輕聲打斷他,目光重新落回那本《九州山海志》上,手指輕輕拂過書頁邊緣,“既然是父皇的旨意,去便是了。”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福伯卻隱約感覺到,殿下那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悄然涌動。
……
夜色漸濃,聽雨軒內燭火搖曳。
蕭煜屏退了福伯,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前。案上,除了文房四寶,還攤着一張他親手繪制的胤朝輿圖,山川河流,城關隘口,細致入微。
他天生絕脈,無法修煉武道真氣,這是事實。從小到大,他受盡了白眼和嘲諷,從最初的憤懣不甘,到後來的麻木,再到如今的……平靜接受。
但,他真的甘心嗎?
蕭煜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長卻無力的手指。不能習武,他便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讀書、權謀、韜略之中。這聽雨軒的藏書,遠比外人想象的要豐富。經史子集,兵法謀略,醫卜星相,乃至各國風物志,他皆有涉獵。他暗中觀察着朝堂上的風吹草動,分析着各位皇兄的勢力消長,推演着天下的局勢。
他就像一只蜘蛛,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默默地編織着自己的網,等待着可能永遠也不會到來的機會。
“西山秋狩……”他低聲自語,指尖在輿圖的“西山”位置輕輕一點。
他從不認爲父皇會突然想起他這個兒子。此次點名讓他參加,背後定然有更深層的原因。是平衡?是試探?還是……另有所圖?
忽然,窗外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咔噠”聲,像是瓦片被踩動。
蕭煜眼神驟然一凜,之前的文弱書生氣質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鷹隼般的銳利。他吹熄燭火,身形悄無聲息地滑到窗邊陰影處,動作流暢得完全不像一個“廢人”。
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夜風呼嘯,竹影婆娑。除了自然的聲音,再無其他異響。
是野貓嗎?還是……
就在他凝神感知的刹那,一股微弱卻無比精純的氣息,毫無征兆地從他懷中貼身處彌漫開來。那是一塊他自幼佩戴、看似普通的龍鳳環形玉佩,此刻,玉佩中心竟泛起一絲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溫潤白光,隨即,一道古老、滄桑、蘊含着無盡奧秘的信息流,突兀地涌入他的腦海!
《太虛龍章》!
四個古樸磅礴的大字,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意識深處!
與此同時,遙遠的北方,無盡的雪原與戈壁交界處。
一座名爲“北境龍城”的邊陲雄關,正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關牆上刀痕箭孔密布,訴說着歲月的滄桑與戰爭的殘酷。
城守府邸,一間簡陋卻整潔的房間裏。
一個身穿黑色勁裝,身形挺拔如槍的少年,猛地從床榻上坐起!
他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緊抿,線條硬朗的臉上帶着一股與生俱來的野性和不羈。此刻,他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胸口劇烈起伏,一雙銳利的眼眸中,殘留着一絲驚悸與茫然。
他叫顧北辰。
就在剛才,他做了一個極其詭異而真實的夢。
夢中,他化作一條渾身覆蓋着玄黑色鱗片的巨龍,在浩瀚無垠的星海中翱翔,與無數強大的存在搏殺。龍吟震碎星辰,利爪撕裂虛空。最後,在一片毀滅的光芒中,他看到了另一條散發着尊貴紫金光芒的神龍,與他遙遙相對,龍眸對視的瞬間,一種源自血脈靈魂深處的共鳴與牽引,讓他心悸不已。
“又是這個夢……”顧北辰抬手揉了揉眉心,低聲咒罵了一句,“該死的。”
自從三年前,養父在臨終前將那塊據說是與他身世有關的、刻着神秘龍紋的黑色鐵牌交給他後,這種光怪陸離的夢境便時不時地困擾着他。尤其是最近,夢境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清晰。
他翻身下床,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任由塞外凜冽的寒風吹拂在臉上,試圖驅散腦海中的混亂。
夜空如洗,繁星點點。遙遠的南方,那片被稱爲“玉京”的帝國中心,在夜幕下散發着朦朧而誘人的光暈。
養父曾說,他的身世,或許能在那裏找到線索。
還有那血海深仇……顧北辰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銳利,如同北境最寒冷的冰棱。他緊握雙拳,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
“玉京……”他望着南方,喃喃自語,眼中燃燒起混合着仇恨、好奇與野心的火焰,“遲早有一天,我會去的。我倒要看看,那所謂的盛世煌煌之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魎!”
他體內的血液,似乎因爲那個夢和心中的執念,而隱隱沸騰起來。一股灼熱的氣息在他丹田深處盤旋,仿佛有什麼沉睡已久的東西,正在緩緩蘇醒。
……
聽雨軒內,蕭煜重新點亮燭火。
他攤開手掌,那枚龍鳳玉佩安靜地躺在掌心,溫潤如初,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覺。
《太虛龍章》那浩瀚的經文,依舊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腦海。雖然只是開篇寥寥數百字,卻仿佛爲他打開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門——一條不依賴經脈,直指天地本源,以神魂引動天地元氣的修煉之路!
一條專屬於他這條“潛龍”的登天之路!
他抬頭,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宮牆,落在了北方,落在了那未知的命運交匯點上。
盛世雙龍,一在深宮,一在邊城。
命運的齒輪,於這一刻,悄然開始了轉動。
玉京的秋夜,涼意漸深。而真正的暗流,才剛剛開始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