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默的腦子是座無人問津的寶藏,塞滿了巴赫、柏拉圖和古羅馬軍陣。

這些在出租屋和格子間裏毫無用處,只換來同事的嘲笑和“裝貨”的標籤。

直到他在一場奢華的晚宴,遇到那個五年前初識的女人。

“你是今晚唯一看懂我宴會主題的人,果然是你!”

從被世界遺忘的塵埃,到驚豔整個名利場的風雲人物,李默的逆襲,始於腦子裏那些“沒用”的知識和五年前那個冬天埋下的所有伏筆。

(第二章開啓正文哦,第一章先來牛刀小試一下下悲傷情感線,可以理解爲前傳,不喜歡的直接第二章(⌒_⌒;)。)

嘈雜的室內,每個人的額頭上都流淌着細汗。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李默,抬頭看着天花板上中央空調的出風口,他知道,它已經盡力了。李默手裏拿着制服,印着和這間酒店大門同樣的logo,轉頭和同事開起了玩笑。

“我感覺咱們這位空調先生,正在努力扮演西西弗斯。”

對面那人停下扇風的手,一臉困惑:“誰?他是幹嘛的?”

李默剛想解釋,便看見部門主管罕見地親自走了過來,臉上帶着一種混合着探究和客氣的復雜表情。

“李默,來我辦公室一下。”

同事們的目光若有似無地瞟過來,帶着點好奇。李默心裏咯噔一下,快速復盤自己最近的工作,似乎並沒出什麼紕漏。

“算了,我是說,空調壞了。”李默留下這樣一句話,然後便惴惴不安地跟了進去。

只見留在原地的人嘴裏嘟囔着:“早說嘛,扯什麼外國工程師.....”

辦公室裏,主管沒有繞圈子,直接從桌上拿起一個印着醒目紅色字體的牛皮紙信封,遞到他面前。信封質地硬挺,透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正式感。

“早上送到的,市府辦公廳直接下來的調令。”主管的聲音也帶着一絲不確定,“那人風塵仆仆,見你沒在,他便交給了我,讓你下周去報到。調令手續齊全,你看一下。”

李默徹底愣住了,大腦仿佛宕機了幾秒。他茫然地接過信封,抽出裏面的文件。白紙黑字,紅頭公章,每一個字他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卻顯得如此荒謬。

調令?市府辦公廳?

這些詞匯和他——一個平日裏只管服務客戶、整理庫房、最大權限就是有一把庫房鑰匙的普通職員——有什麼聯系?這感覺就像有人突然告訴他,他其實是個被秘密培養的特工,而現在任務來了。

他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一個五年前穿着筆挺西裝,穿梭於各國旗幟之間,言語間是和平與發展的人。如今卻穿着侍者制服,穿梭於卡座之間,言語間是“先生,您的馬天尼好了。”

那時耳朵裏是加密無線電的電流雜音,指尖敲擊的是要員行程安保方案。現在耳朵裏是爵士樂與客人的談笑,指尖擦拭的是杯沿的鹽邊。

他低頭看了看一直還在手中攥着的制服,又想起曾經握着的文件。李默最終只是搖了搖頭,發出一個自嘲的苦笑。和那段經歷有關?他還沒那麼不自量力。

雖說當年那份工作聽着光鮮,出入國際場合,名頭唬人。可他自己心裏明鏡似的——說穿了,不過是個高級隨從,一個移動的背景板。重要的會議他只能在門外守着,關鍵的文件他僅負責傳遞。所謂安保,更多是種象征性的姿態。

他真有那樣翻雲覆雨的能量?未免太瞧得起他了。

“毛、毛主管,這……是不是搞錯了?”李默的聲音幹澀,拿着調令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主管聳聳肩,語氣微妙:“公章是真的,程序也沒問題。李默啊,真人不露相?”他拍了拍李默的肩膀,“回去準備一下吧,這邊的工作盡快交接。”

揣着那份沉重得像烙鐵一樣的調令,李默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己的工位。同事的低語聲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變得模糊不清。他的人生軌跡似乎就在這個平平無奇的上午,被這紙莫名其妙的調令猛地推了一把,拐向了一個完全未知的方向。

這種強烈的不真實感,讓他迫切地需要抓住一點什麼確定的東西,來錨定自己混亂的思緒。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拿起手機,指尖劃開屏幕,點開了那個已經躺在他手機裏五年的頭像——安諾夕,他想問問這件事和她有沒有關系。但卻看到她的朋友圈剛剛更新了一張照片,是在一家格調高雅的咖啡館,她舉着精致的拉花咖啡,對着鏡頭笑得明媚動人,身邊似乎還有幾個朋友模糊的身影。

那是和他截然不同的、充滿光彩和活力的世界。

李默看着那張照片,又低頭看了看手裏那封仿佛燙手的調令。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有對未知的惶恐,有被命運突兀撥弄的茫然,但也有一絲被這紙調令意外點燃的、極其微弱的火苗。

他忽然覺得,那個一直在原地踏步的自己,也許真的該有點改變了。

手指懸在屏幕上,猶豫了片刻。最終,他沒有發出任何信息。

他關閉手機屏幕,將它扔在桌上,發出清脆的一響。然後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了一口氣,目光重新落回那封調令上,眼神裏之前的慌亂和不確定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着困惑、卻不得不前行的堅定。

“你還好嗎?”耳邊突然傳來聲音,是李默的同事—蘇芮。

“呃,好…我很好。”李默沒有多說什麼。不過蘇芮明顯察覺到了李默今天的不正常,但看他不願意說,便悻悻離開了。

——蘇芮,一個李默愛而不得的女人。

那是一年前,李默第一次在這個公司見到蘇芮。她給他的第一印象是,說話弱弱的,幹淨但不算出衆的臉配合上那副眼鏡,散發着斯文。食指上有着一枚戒指,李默注意到那枚戒指,恰到好處地圈在她纖細的食指上。銀色的素圈,設計簡潔,卻讓她偶爾流轉的手指多了分引人注目的光彩。——單身。開始只是一個微小的判斷。

直到某次閒聊,話題無意掠過,她才笑着澄清,語氣尋常得像在談論天氣:“這個啊?我男朋友送的。”

李默怔了一下,迅速抓取到那個鮮明的細節。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話裏帶着一種自作聰明的糾正,此刻回想起來卻只剩尷尬:

“你這戒指…戴得不對。”他記得自己當時這樣說道,語氣裏或許還有一絲未被察覺的失落,“有男朋友的話,不該戴在食指上。”

話出口的瞬間,他就後悔了。那不僅顯得唐突,更像是一種無力的界線的標記——他試圖用常識去規範一件本與他毫無關系、卻偏偏牽動了他心事的事物。

不知何時,那枚銀色的戒指,悄然從她食指滑落,圈上了纖長而立的中指。李默注視着那一點微光,心底猝然涌起一陣尖銳的澀意——他竟開始嫉妒那個未曾謀面、卻有權贈予這枚戒指的男人。他忽然想起古籍裏說的“情劫”——原來這般叫人措手不及,又甘之如飴。

五年前,他的心泛起過波瀾,讓他的心跳失了整整兩年的節奏。那之後的又兩年,他心如止水,古井無波,卻又在這一刻泛起漣漪,一圈追着一圈輕輕漾開,再也無法平靜。

她的美不是張揚的,卻帶着一種致命的吸引力。笑起來時眼角微微下垂,像蒙着一層薄霧的遠山,叫人看不真切,卻又心向往之。手指纖長,握着咖啡杯時微微彎曲的弧度,都讓他想起天鵝垂首時優雅的曲線。

他們交談,字句間藏着機鋒,像是兩個高手過招,誰也不肯先露底牌。她的智慧像一把精致的匕首,在陽光下閃着冷冽的光,讓他既想靠近又怕被割傷。

忽然明白什麼是求之不得——就像伸手去撈水中的月亮,明明近在眼前,指尖觸及的卻永遠是一片冰涼。他這兩年來築起的心防,在她出現的那一刻土崩瓦解,卻又在轉瞬間變成了一座新的囚籠。

而她,甚至不曾回頭看一眼那個被困在籠中的他。

就這麼……又困了他一年。

夜色深重,李默回到公寓。這一天的經歷,仿佛隔了一層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先是那紙調令,輕飄飄地落到桌上,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然後是交接,順利得過分,公司沒有半分挽留,痛快得近乎迫不及待。一切來的太突然,索性任由它們糾結,不去整理那些腦海裏紛亂如麻的絲線。

城市的霓虹透過玻璃窗,李默站在窗邊,在他眼底碎成一片模糊的光暈。手中威士忌杯裏的冰塊早已融化,稀釋了那灼人的液體,一如他胸腔裏被現實反復稀釋、卻又頑固滋長的情感,變得寡淡而無望,卻依舊辛辣地灼燒着五髒六腑。

漸入佳境,蘇芮的名字出現了。他想放下她 ,然後拿着那紙調令,去看看到底是一個什麼樣子的明天。可她就像舌尖上一顆永遠化不開的苦糖。他想她此刻的模樣,定然是蜷縮在那個叫陳昊的男人身邊,發絲散落在枕上,呼吸平穩,帶着全然信任的依賴。那是他永遠無法觸及的溫暖港灣。他曾近乎自虐地想象過他們相處的細節——她笑着喂他吃一口冰淇淋,看電影時自然依偎過去的頭,還有她提起他時,眼裏那種毋庸置疑的、踏實的光。

“李默,”她曾說過,在一個同樣讓他心碎的時刻,眼神真誠而殘忍,“如果沒有陳昊,我會和你在一起。”

這“如果”二字,是懸掛在他懸崖邊的脆弱枯枝,他明知其承不住重量,卻仍忍不住一次次幻想那渺茫的可能性。“沒有如果。”她的話語溫柔卻如最終審判。她和陳昊的感情,像一塊渾然天成的美玉,嚴絲合縫,沒有他插足的餘地。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們之間那牢固的、經年累月的紐帶,那不是激情,是更深厚的、生活沉澱下來的磐石般的感情。

而他的愛,成了什麼?成了夜半無人時的輾轉反側,成了手機裏打了又刪的信息,成了一次次工作結束之後,看着她與男友並肩離去時,胸腔裏那聲沉悶的回響。是見不得光的影子,是渴望燃燒卻連靠近都怕灼傷她的飛蛾。

煎熬並非突如其來的劇痛,而是細密無休的凌遲。

那凌遲他的回憶,是在一個尋常的夜晚,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回家,站在公司大門外的二樓,看見下面。

蘇芮正微微蹙着眉,對着面前搖頭。旁邊的陳昊笑着,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拉向她。動作熟稔親昵,充滿了共享時光的默契。不知說了什麼,蘇芮佯裝生氣地瞪他一眼,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彎起來,那笑容裏溢滿的,是李默從未得到過的、全然的放鬆和幸福。

就在那一刻,蘇芮無意間抬眼,看見了他。

她的笑容微微一滯,閃過一絲極快的不自在,像是平靜湖面投入了一顆細微的石子,漣漪輕泛,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她對他點了點頭,那眼神裏有友好,有歉意,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憐憫。而陳昊,順着她的目光也看了過來,手臂下意識地、更緊地攬住了蘇芮的肩膀,目光帶着禮貌卻明確的界限感,像一道無聲的宣言,隔開了兩個世界。

李默覺得自己像被剝光了站在鬧市街頭。那一眼的對視,包含了所有他渴望而永不得到的東西,包含了她的選擇,她的歸屬,以及他無比清晰的“局外人”身份。他的愛,在此刻顯得如此多餘,如此可笑,甚至……像一種唐突的冒犯。

他倉皇地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點了點頭,幾乎是落荒而逃。

走在喧囂的街上,人群如潮水般從他身邊涌過,他卻感到一種滅頂的孤獨。每一個笑聲都像是在嘲諷他的徒勞。他的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緩慢而用力地擠壓,痛得那麼具體,幾乎讓他直不起腰。他渴望嘶吼,想用拳頭砸向冰冷的牆壁,想質問命運爲何讓他遇見卻又設置如此堅固的屏障。

但他什麼也沒做。他只是走着,任由那尖銳的痛楚在體內瘋長,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愛她,愛得清晰而絕望,像在守望一顆屬於自己的星辰,卻永遠隔着億萬光年的距離,連光芒都是延遲的、過去的幻影。

他終於明白,世界上最極致的痛苦,並非得不到回應,而是清晰地看到回應的可能懸在眼前,卻被一道名爲“現實”的透明玻璃永遠隔開。你能看見那份美好的所有細節,聞見它的氣息,卻連觸碰的資格都沒有。

而你,連憤怒的資格都沒有。因爲他們沒有錯,他們只是相愛着,牢固地相愛着。

李默停下腳步,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抬起頭,努力睜大眼睛,不讓那滾燙的液體滑落。城市的天空被燈光染成一片渾濁的橘紅色,看不到一顆星星。

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冰冷刺肺,帶着都市塵埃的味道。愛而不得,原來不是一場暴風雨,而是永無止境的、浸透骨髓的潮溼。它無聲無息,卻能溺斃所有的光。

方才那短暫一瞥的景象,如同循環播放的默片,在他腦中一幀幀殘酷地重現。

陳昊指尖揩過她唇角的動作,那麼自然,像呼吸一樣理所當然。蘇芮那佯怒卻藏不住幸福的笑意。還有最後,陳昊攬住她肩膀的手,那無聲的、卻壁壘分明的占有和保護。

痛苦之後,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黑暗開始吞噬他——自我懷疑。

他真的比陳昊更愛她嗎?

這個念頭像一條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纏上他的心髒。

陳昊見過她素面朝天、可能還會發脾氣的樣子吧?陳昊記得她所有喜好和禁忌吧?陳昊參與過她過去的歲月,並且顯然會占據她未來的所有時光。而他自己呢?他的愛,熾熱、洶涌,卻像無根之火,燃燒得猛烈,卻缺乏那份沉澱在日常瑣碎裏的、經得起磨損的韌性。他的愛,是基於得不到的幻想和投射,還是真的能具體到包容她所有的不完美和壞脾氣?

他給她的,是驚心動魄的詩篇;而陳昊給的,是讓她安眠的枕頭。孰輕孰重?李默發現自己竟然無法篤定地回答。或許,他所以爲的磅礴愛意,在蘇芮那裏,反而是一種負擔,一種需要她小心處理、甚至感到歉意的壓力。而陳昊給予的,才是她真正需要和依賴的、習以爲常的空氣。

這種懷疑幾乎將他摧毀。如果連愛的深度都失去了優勢,那他這一場兵荒馬亂的內心戲,究竟還有什麼意義?豈不是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自作多情的笑話?

他痛苦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就在這自我否定的泥潭即將沒頂之時,他幾乎是本能地、絕望地抓住了一根浮木——那個唯一他能絕對篤定的事實。

蘇芮,客觀地說,並非令人驚豔的美麗。他身邊不是沒有更明媚鮮豔的女孩,她們對他笑,眼神裏有他看得懂的欣賞和可能性。可是沒有用。她們的美麗,像畫廊裏精心裝裱的畫作,他可以欣賞,卻無法產生走進畫中的沖動。

唯獨蘇芮。

他清晰地記得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場景,不是在什麼光華璀璨的場合,就是在公司擁擠的人群當中。她頭發有點亂,抱着平板,正爲機器卡住而小聲嘟囔,眉頭皺着,側臉在午後的光線下甚至能看到細微的絨毛。那一刻,毫無征兆地,他的心跳就漏了一拍。

她說不上哪裏特別,可在他眼裏,就是帶着光。她笑起來時眼角細微的紋路,她思考時無意識咬住的下唇,她聽人說話時專注而溫柔的眼神,甚至她偶爾的笨拙和迷糊,都構成了一種獨一無二的、讓他無法移開視線的磁場。那種吸引力是原始的、不講道理的,像地心引力,他身不由己地被捕獲。

這份感覺,是他所有痛苦和卑微裏,唯一無法被質疑、無法被剝奪的安慰。他無法解釋爲何是她,但就是她。這份確鑿,是他瘋狂世界裏最後一塊理性的基石,是他在否定一切時,唯一能緊緊抓在手裏的真實。

“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心底響起。

這份獨一無二的認定,只是他一個人的事。像懷揣着舉世無雙的珍寶,卻無法向任何人證明其價值,甚至連珍寶本身,都安然棲息於另一個公認的、妥帖的寶盒之中。

他的愛,他的痛苦,他視若珍寶的她的“耀眼”,最終都只是他一個人的困局,一個人的煉獄。

李默將臉深深埋入膝蓋,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近乎嗚咽的嘆息。那嘆息裏,是對自己無可救藥的嘲弄,也是對這份無法安置的深情的、最深的絕望。

他懷疑自己愛得不夠資格,卻又無比確信自己非她不可。

這悖論般的撕裂,才是終極的煎熬。

這自我懷疑的泥沼幾乎要將他吞噬時,另一個更爲尖銳的記憶碎片,像一枚淬毒的冰錐,猛地刺入他的腦海。那是一次更爲直接的、幾乎將他靈魂都劈開的口角。

就在幾周前,公司裏流傳起一些關於陳昊的風言風語,說有個頗爲漂亮的女孩幾次三番去找他,態度曖昧。流言蜚語總是傳得飛快,自然也鑽進了蘇芮的耳朵。

那天,李默在公司門外碰到她,或許,就是她來找到他。她眼圈有些紅,明顯情緒低落。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帶着一種笨拙的、想要安慰的心情靠近,想問一句“你還好嗎?”。

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蘇芮卻猛地抬起頭,目光像受驚後又強裝凶狠的小獸,直直地刺向他。那眼神裏沒有往日的溫和,充滿了戒備、懷疑,還有一種被侵犯了領地的憤怒。

“李默,”她的聲音繃得緊緊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你做的嗎?”

李默一愣,完全沒反應過來:“什麼?”

“那個女孩!”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拔高了一些,“那個去找陳昊的女孩!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故意找來……想讓我們……”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裏面的指控像一記無聲的耳光,狠狠扇在李默臉上。他瞬間明白了。她懷疑他,懷疑他用如此卑劣、如此不堪的手段去離間他們,去破壞她視若珍寶的感情。

巨大的荒謬感和尖銳的疼痛同時攫住了他。在她心裏,他竟然可以是這樣一個形象?一個爲了得到而不擇手段的小人?

“不是我!”他脫口而出,聲音因震驚和委屈而有些發啞,“蘇芮,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他的否認急切而真誠,甚至帶着被冤枉的怒火。蘇芮看着他,眼中的尖銳戒備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着困惑、尷尬和殘餘不安的情緒。她或許相信了他的話,或許沒有完全相信,但那懷疑的種子曾在她心裏種下過,這個事實本身,就足以讓李默萬箭穿心。

然而,比懷疑更讓他心碎的,是她接下來那句話。她像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爲了結束這場令人難堪的對峙,低聲地,卻又無比清晰地說:

“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但是……李默,陳昊是我的底線。拜托你,不要再試圖插手我們之間的事了,好嗎?”

“陳昊是我的底線。”

這句話,至今回想起來,都讓李默感到一陣窒息般的鈍痛。它像一把生鏽的刀,在他的心口反復拉鋸。

底線。這個詞意味着不可逾越,意味着絕對捍衛,意味着那是她世界裏最核心、最不容動搖的部分。而那個部分,屬於陳昊。他李默,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愛慕,在她這條清晰的“底線”面前,都成了界外的、需要被警惕和排除的幹擾項。

他因爲她這份對感情的忠貞而愛她愛到發狂。她不是那種會左右搖擺、享受曖昧的女孩,她認定了誰,就是誰,心無旁騖,赤誠無比。這正是她最耀眼、最讓他無法自拔的特質。他愛上的,恰恰是這份他永遠無法打破的堅固壁壘。

這真是命運最殘忍的玩笑。

他解釋清楚了,洗刷了“莫須有”的罪名,可這澄清帶來了什麼?帶來的不是她的靠近,而是她更明確的劃清界限。帶來的是一種更深的絕望:你看,即使你證明了自己的“清白”,你也依然在她世界的邊界之外,甚至因爲你的感情可能帶來的“風險”,而更需要被推遠。

她因爲他可能(哪怕只是她以爲的)觸碰了她的“底線”而對他露出獠牙。這反而證明了她對陳昊的愛有多麼不容置疑。

李默發出一聲低啞的、近乎哽咽的笑聲。看啊,他愛的就是她的這份忠誠,這份毫不遊移的堅定。而他痛苦的根源,也正是這同一份特質。

他渴望的,是成爲她的“底線”;而現實的殘酷在於,他成了需要被防備的、可能觸碰她“底線”的人。

這份清醒的認知,比任何懷疑和誤解都更讓他絕望。它徹底剝奪了他所有的幻想空間,將他釘死在“局外人”的十字架上。

他還能做什麼呢?除了守着這份無處安放、甚至被對方視爲潛在威脅的愛,在這無邊的黑暗裏獨自腐爛?

冰涼的威士忌滑過喉嚨,卻再也壓不住那從心髒最深處蔓延開來的、無盡的苦澀。他連痛苦的資格,都顯得那麼名不正言不順。

這場因誤會而起的尖銳沖突過後,空氣裏似乎始終殘留着一絲尷尬的裂痕。蘇芮或許是爲了彌補這次的唐突懷疑,又或許只是出於一種本能,想向李默再次強調她和陳昊之間那不容置疑的聯結,從而讓他徹底死心——

“其實,”她看着樓下,側臉柔和,嘴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當初決定來這座城市,幾乎沒怎麼猶豫。就是因爲陳昊在這裏。”

她的語氣很輕,像在分享一個甜蜜的秘密,一個奠定她人生幸福基石的、理所當然的選擇。這句話在她看來,是愛情堅定的證明,是向李默展示她世界穩固性的又一次無聲宣告。

然而,這句話落入李默耳中,卻產生了截然不同的、近乎殘酷的化學反應。

他站在原地,臉上或許還維持着傾聽的表情,但內裏某個地方,仿佛被瞬間抽成了真空。周遭的聲響——汽車的鳴笛、行人的閒聊、空調外機的嗡鳴——全部褪去,只剩下那句話在他空洞的胸腔裏反復撞擊、回蕩。

“……來這座城市,就是因爲陳昊。”

原來如此。

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像一個遲來的、卻足以致命的重擊,狠狠砸在他的太陽穴上。

他忽然覺得無比可笑,不是笑別人,是笑自己。笑自己那曾經一度以爲的、與她的“緣分”。

他曾以爲在這座千萬人口的龐大都市裏,能遇見她,是命運擲出的骰子一次美妙的偶然,是灰暗生活裏不期而遇的饋贈。他珍藏每一次“偶遇”,回味每一個對話的瞬間,將那無數個細微的巧合編織成一張名爲“可能”的網,在這張網上,他懸吊着自己全部的希望和幻想。

可現在,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抽走了這張網所有的經線和緯線。

原來,根本沒有什麼命運的偶然。她踏上這片土地的唯一理由,是陳昊。她出現在這裏,呼吸着這裏的空氣,走過他可能也會走過的街道,最終和他進入同一棟大樓,所有這些“巧合”的源頭,那個最初的、最強大的驅動力——是陳昊。

如果不是陳昊,她根本不會在這裏。

那麼,他們之間這讓他痛徹心扉又欲罷不能的相遇、相識、他單方面深陷的所有糾葛,從根本上,就失去了存在的前提。

他所以爲的那些微妙的情愫波動,那些他反復咀嚼的、她或許對他有過的一絲絲不同……此刻在“我爲陳昊而來”這個巨大而堅實的事實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滑稽可憐。就像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一個浪頭打來,才顯露出其下空洞的本質。

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掙扎,所有愛而不得的煎熬,其根基竟然建立在另一個男人的存在之上。是陳昊的存在,間接促成了他這場盛大而無望的愛戀。

這簡直是最高的諷刺,最荒誕的黑色幽默。

他想笑,嘴角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只能牽扯出一個極其怪異扭曲的弧度。一股冰冷的、徹悟般的絕望,順着脊椎緩緩爬升,凍結了他的血液。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連入場競爭的資格都沒有。他所以爲的賽場,不過是別人愛情故事的延伸舞台,而他,只是個不小心闖入、還誤以爲自己也是主角的可憐龍套。

他甚至連痛苦的理由,都顯得那麼……師出無名。

李默緩緩低下頭,掩去眼底驟然涌上的、幾乎是生理性的酸澀。他輕聲地,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回應了那句他並未聽清後續的話:

“……是啊,如果不是因爲他,我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遇見。”

這句話輕得像一聲嘆息,消散在嘈雜的空氣裏,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它卻像最終的判決書,徹底將他打入永夜。

他存在的意義,於她而言,從一開始,就只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一個因爲她奔向別人而偶然衍生出的、多餘的副產品。

他存在的意義,於她而言,仿佛是二人感情的試金石,他的出現,只能證明,他們愛的有多深沉。

就是這塊試金石,給予了李默一種感覺,是他自己,讓這時間的刻度具象化;是他自己,讓這金子打磨的更加明亮。

那些她無意中透露的時間刻度,像一把把刻度精準的刀,每一次落下,都在他心上丈量出更深的鴻溝。

李默清晰地記得,最初相識時,偶爾聊起感情,蘇芮會帶着點嬌憨抱怨:“唉,和陳昊也才處了一年多,有時候也覺得他挺煩人的。我和他呀,我都沒想過以後呢,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那時,“一年多”這個數字,曾給過他一種虛妄的、可恥的希望。時間不算太長,或許……根基未穩?

可不知從何時起,這個數字在她口中悄然發生了變化。

可能在某次聚餐?可能在某一次不經意的談話,她說:“急什麼,我們這才快兩年呢,還得再考察考察他。” 語氣裏是親昵的威脅和毋庸置疑的甜蜜。

“快兩年了。”

快兩年了。

不是“才一年多”,是“快兩年了”。

這細微的差別,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驚濤駭浪。他幾乎能清晰地感知到,在他兀自痛苦、掙扎、試圖靠近又被迫推開的這幾個月裏,他們的感情非但沒有因爲他這個“幹擾項”的出現而產生絲毫裂痕,反而……更像被投入了熔爐的合金,在外部壓力的錘煉下,變得更加密不可分,更加堅不可摧。

他的出現,他的愛慕,甚至他帶來的那場無端懷疑的風波,最終都成了證明他們感情牢不可破的試金石。他們共同抵御了“外患”,內部聯結反而更加緊密。那段時間的流逝,在她那裏,是用“和陳昊又度過了甜蜜的X個月”來計算的,是用“我們的感情又深厚了幾分”來定義的。

而他那幾個月呢?是煎熬,是徒勞,是自我懷疑,是在無盡的黑夜裏數着自己的心跳,計算着失去她的分分秒秒。

這對比荒謬得讓他想放聲大笑,卻又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最殘忍的莫過於她後來那次,帶着一種試圖講道理、讓他知難而退的冷靜,對他說:“李默,我和他都快兩年的感情了,我和你才認識幾個月?能有什麼感情?”

“快兩年了。”

“才幾個月。”

她將這兩個時間單位放在天平上,那麼理所當然地展示給他看。一邊是沉甸甸的、充滿共同回憶和堅實未來的“兩年”,另一邊是輕飄飄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幾個月”。無需稱量,勝負已判。

她說的或許是事實。可這事實由她親口說出,並用那樣一種冷靜的、甚至帶着些許憐憫(這憐憫比厭惡更傷人)的語氣,無異於親手將他投入冰窖。

他意識到,他的愛,不僅多餘,不僅給她造成困擾,甚至……還在客觀上,成了他們感情升華的催化劑,成了他們故事裏一個微不足道卻反而證明主角情深似海的墊腳石。

他所有的痛苦,他視若生命的熾熱愛意,最終只是成就了別人愛情傳奇裏一句輕描淡寫的——“那時候還有個誰好像喜歡過我,不過沒關系,那之後我和陳昊更好了。”

時間在她那裏,是不斷累積、走向永恒的甜蜜。在他這裏,卻是不斷堆積、走向虛無的荒蕪。

他看着她,看着她說出那句話時坦然甚至帶着些許捍衛自己領地般的正義感的表情,忽然間,所有翻騰的情緒——痛苦、不甘、嫉妒、自我懷疑——都奇異地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底的、死寂的明悟。

他不再掙扎了。

他就像一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融化冰川的旅人,最終發現,自己的存在,反而讓冰川凍結得更加堅硬。

他緩緩低下頭,輕聲道:“……你說得對。”

“幾個月,怎麼能和兩年比。”

他承認了。不是承認她的話,是承認了這命運的布局,承認了自己徒勞可笑的位置。

那巨大的、曾充斥他整個世界的痛苦,仿佛在這一刻被壓縮成了一個無限小的奇點,沉重地墜在他心口,不再尖銳叫囂,只是存在着,以一種永恒的、沉默的姿態,宣告着他的失敗。

李默回到現實,因爲空氣突然變得死寂。不是因爲剛剛停止工作的空調,而是所有的一切。

死寂之後,並非更大的波瀾,而是一種奇異的、近乎虛無的平靜。那沉重的、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奇點,仿佛在某個瞬間悄然爆發,吞噬了所有喧囂的情感,只留下一片被抽空的、萬籟俱寂的廢墟。

他緩緩走到桌前,將杯中那早已失了酒味的、冰涼寡淡的液體一飲而盡。舌尖嚐不到任何味道,只有一種鈍重的麻木,從口腔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明白了。徹徹底底地明白了。

這場戰爭,從未開始,就已經結束。他甚至連敵人都算不上,只是一個在別人愛情的堅固城池外,固執地、可笑地徘徊的流浪者。他的存在,他的愛意,他所有內心驚濤駭浪的戲劇,於那座城池而言,不過是無關痛癢的微風,甚至成了對方加固防線的理由。

繼續下去,還有什麼意義?讓那份因他而起的“快兩年”變成“兩年”、“三年”、“一輩子”,一次次親耳聆聽他們感情不斷升級的捷報?讓自己的愛,最終變得連自己都厭惡,變得面目可憎,成爲別人生活中真正需要清除的困擾?

不。他不允許自己走到那一步。

他冷靜的想,他把所有的思緒全部都掏出來一一擺在地上,他發瘋似的、可憐的一寸一寸,一厘米一厘米的找,他渴求能找到哪怕一個理由,一個可以不愛她的理由。

他找到他起初認爲自己有機會。感情世界裏沒有先來後到,只有合不合適,他這樣告訴自己。

他找到只有工作時,偶爾的一杯咖啡,一杯奶茶,蘇芮總是欣然接受,但每次聊天,陳昊的名字總會不經意地出現。“陳昊說…”、“上周和陳昊去了那家…”、“陳昊不喜歡我喝太多咖啡”“嗨呀,我要是能買得起這個就好了,可以送給陳昊…”……每一個“陳昊”都是頑石上方高處的一滴水滴,慢慢凌遲着下方的石頭。

他找到當初想要會一會這位陳昊。

可是後來他害怕了,他怕她對他露出獠牙,誤打誤撞的事實恰恰也證明了這一點。最後也只有偷偷關注了一下陳昊的社交賬號,他很好奇,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能讓他敗的這麼徹底。

陳昊並不張揚,但目光始終追隨着蘇芮,在她說話時認真傾聽,在她微笑時嘴角也跟着上揚。當蘇芮被同事拉去聊天時,陳昊站在原地,眼神依然溫柔地追隨着她的身影,但在看其他男人的眼神裏,藏着些許敵意。

“他們很配,是不是?”身旁的同事感慨道。

李默沒有說話。

他只是想到,他們大學就在一起,蘇芮爲了陳昊放棄了自己在北京的工作機會,跟着他來到這座城市。

於是,他心中的競爭念頭慢慢消解。他無法討厭陳昊,因爲這個男人真誠、體貼,而且顯然深愛着蘇芮。更重要的是,蘇芮看着陳昊的眼神,是那種全然信賴、安心托付的目光。

於是,李默轉變了策略。他告訴自己:我可以等待。愛情多變,或許有一天,機會自然來臨。他滿足於成爲蘇芮的朋友,工作中可靠的夥伴,偶爾可以一起喝酒談天的知己。每當聽到蘇芮與陳昊的小摩擦,內心會泛起一絲不該有的希望,但每次那些矛盾總是很快化解,他們的感情反而更加牢固。

於是,最後一絲幻想在這個夜裏徹底消散。

再次回到現實,拿起鑰匙,擰動門把,午夜深沉,街燈昏黃。李默拽着本想開導他的同事,一路從家裏踉蹌到這家尚未打烊的小店。他們跌坐在店門外的塑料椅上,四周寂靜,唯有夜風偶爾路過。

他手中的一次性紙杯早已被捏得變了形,杯壁凹陷,如同他此刻無從舒展的心緒。杯中之物非但未能澆滅胸中的塊壘,反似添了一把暗火。終於,他猛地一仰頭,將最後一口灌入喉嚨——仿佛飲下的不是酒,而是無處可逃的現實。

就在這時,雲層也堆積不住了那蓄了整晚的醉意。銀線墜落,起先只是三兩滴,疏落而遲疑,在空中踟躕片刻,才輕輕貼上人的肌膚,他們便那麼淋着,許久未動。直到天空突然決裂,萬千銀線傾瀉而下,叫人措手不及,就連躲進店內的餘地都沒有留下。落下的,沿着他的發梢滑落;淌過的,淌過他的眼眶,與另一種滾燙的溼潮交融而下。他立在蒼茫雨幕之中,無從分辨哪邊是來自天上,哪邊是來自自己。

那眼角滑落的,見證過比悲情影院裏更加悲傷的眼淚;那頰邊順流而下的,見證過比融化的初雪更加通透的釋懷。它從眼角滑落時,仿佛不是水珠,而是一顆墜落的星辰,裹挾着所有華麗和轉瞬即逝。

索性仰首向天,任它沖刷。

雨水打溼了他還沒有換掉的工作制服,冰涼地貼在皮膚上,他卻覺得胸口那塊巨石忽然鬆動了。一場雨沖走了猶豫不決,李默抹了把臉,深吸一口雨中清新的空氣,終於露出了一個釋懷的笑。

你知道的,有些眼淚生來不是爲了博取同情,這一滴便是如此——它比深夜獨坐時的沉默更沉重,卻又比破曉時分的晨光更輕盈。當它終於墜落在手背,你忽然明白:原來釋懷從來不是遺忘,而是讓記憶在胸腔裏重新生根,開出不再刺人的花。

雨漸漸小了,天邊露出一角。

他愛的,是那個會因爲忠誠被質疑而露出獠牙、會毫不猶豫說“陳昊是我的底線”的女孩。他愛的,是那份他永遠無法玷污、也無法參與的堅定。既然這份愛注定無法安放,那麼,唯一還能保存其尊嚴的方式,就是親手爲它畫上句號。

不是因爲她不愛他,而是因爲他太愛她——愛到終於承認,她的幸福,完全且僅系於另一個男人身上,而他的退出,是他能給予她的、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安靜和不打擾。

這個認知帶來的不是撕裂的痛楚,而是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像大雪過後荒原的寂靜,冷冽,卻無比清晰。

他拿起手機,屏幕亮起,映出他自己毫無血色的臉。他的手指懸在蘇芮的聊天界面上方,那上面還停留着幾天前她爲誤會而來問過的“幹嘛呢”。他凝視了幾秒,然後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堅定地,開始操作。

將那個曾經被他反復摩挲、賦予無數幻想的名字,從通訊錄裏找到,然後…點擊。

每一個步驟都進行得很慢,但沒有猶豫。像是在進行一場沉默的儀式,一場爲自己舉行的、無聲的葬禮。

他知道,這並不意味着不愛了,那烙印太深,早已成爲他靈魂地貌的一部分。這只是意味着,他接受了這片土地永遠無法開花結果的事實,並且,不再試圖澆灌了。

他放下手機,天邊已經泛起了熹微的晨光,城市的輪廓在淡藍色的霧氣中逐漸清晰。新的一天開始了,一個沒有蘇芮,也沒有了那些無望期待和煎熬的一天。

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微涼的空氣,感覺肺部有些刺痛,卻又異常清醒。

結束了。一只困獸,終於找到了出口。

他不會再望向她,不會再揣測她的心思,不會再因爲她的一個笑容而雀躍,更不會因爲她和陳昊的親密而心如刀割。他將退回他本該在的位置,一個普通的、遙遠的、曾經的同事,一個沉默的、不再帶來任何困擾的背景板。

他的愛情,那洶涌得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情感浪潮,來得洶涌磅礴,去的卻如此安靜決絕,退得比想象中更徹底。最終只留下了一片平滑如鏡、卻深不見底的死海。他想起曾在書中讀到的蜉蝣,幼蟲在幽暗的水底蟄伏數年,甚至更久,忍受着黑暗與擠壓,只爲等待一個破水而出的時刻。

他那漫長而隱忍的暗戀,何嚐不是如此。在無人知曉的深處,默默滋長,將所有洶涌的情感壓抑在平靜的表象之下,度過了無數個日夜。

而當他終於鼓足勇氣,掙脫那沉重的束縛,振翅飛向那一點他視爲全世界的光亮時——那表白心意的瞬間,便是他作爲成蟲,生命最絢爛也最短暫的開始。他奮力振動翅膀,以爲能接近太陽,卻忘了蜉蝣的羽翼如此單薄,生命如此急促。

來的也快,去的也快。幾乎在他表露心跡的同時,就已經預見了結局。他的愛戀,就像蜉蝣的振翅,耗盡所有能量完成了一次華美卻無用的飛行,在黎明到來前,便已筋疲力盡,落在那無邊無際、黑暗無比的河水之上。

李默回到家,晨光終究會穿透窗簾的縫隙,而他這只耗盡一切、才迎來短暫光明的蜉蝣,也將在這無法觸及的溫暖裏,無聲無息地消散。沒有痕跡,沒有回聲,仿佛那漫長的水下蟄伏與最後奮力的振翅,都只是一場無人見證的、關於永恒的錯覺。

李默關上窗,拉上窗簾,將初升的晨光隔絕在外。房間重新陷入昏暗。他需要在這片屬於他自己的黑暗裏,慢慢學習如何與這片死海共存,學習如何在那無盡的、沉寂的水面上,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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