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十七歲生日那天。
身體很輕,飄在天台上空,看着下面尖叫的人群。
警察很快定性爲“學業壓力自殺”。
只有我知道,我是被推下去的。
推我的人,此刻正擠在人群裏哭得最傷心。
我死在十七歲生日那天。
身體很輕,像片羽毛,飄在學校天台上空。
下面圍了一群人,密密麻麻的黑點。
他們仰着頭,指指點點。
我看清了。最前面那個哭得肩膀發抖的女生,是白薇薇。
她校服領口的鑽石胸針在下午四點的太陽下反光。
那枚胸針是我上個禮拜送給她的。
她說好看,借去戴戴。
現在別在她胸口,像枚勳章。
“雪寧,你怎麼這麼傻啊!”白薇薇的聲音撕心裂肺。
她跪在地上,雙手捂臉,眼淚從指縫裏漏出來。
幾個女生圍着她安慰,班主任王老師拍着她的背:“別太難過了,薇薇,不是你的錯。”
當然不是她的錯。
推我下去的那雙手,現在正捂在她臉上。
我記得那雙手的溫度。
冰涼,帶着護手霜的玫瑰香。
我往下墜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
白薇薇站在天台邊緣,低頭看我。
風吹亂了她的劉海,她伸手理了理,動作很慢。
然後她轉身走了,腳步很穩。
現在我飄着,看她表演。
警察來得很快,拉起了警戒線。
一個年輕警察蹲在我身體旁邊,看了看,搖搖頭。
另一個年紀大點的在問話。
“什麼時候發現的?”
“就、就剛才……”白薇薇抽泣着,“我和雪寧約好放學來天台說點心事,她最近壓力大,我想安慰她。我先上來的,她晚到幾分鍾。結果我還沒開口,她就、她就……”
她說不下去了,撲進旁邊女生的懷裏。
王老師嘆氣:“林雪寧這孩子,成績一直很好,就是太要強。高三壓力是大,我們也一直在疏導,沒想到……”
年輕警察在本子上記着什麼。
我飄低一點,看清了他寫的字:“初步判斷,自殺傾向明顯。”
放屁。
我想吼,但發不出聲音。
我的手穿過他的筆記本,像穿過一團霧。
我轉向白薇薇。
她還在哭,肩膀一聳一聳的。
但埋在別人懷裏的臉,嘴角是平的。
甚至,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她眨了一下眼睛。
很快,很輕。
她在笑。
我知道,因爲她說過。
上周三,體育課。
更衣室裏只有我們倆。
她對着鏡子塗口紅,突然說:“林雪寧,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希望你能消失。”
我系鞋帶的動作停了一下。
“你太礙眼了。”她轉過身,口紅還沒塗好,“成績好,長得也還行,連趙銳都多看你兩眼。”
趙銳是校董的兒子,白薇薇最近在追他。
“我沒有……”我想解釋。
“閉嘴。”她打斷我,走近兩步,“你存在這件事本身,就讓我很不舒服。”
當時我以爲她在說氣話。
現在我知道了,她是認真的。
太陽開始往下沉。
我的身體被裝進黑色袋子,抬上救護車。
白薇薇被扶着往樓下走,還在抽噎。
人群漸漸散了。
我跟着飄下去。
飄過三樓走廊時,我看見我們班的窗戶。
我的座位在第三排靠窗,桌上還攤着數學卷子。
同桌小雅的筆袋開着,露出半截粉色橡皮。
昨天我們還一起抱怨數學太難。
現在我死了,她明天來上學,會看見空了的座位。
她會怎麼想?
飄到一樓,警車還沒走。
我看見媽媽從校門口沖進來,高跟鞋掉了一只,她沒撿。
她跑得頭發全亂了,手裏拎着的蛋糕盒甩來甩去。
今天是我生日,她說過要給我帶草莓蛋糕。
“雪寧呢?我女兒呢?”媽媽抓住一個警察的袖子。
警察表情很爲難,說了句什麼。
媽媽的手鬆開了。
蛋糕盒掉在地上,摔開了。
粉色的草莓滾出來,沾了灰。
她沒低頭看。
她站在原地,眼睛空空的,像兩個洞。
有人扶她,她沒反應。
有人跟她說話,她沒聽見。
我就飄在她面前,很近很近。
我看見她眼角有細紋,是這兩年才長出來的。
爸爸總不回家,她一個人操心所有事,老得快。
我想摸她的臉,手穿過去了。
“媽,”我說,“我在這兒。”
她當然聽不見。
但她忽然抬起頭,看向我飄的方向。
不是看我,是看天空。
太陽徹底沉下去了,天邊還剩一抹紅,像血。
媽媽盯着那抹紅,看了很久。
然後她說了一句話,聲音很輕:
“我女兒不會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