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這是沈未晞意識復蘇時,唯一能感知的存在。
不是一種痛,是千萬種痛楚碾碎了,混在一起,從每一寸骨頭縫裏往外滲。是釘子刺穿皮肉、鑿進骨頭時那種沉悶的碎裂聲,還回蕩在耳膜裏;是血液順着冰冷的城牆磚縫蜿蜒流淌時,那緩慢而黏膩的觸感,仿佛有無數只冰冷的蟲在背上爬。
她睜開眼。
視線先是模糊的,只有一片晃動的人影,和嘈雜得令人作嘔的聲浪。然後,景象逐漸清晰。
城牆之下,是黑壓壓的人群。男女老少,伸長了脖子,張大了嘴,臉上洋溢着一種近乎狂歡的興奮。他們的手指着她,唾沫星子在空氣中橫飛,那些詛咒與謾罵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牢牢罩住。
“妖女!禍國的妖女!”
“釘死她!讓她永世不得超生!”
“沈家怎麼會生出這種孽障!呸!”
沈未晞想動,卻發現自己被牢牢釘在冰冷的城牆之上。九根粗長的玄鐵骨釘,穿透了她的手腕、腳踝、肩胛、膝彎,還有最致命的一根,從後背心偏左的位置刺入,將她像一只瀕死的蝶,釘死在命運的展板上。
每一次呼吸,那貫穿胸背的釘子就摩擦着骨頭,帶來新一輪尖銳的痛楚。血已經流了太多,濡溼了殘破的囚衣,在身下凝成深褐色的、肮髒的冰。
不,不是冰。是三月的風,還帶着料峭的春寒,像刀子一樣刮過她裸露的傷口。
她想起來了。
今日,是她的“審判日”。
罪名是:妒恨天命之女楚依依,以巫蠱之術詛咒,引動天災,禍國殃民。
證據確鑿。在她院中桂花樹下挖出的、寫着楚依依生辰八字扎滿銀針的布偶,是她“貼身侍女”顫巍巍指認的;那所謂失傳的巫蠱邪術圖譜,是她“閨中密友”從她妝奩夾層裏“無意”發現的;而天災——去年那場席卷三州的蝗災,成了她罪孽滔天、觸怒上蒼的鐵證。
審判她的人,此刻正端坐在城牆對面臨時搭建的高台上。
正中是她的父親,沈國公沈崇。他穿着莊嚴的國公朝服,面色沉痛,眼神卻避開了她,只看着前方虛空,仿佛多看這個女兒一眼,都會玷污了沈氏百年清譽。是他,在公堂之上,痛心疾首地說出“臣教女無方,願大義滅親”的話,親手遞上了定罪陳條。
父親左邊,是她癡戀了十年的太子蕭玦。他身着杏黃儲君服,面容俊美依舊,只是看向她的眼神,再無半分昔日的溫和淺笑,只剩全然的冰冷與嫌惡。是他,當衆拿出她曾羞澀贈他的私箋,指出其中一句“願與君心同,不教日月移”暗藏詛咒楚依依“日月無光”的歹毒心腸。他還嘆息:“未晞,孤念舊情,多次規勸於你,不料你竟執迷不悟至此。”
父親右邊,是楚楚可憐、淚光盈盈的楚依依,她那位母親早逝、從小被接入國公府嬌養的庶妹。此刻,楚依依倚在太子身側,臉色蒼白如紙,單薄的身軀微微發抖,看向她的目光充滿了“不敢置信的悲傷”與“無奈的憐憫”。就是這雙眼,在昨夜的天牢裏,摒退左右,湊到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柔又惡毒地說:“好姐姐,你的一切,從名字到身份,再到太子殿下的心……依依都會好好‘繼承’的。你就安心地去當這個禍國妖女吧,史書上,總會留下你一筆的,雖然……是罵名。”
高台兩側,還坐着皇室宗親、朝廷重臣。他們或鄙夷,或憤怒,或事不關己地冷漠。而更遠處,那些曾與她吟詩作對、把臂同遊的“好友”們,此刻也擠在人群中,臉上是與有榮焉的“正義”光芒,唾罵得比旁人更響亮,仿佛如此便能洗清與她曾有過的關聯。
“用刑!”
監刑官尖利的聲音刺破喧囂。
沈未晞看見,行刑的劊子手舉起了巨大的鐵錘。那錘頭在慘淡的天光下泛着烏沉的光。然後,是沉重的風聲落下——
“咚!”
第一根釘子,釘入左手腕。
劇痛炸開的瞬間,她眼前發黑,仿佛聽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響。喉嚨裏涌上腥甜,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咽了回去。不能叫,沈未晞,不能叫。叫了,他們就贏了。
“妖女!還敢瞪眼!”不知是誰扔上來一塊碎石,砸在她的額角,溫熱的血淌下來,模糊了左眼的視線。
“咚!”
第二根,右手腕。
牙齒深深陷進下唇,鐵鏽味在口腔彌漫。她死死盯着高台上的蕭玦,看着他溫柔地替楚依依攏了攏披風,眼神是那樣專注,如同曾經……偶爾落在她身上時一樣。假的,都是假的。十年傾慕,原來只是他爲楚依依豎起的,最好用的擋箭牌和墊腳石。
人群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他們爲每一次鐵錘的落下而喝彩,爲飛濺的鮮血而興奮。那些平日裏慈眉善目的面孔,此刻扭曲如惡鬼。
第三根,第四根……
疼痛已經變得麻木,意識在冰冷和灼熱間浮沉。她感覺生命正隨着溫熱的血液一點點流失。真可笑啊,沈未晞。你堂堂國公府嫡長女,尊貴半生,最終竟要在這肮髒的城牆之上,在萬千“正義之士”的唾罵與歡呼中,被活活釘死,死後還要遺臭萬年。
不甘心……
憑什麼?
憑什麼竊取她詩作揚名的是楚依依,最後卻成了她才情橫溢的證據?
憑什麼在冬日落水、被她舍命救起的是楚依依,最後卻成了她“設計陷害、意圖奪嫡妹性命”的罪證?
憑什麼她沈家百年基業,要爲她這個“妖女”陪葬,而楚依依卻能踩着沈家所有人的屍骨,幹幹淨淨、光芒萬丈地走向她的太子妃之位,乃至後位?
恨意如同毒藤,在將死的心髒裏瘋狂滋長,纏繞緊縮,帶來比骨釘更甚的絞痛。
視線開始渙散。在模糊的視野邊緣,她忽然瞥見城牆另一端,那座高高的觀星樓檐角上,靜靜立着一個人。
一襲玄色繡銀雲紋錦袍,身姿挺拔如孤鬆,隔着這麼遠的距離,隔着漫天飄落的、冰冷的雨絲,沈未晞卻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目光。
平靜,淡漠,如同神明俯瞰螻蟻掙扎,不帶一絲情緒。
是皇叔蕭棄。
那位深居簡出、卻手握重權,連皇帝都要禮讓三分的翊王。也是此次“巫蠱案”的最終裁定者。據說,是他在御前說了句“證據確鑿,爲安民心,當從嚴處置”,才最終定了這骨釘之刑。
他就像一座遙遠而冰冷的雪山,是她前世連仰望都覺得褻瀆的存在。此刻,他站在那裏,仿佛在確認這場由他敲定的刑罰,是否完美執行。
連他……也認爲她是罪有應得。
也好。
沈未晞用盡最後力氣,扯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卻只嚐到更濃的血腥。
蒼天在上,厚土在下。
萬千“正義”的看客在此。
父親,太子,依依,所有推我入這地獄的人……
還有你,高高在上的翊王殿下。
若真有來世……
我沈未晞,願墜無間,願化修羅,願永世不得超生!
但我要你們——
一個,一個,親眼看着你們最珍視的一切,你們賴以踐踏我的權柄、名聲、愛情、天命……
在我腳下,
寸、寸、崩、塌!
最後一個意識,是城牆下人們看到她“斷氣”時,爆發的、震耳欲聾的歡呼。
以及,觀星樓上,那道始終未曾移開的、冰冷的視線。
黑暗徹底吞噬了她。
*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一瞬,或許千年。
劇烈的灼痛猛地從喉嚨深處炸開!
“咳咳!咳咳咳——!”
沈未晞猛地睜眼,身體彈坐而起,趴在床邊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嘴裏滿是苦澀的藥味,混合着一種熟悉的、屬於她閨房常用的清雅熏香。
“小姐!小姐您終於醒了!”帶着哭腔的驚喜呼喚在耳邊響起。
沈未晞僵住,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圓圓的臉,眼睛紅腫,寫滿了焦急和慶幸——是她的貼身丫鬟,谷雨。
谷雨……那個在她被打入天牢後,因爲拼死爲她喊冤,被楚依依“不小心”打翻的滾燙藥盞潑了滿臉,之後便被“羞愧自盡”的谷雨?
她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白皙,纖細,指尖透着健康的淡粉。沒有污血,沒有鐵鏽,更沒有那九個猙獰的、貫穿肢體的黑洞。
她顫抖着手,摸向自己的胸口、手腕、腳踝……光滑平整,只有單薄寢衣下溫熱的皮膚和急促的心跳。
沒有釘子。
沒有被釘穿。
“小、小姐?您怎麼了?是不是還有哪裏不舒服?您都昏睡三天了,可嚇死奴婢了!”谷雨被她慘白的臉色和詭異的動作嚇到,聲音發顫,“您等着,奴婢再去請大夫來瞧瞧!”
“等等!”沈未晞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風箱。
她一把抓住谷雨的手腕,力道大得讓谷雨疼得輕呼一聲。
觸感是溫熱的,真實的。
“今夕……是何年?何月何日?”她一字一句,死死盯着谷雨。
谷雨被她眼中濃烈到駭人的情緒震懾,結結巴巴道:“是、是永昌十七年,三月初七啊……小姐,您……您不記得了?”
永昌十七年,三月初七。
沈未晞鬆開了手,身體晃了晃,靠回床頭。
是了,三月初七。
距離她的“審判日”,距離被釘死在城牆上的那一天,還有整整一年。
距離那場改變她命運的“春日宴”,還有三天。
就是在三天後的春日宴上,楚依依“無意中”打溼了她的衣裙,她前往更衣的廂房,卻“正巧”撞見太子蕭玦更衣,被衆人“撞破”,從此與太子“情愫”被擺上台面,也開始了她作爲楚依依完美人生對照組的、愚蠢而惡毒的一生。
前世,她正是在這場落水後“病”了三天,醒來後對太子蕭玦滿懷羞澀與期待,對“不小心”造成這一切的庶妹楚依依毫無芥蒂,甚至心懷感激——感激她給了自己接近太子的機會。
多麼可笑。
原來,蒼天真的聽到了她臨死前滔天的怨恨。
沈未晞緩緩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臉。肩膀輕輕顫抖起來。
谷雨慌了:“小姐,您別嚇我,您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傷口還疼?您別哭啊……”
哭?
沈未晞放下手,臉上幹幹淨淨,沒有一滴眼淚。
只有一雙眼睛,幽深如古井寒潭,裏面翻涌着谷雨看不懂的、近乎毀滅的黑色火焰。
“谷雨,”她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異常平靜,平靜得令人心悸,“我落水那日,身上戴的那枚羊脂白玉佩,你可收好了?”
谷雨連忙點頭:“收好了收好了!奴婢當時就仔細收在小姐妝奩最底層的暗格裏了。那是夫人留給您的念想,奴婢知道您最珍視,絕不敢弄丟。”
“嗯。”沈未晞應了一聲,目光緩緩掃過這間熟悉的、處處透着精致與貴氣的閨房。
雕花拔步床,菱花銅鏡,紫檀木梳妝台,台上擺着她喜歡的香膏、首飾。窗外,一樹梨花正開到盛處,潔白的花瓣隨風飄落,美好得不真實。
前世,她就是在這裏,做着太子妃的美夢,一步步走進別人爲她精心編織的、萬劫不復的羅網。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傳來尖銳的刺痛。
這痛楚如此清晰,提醒着她,她還活着。
不是夢。
骨釘穿透軀體的冰冷,城牆下震天的唾罵,血脈流盡的虛弱,還有觀星樓上那道冰冷的、裁定她生死、判定她罪孽的目光……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真好。
沈未晞垂下眼簾,遮住眸中翻涌的猩紅。
既然給了我重來一次的機會。
父親,太子,我的好妹妹……
還有,翊王殿下。
我們——
慢慢來。
她抬起眼,看向銅鏡。鏡中的少女面色蒼白,帶着病容,眉眼依稀是曾經的精致模樣,只是那雙眼底,再無半分天真懵懂,只剩下淬過地獄之火、浸過忘川之水的冰冷與沉靜。
唇角,極慢、極慢地,勾起一絲細微的、近乎虛無的弧度。
戲台已經搭好。
這一次,該換我來執棋了。
“谷雨,”她輕聲吩咐,語氣平淡無波,“替我更衣梳妝。再派人去依依妹妹那裏說一聲……”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說我醒了,並無大礙。順便謝謝她,那日‘及時’推了我一把。”
“這救命之恩,姐姐我……”
“必將,涌、泉、相、報。”
窗外,一陣疾風吹過,梨花如雪紛落。
春光正好,卻無端帶起一抹料峭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