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手很穩,握着犀角梳,細細地梳理着沈未晞那頭墨緞般的長發。梳齒劃過頭皮,帶來細微的酥麻感,是活着的知覺。
銅鏡裏映出的人,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沉靜得可怕。谷雨偷偷覷了好幾眼,心裏頭直打鼓。小姐醒來後,像是換了個人。從前的小姐,眼神是亮的,帶着國公府嫡女的驕矜和天真,高興時便笑,委屈了也會紅眼圈。可現在……那眼裏像是結了冰的深湖,什麼都映不出來,也什麼都看不透。
“小姐,梳驚鵠髻可好?配您那套紅寶石頭面,最是明豔。”谷雨試探着問。從前小姐最愛明麗的顏色,說是襯氣色。
“不必。”沈未晞的聲音沒什麼起伏,“梳個簡單的圓髻,用那支素銀簪子綰住即可。衣裳……挑那件雨過天青色的襦裙,外罩月白半臂。”
谷雨一怔。小姐從前嫌這顏色太過素淨,顯不出身份。“小姐,您病才剛好,穿這麼素……”
“照做就是。”沈未晞打斷她,語氣並不嚴厲,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淡漠。
谷雨不敢再多言,手腳麻利地伺候起來。挽發,更衣,淨面。當那支毫無紋飾的素銀簪子插入鴉黑的發間,鏡中的人便徹底褪去了最後一絲屬於少女的嬌憨。蒼白的臉,沉靜的眼,素淡的衣裙,讓她看起來像一尊沒有溫度的玉像,唯有眉心那點天生的、極淡的朱砂小痣,在寡淡中透出一絲驚心的豔。
“小姐,好了。”谷雨退後半步,心裏莫名有些發怵。這樣的小姐,美則美矣,卻讓人不敢靠近。
沈未晞的目光落在梳妝台上。紫檀木的妝奩,三層抽屜,雕刻着纏枝蓮紋,是母親留給她的東西。她伸出手,指尖冰涼,輕輕拂過最下層那個隱秘的凹槽。
前世,那枚羊脂白玉佩就收在這裏。玉佩是母親遺物,她自小便貼身戴着,唯有落水那日,因要赴宴,佩戴了更繁復的項圈,才暫時取下收好。也正是那枚玉佩,後來成了楚依依指控她“與南疆巫蠱之徒有染”的“信物”之一——楚依依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塊質地相似的劣玉,刻上邪異的符號,替換了真的,又在“恰當”的時候“發現”並呈上。
“谷雨,”沈未晞開口,“去把我妝奩最底層暗格裏的東西取來。”
“是。”谷雨不疑有他,熟練地按下機括,取出一個錦囊,雙手奉上。
沈未晞接過,打開錦囊。溫潤如凝脂的羊脂白玉靜靜躺在掌心,雕着簡潔的祥雲紋,觸手生溫。是母親留下的真品。她合攏手指,將玉佩緊緊攥住,玉石堅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還好。第一步,信物還在。
“收起來。換個地方,除了我,任何人不得知曉。”沈未晞將玉佩放回錦囊,遞給谷雨。
谷雨雖然疑惑,但見小姐神色鄭重,連忙點頭:“奴婢省的。這就去辦。”
“等等,”沈未晞叫住她,目光在妝奩上巡視一圈,落到那些琳琅滿目的首飾上。金絲累珠的步搖,點翠嵌寶的華盛,赤金瓔珞項圈,翡翠鐲子,貓眼石耳璫……每一件都價值不菲,彰顯着國公府嫡長女的尊榮。可這些,在前世抄家滅門之時,全都成了“沈氏奢靡無度、貪墨斂財”的罪證,成了釘死沈家的又一根釘子。
“把這些,”她抬手,虛虛一指那些過於華麗耀眼的金玉珠寶,“除了那對珍珠耳墜和這支素銀簪,其餘的都登記造冊,封入庫房。日後若無我明確吩咐,不得取出。”
“小姐!”谷雨這次是真的驚了,“這……這些都是您往日最喜歡的,還有好些是夫人留下的嫁妝……”
“照做。”沈未晞語氣依舊平淡,卻帶着一種不容反駁的力度,“另外,將我名下母親留下的田莊、鋪面的賬冊,以及府中每月給我的份例支取記錄,全部悄悄整理一份給我。要快,要隱密。”
谷雨看着小姐平靜無波的眼睛,忽然覺得後背有些發涼。小姐這是要做什麼?大病一場,怎麼像換了魂似的,心思深沉得讓人害怕。
“是,奴婢明白了。”谷雨不敢多問,躬身應下,抱着妝奩去清點首飾了。
屋內只剩下沈未晞一人。她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梨花開得正好,簇簇團團,如雲似雪。微風拂過,幾片花瓣飄進窗櫺,落在她月白色的衣袖上。
她伸出手指,捻起一片花瓣,柔軟,潔白,帶着淡淡的香。
然後,五指慢慢收攏。
再攤開時,花瓣已被揉爛,汁液染髒了指尖,留下一小片污漬。
就像她曾經的人生,看似繁花似錦,實則脆弱不堪,輕易就能被揉碎,玷污,棄如敝履。
廊下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還有女子輕柔的說話聲。
“大小姐真的醒了?阿彌陀佛,真是菩薩保佑。我這心裏,這幾日跟油煎似的……”聲音嬌柔婉轉,帶着恰到好處的擔憂與哽咽。
沈未晞指尖的動作頓住,緩緩抬眼,望向門口。
來了。
她的好妹妹,楚依依。
嘴角那抹虛無的弧度,加深了些許,眼底的寒冰之下,暗流無聲涌動。
“吱呀——”一聲,房門被輕輕推開。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抹水粉色的裙角,繡着精致的折枝海棠。然後,是楚依依那張我見猶憐的臉。她似乎清減了些,眼下帶着淡淡的青影,更顯得柔弱不勝衣。此刻,她正用一方素絹按着眼角,眼眶微紅,淚光點點,在丫鬟的攙扶下,腳步虛浮地走進來。
“大姐姐……”楚依依抬眼看向窗邊的沈未晞,未語淚先流,聲音哽咽破碎,“你終於醒了……你可知,這幾日,妹妹我……我真是恨不得代姐姐受了這罪過……”
她掙開丫鬟的手,快走幾步,似乎想撲到沈未晞身邊,卻又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像是害怕驚擾了她,只用那雙含淚的美目,盈盈地望着沈未晞,裏面盛滿了“真摯”的愧疚與“深重”的關懷。
沈未晞靜靜地看着她表演,目光從她微紅的眼眶,落到她因爲“激動”而輕輕顫抖的指尖,再到她身上那件看似素淡、實則用銀線暗繡了繁復纏枝紋、在光線下隱隱流動華彩的衣裙。
前世的自己,就是被這副楚楚可憐、自責不已的模樣騙了過去,不僅絲毫沒有怪她“失手”推自己落水,反而溫言安慰,覺得妹妹心地善良,是自己不小心。
真是,蠢得無可救藥。
“妹妹這是做什麼?”沈未晞開口,聲音是恰到好處的虛弱,卻又帶着一絲“強撐”的溫和,“快別哭了。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她甚至往前走了半步,對楚依依伸出手,似乎想扶她,指尖卻在即將觸碰到楚依依衣袖時,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然後才輕輕落在楚依依的手臂上。
只是輕輕一觸,便收回。
動作自然流暢,任誰看了,都只會覺得是姐妹情深,長姐對柔弱妹妹的體貼。
唯有沈未晞自己知道,在指尖即將碰到那水粉色衣袖的刹那,她的胃部條件反射般痙攣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帶着鐵鏽味的惡心感直沖喉頭。
不是恨,是生理性的厭惡。仿佛觸碰的不是精美衣料,而是滑膩冰冷的毒蛇。
楚依依顯然沒想到沈未晞會是這般平靜溫和的反應,她準備好的說辭噎了一下,淚珠要掉不掉地懸在睫毛上,顯得有幾分滑稽。但她很快調整過來,順勢握住沈未晞收回的手(沈未晞忍着抽回的沖動,任由她握着),淚落得更急:“大姐姐,你罵我吧,打我也行!那日都是我不好,是我笨手笨腳,沒站穩,才……才連累了姐姐落水受驚……我真是……真是沒臉見姐姐了……”她哭得情真意切,肩膀聳動,仿佛下一刻就要暈厥過去。
旁邊的丫鬟連忙勸慰:“二小姐快別這麼說,您也不是有心的。這幾日您日日以淚洗面,在佛前爲大小姐祈福,人都瘦了一圈了……”
沈未晞靜靜聽着,等楚依依哭聲稍歇,才緩緩抽回自己的手,拿起方才谷雨留下的幹淨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那裏幹幹的,一滴淚也沒有。
“妹妹說這話,便是同我生分了。”她聲音輕柔,帶着病後的微啞,“不過是個意外,誰能料到那水邊青苔那般滑呢?說起來,還要多謝妹妹。若不是你‘推’我那一下,讓我離岸邊遠了些,只怕我不只是嗆幾口水,而是要撞上那水下的暗石了。妹妹也算是……陰差陽錯,救了我半條命呢。”
她語氣平和,甚至帶着感激。
可楚依依聽着,心頭卻莫名一跳。“推”?“陰差陽錯”?大姐姐的語氣……怎麼聽着有些怪?是病糊塗了,還是……
她抬眸,仔細看向沈未晞。
窗邊的女子,一身素淡,臉色蒼白,眉眼低垂,依舊是那副溫柔無害的長姐模樣。只是,那眼神……太平靜了,平靜得像一口古井,她哭得這般傷心,竟沒能在那井裏激起半分漣漪。
楚依依壓下心頭那絲怪異,掏出自己的繡帕拭淚,哽咽道:“姐姐不怪我就好……只是,因我之過,讓姐姐平白受了這場罪,我心中實在難安。對了,姐姐昏迷這幾日,太子殿下也甚是關懷,昨日還遣人送來了上好的老山參,囑咐姐姐定要好好將養。”她說着,悄悄打量沈未晞的神色。
太子蕭玦。從前只要一提到這個名字,沈未晞眼中便會漾開細碎的光亮,臉頰飛紅。
可此刻,沈未晞只是極輕地“嗯”了一聲,目光落在窗外搖曳的梨花上,淡淡道:“殿下仁厚。改日,我自當寫帖謝恩。”
就這麼一句?沒有羞澀,沒有期待,甚至沒有多問一句太子還說了什麼?
楚依依心中的怪異感更濃。難道落水一次,把腦子淹壞了?還是說……她察覺了什麼?
不,不可能。沈未晞有多蠢,她最清楚。定是病後體虛,精神不濟。
想到這裏,楚依依又放下心來,臉上重新掛上溫婉愧疚的笑:“姐姐醒來就好。我讓廚房燉了冰糖血燕,最是滋補,一會兒就給姐姐送來。姐姐定要快些好起來,三日後英國公府的春日宴,姐姐可是主角兒之一,到時定要驚豔全場才是。”她語氣親昵,帶着小女兒家的嬌俏和期盼。
春日宴。
沈未晞指尖微微一顫。
就是這場宴會,徹底拉開了她前世家破人亡的序幕。
她緩緩轉過頭,看向楚依依,唇角彎起一個極淡的、近乎溫柔的弧度。
“妹妹說的是。”她聲音輕緩,眼眸深處,卻有什麼冰冷的東西一閃而過,快得讓人抓不住。
“三日後,姐姐我……”
“定會,好好‘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