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名字時,已是兵王
華雄曾是新兵連最恥辱的笑話。
第一次實彈射擊,他閉着眼扣扳機,子彈不知飛向何方。
班長指着靶紙上的唯一彈孔冷笑:“這發是隔壁女兵打的,粘錯了。”
沒人知道,他顫抖的手不是因爲恐懼——
而是前世握了一輩子槍的肌肉記憶,在抗議這具未經硝煙的身體。
直到境外毒梟的槍口對準戰友,他蒙眼拆解步槍的瞬間……
整個邊境線都聽到了子彈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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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東麓的春,來得遲,去得也黏糊。風裏還裹着前冬的寒氣,卷着靶場翻揚起來的幹黃土,一股腦兒往人領口、袖子裏鑽,嗆得鼻子發酸。新兵三連的第一次實彈射擊,就在這麼個灰撲撲、冷颼颼的下午,磕磕絆絆地開始了。
華雄蹲在待機區的土坎後面,脊背繃得筆直,像一塊被硬塞進作訓服裏的鋼板,硌着自己,也硌着旁人。周圍是新兵們壓不住的、帶着顫音的興奮嘀咕,還有拉槍栓時生澀的“咔嚓”聲,混着班長們短促嚴厲的口令。空氣裏浮動着淡淡的槍油味和更濃的土腥氣,吸進肺裏,沉甸甸的。
這氣味,這嘈雜,這冰冷的金屬觸感……太熟悉了。熟悉到他閉着眼,都能在腦海裏勾勒出每一道步驟,預判到每一次後坐力的震顫。可這具身體是新的,年輕,柔韌,未經磨損,連虎口都光滑平整,沒有那層厚實發黃的槍繭。強烈的錯位感讓他胃部一陣陣發緊,像是靈魂被硬生生摁進了一具不合尺寸的軀殼。
“下一組!華雄,李建國,張紅星,出列!”
班長的吼聲像鞭子,抽散了那陣眩暈。華雄猛地站起身,眼前黑了一瞬,隨即跟上同組兩人的腳步,走向射擊地線。腳下的土地被無數雙軍靴踏得堅實,微微下陷。趴下,據槍,冰涼的槍托抵上肩窩,臉頰貼上粗糙的護木——一套動作在意識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完成,流暢得近乎本能。
可當食指真正觸碰到扳機的那一瞬,異變陡生。
那不是陌生,而是一種劇烈到靈魂都在戰栗的“熟悉”反撲。前世扣壓過無數次的扳機,那微妙的行程,那臨界擊發前的輕微阻力,那子彈出膛瞬間順着骨骼傳遞上來的、獨一無二的震動與轟鳴……所有的記憶,所有的肌肉纖維深埋的脈沖,在這一刻轟然蘇醒,咆哮着沖向這具毫無準備的身體。
他的手臂,他的肩膀,甚至他的指尖,都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不是新兵的恐懼,而是一個被封印的幽靈,在瘋狂捶打着禁錮它的牢籠。視野裏,百米外的胸環靶模糊晃動,像是隔了一層淚幕,又像是隔着幾十年的烽火硝煙。
“華雄!穩住!瞄準了再打!” 班長粗礪的聲音從側後方傳來,帶着明顯的不耐。
穩住?他何嚐不想穩住。可腦海裏全是破碎的畫面:熱帶雨林蒸騰的瘴氣,荒漠夜裏冰冷的星光,狹窄巷道中驟然爆開的槍火,還有……還有那最後撲面而來的灼熱氣浪與黑暗。那些畫面與眼前這片規整的靶場、灰黃的土坡猛烈對撞,撞得他靈魂出竅,撞得他握槍的手抖如篩糠。
不能閉眼……不能……
然而,在扣下扳機的前一刹那,那積蓄了太久、來自另一段人生的轟鳴預感,還是擊垮了他。他猛地閉上了眼睛。
“砰!”
槍聲炸響,肩膀被狠狠推了一下。耳膜嗡嗡作響,世界裏只剩下這尖銳的餘音。他睜開眼,遠處的靶子依舊立在那裏,白茫茫一片,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報靶員的旗語在遠處揮動。旁邊的李建國打了個七環,張紅星是個五環,引來班長幾聲不輕不重的哼聲。輪到華雄的靶子,報靶員左右搖了搖白旗——脫靶。
隊伍裏響起幾聲極力壓抑卻仍漏了出來的嗤笑。華雄趴着沒動,臉埋在臂彎裏,身下的土地冰涼。
“全體都有!起立!驗槍!”
後續流程像一場默劇。華雄跟着指令動作,退彈匣,拉槍機,驗槍膛,每一個步驟都標準得無可指摘,卻透着一種冰冷的機械感。直到最後,靶紙被取回,攤開在所有人面前。
華雄那張靶紙,幹幹淨淨,只有一個邊緣處略顯模糊的擦痕,大概是子彈從極遠處掠過時帶起的風。而緊挨着他靶位的那張,屬於隔壁女兵班的,十環的圓心位置上,卻端端正正杵着兩個緊緊挨着的彈孔。
年輕的、臉龐還帶着稚氣的連長皺起眉頭,捏着靶紙仔細看了看,又抬眼掃了掃華雄那白淨得過分的臉和依舊無法完全停止輕顫的手指。旁邊有班長湊過去低聲說了句什麼。
連長臉上的疑惑化開了,變成了一種混合着不耐與了然的神色。他抖了抖手裏那張有兩個彈孔的靶紙,沒看華雄,聲音不大,卻足夠讓近處的新兵們都聽清:“這發是誰的,心裏有數。粘錯了,下次注意。”
他沒有明說是哪一發“粘錯了”,但那語氣,那意有所指的眼神飄向華雄幹淨的靶紙,一切都不言而喻。人群裏的嗤笑聲這次沒再掩飾。李建國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張紅星,嘴角咧開。華雄站在那裏,感覺那些目光像芒刺,扎在他嶄新的作訓服上,留下看不見卻火辣辣的洞。
班長,一個臉龐黑紅、額角有疤的漢子,兩步跨到他面前,劈手奪過他手裏那張空白的靶紙,指着那個孤零零的“十環”彈孔(盡管它實際上屬於別人),幾乎是戳到他鼻尖上,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帶着濃重的煙嗓和毫不掩飾的鄙夷:
“看見沒?這發,是隔壁女兵打的!粘錯了,懂嗎?是你的嗎?你也配?!”
唾沫星子濺到華雄臉上,溫熱,帶着煙草的臭味。他眨了下眼,沒擦。身體裏的顫抖奇跡般地停了,不是消失,而是沉了下去,沉到骨髓深處,變成一片死寂的冰湖。他看着班長因憤怒和失望而扭曲的臉,看着周圍新兵們各異的神色——好奇、嘲笑、同情、漠然。他張了張嘴,喉嚨幹澀,沒發出聲音。
能說什麼呢?說這雙手曾拆解組裝過上百種槍械,蒙着眼也能在規定時間砍掉三分之一?說這雙眼在夜間瞄準鏡裏辨認過千米外的目標,生死一瞬?說這副身軀曾拖着斷裂的肋骨爬過雷區,血和泥糊在一起?
沒人會信。那只是一個荒誕不經的噩夢,是這具年輕身體無法承受軍營壓力而產生的癔症。他自己,都快要不信了。
恥辱。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了他新兵生涯的起點上。
日子開始以一種緩慢而堅實的方式磨損他。隊列裏,他的動作標準卻僵硬,像是精密校準過的機器,反而成了班長挑刺的樣板——“華雄!你他媽是木頭樁子嗎?擺臂要有力!有力!懂?”器械訓練,他單杠一口氣能拉三十個,姿勢無可挑剔,排長卻背着手冷笑:“蠻力不錯,可惜,當兵不是光有力氣就夠。”內務衛生,他的被子疊得棱角分明,但總被挑剔“形有了,神不夠”,“一看就是投機取巧”。
最初那些關於“前世”的記憶碎片,還在深夜頑固地侵襲,帶來冷汗與驚醒。但很快,高強度的體能消耗、嚴苛到秒的作息、無處不在的評比與斥責,像粗糙的砂紙,打磨掉所有不切實際的棱角與幻覺。他開始學會沉默,學會在班長訓斥時挺直背脊目光平視,學會在戰友們竊竊私語關於“脫靶兵”的典故時,低下頭,更用力地搓洗手裏的臉盆。
他的世界,縮小成了眼前的黃土地、粗糙的槍械、磨破的膠鞋,和永無止境的“不行”、“重來”、“差得遠”。那個曾在異國槍火下冷靜如冰的靈魂,被牢牢封存在這具青澀的軀體裏,日漸沉默,日漸黯淡,像一塊沉入深潭的鏽鐵。
直到那個下午。並非演習,也非訓練。
他們連隊在邊境附近的山地進行野外適應性拉練。路程已過大半,隊伍沿着一條幹涸的河床行進,兩岸是陡峭的土坡和稀疏的灌木。疲憊像溼透的棉襖,裹在每個新兵身上,腳步聲拖沓,喘息粗重。華雄走在隊伍中段,汗水蟄得眼角發疼,他只是機械地邁腿,節省着每一分體力。
變故發生得毫無征兆。
前方河床拐彎處,突然傳來刺耳的、不屬於任何訓練指令的叱罵聲和驚呼!緊接着,是幾聲尖銳震耳的爆響——是槍聲!真實的、充滿殺意的槍聲,撕裂了午後沉悶的空氣。
“散開!找掩護!” 連長嘶啞的吼聲瞬間炸開,變了調。
隊伍轟然散亂,新兵們驚慌失措地撲向兩側的土坎、石塊後。華雄被身後的人撞了一下,踉蹌着撲倒在一塊半人高的風化岩後面。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耳膜嗡嗡作響,但那不是因爲恐懼。一股冰冷的氣流,順着脊椎猛地竄上天靈蓋,瞬間驅散了所有疲憊和恍惚。
他小心地探出半個頭。
河床拐彎處,景象觸目驚心:四五個穿着雜亂、面色凶悍的男子,手持砍刀、土制獵槍,正圍住一輛歪倒在河灘上的破舊摩托車。地上躺着一個人,穿着邊境民兵的服裝,一動不動,身下一灘深色在迅速擴大。還有兩個民兵被逼在摩托車旁,一人額頭流血,另一個正被一個刀疤臉用獵槍頂着胸口。
是武裝毒販!他們在襲擊巡邊的民兵!
毒販的頭目,一個敞着花襯衫、露出猙獰刺青的光頭,揮舞着一把鋸短了槍管的雙管獵槍,沖着華雄他們這邊隱藏的方向吼道:“當兵的!看見沒有?再他媽躲着不出來,老子先崩了這兩個!” 他槍口一歪,指向被挾持的民兵。
縮在華雄旁邊不到兩米的,是同班的王雨,一個城市來的大學生兵,平時愛寫詩,膽子小。此刻他臉白得像紙,死死攥着手裏那支還沒真正打過幾次靶的95式自動步槍,手指關節繃得發青,整個人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華……華雄……怎……怎麼辦……” 他聲音帶着哭腔,眼神渙散。
幾乎就在王雨聲音響起的同一刹那,那個光頭毒販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細微的動靜,凶戾的目光陡然掃了過來,黑洞洞的槍口也隨之調轉,不是指向華雄,而是直直瞄向了暴露更多、顫抖不止的王雨!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華雄看到了光頭扣在扳機上那正在加力的手指,看到了槍口細微的調整,看到了王雨因極致恐懼而放大的瞳孔。所有混亂的聲響——毒販的吼叫、民兵的悶哼、其他新兵粗重的呼吸、遠處隱約的犬吠——全部潮水般退去。世界變成一幕無聲的、慢放的默片,焦點只剩下那支即將噴吐火焰的獵槍,和槍口後那張殘忍的臉。
沒有思考。前世無數個生死一瞬錘煉出的本能,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漿,轟然沖破所有禁錮,接管了一切。
他的身體動了。
快得不像人類。左手如同捕食的毒蛇,一把攥住王雨步槍的護木,向自己身側猛地一帶!右手在同一時間,五指張開,順着槍身滑過,精準地壓住了王雨那根扣在扳機護圈外、僵直顫抖的食指,防止走火。他的肩膀頂開王雨,自己側身完全暴露在岩石之外,迎上了那支調轉過來的獵槍槍口。
光頭毒販顯然沒料到這突然的變故,尤其是那個原本嚇得發抖的新兵,竟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速度和姿態“奪”過了槍(在他看來),還主動站了出來。光頭的手指已經扣到了底——
“砰!”
獵槍噴出大團火光和鐵砂,震耳欲聾。但華雄在對方肩部肌肉微動的刹那,已經憑借着對這類土制武器發射延遲和散射角度的驚人直覺,擰身錯步。灼熱的氣浪擦着他的耳畔掠過,幾粒濺射的鐵砂打在身後的岩石上,噼啪作響。
他沒有中槍。
而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在獵槍轟鳴的餘音尚未散盡,在光頭因後坐力微微後仰、露出短暫破綻的瞬間,華雄手裏那支屬於王雨的95式步槍,已經完成了抵肩、概略瞄準。
他的眼睛,甚至沒有完全睜開。只是憑感覺,憑那融入靈魂的槍感,鎖定了光頭毒販那因爲驚愕而略顯扭曲的胸膛。
食指扣下。
“砰!”
清脆的、與獵槍悶響截然不同的步槍聲,再次炸開。這一次,尖銳,短促,致命。
光頭毒販渾身一震,花襯衫的胸口爆開一團刺目的紅。他臉上的凶殘凝固了,慢慢變成難以置信的茫然,向後仰倒。
河床邊,死寂了一瞬。
華雄沒有去看倒下的目標。開槍之後,他的動作行雲流水般繼續。右手單手據槍,槍口自然下垂指向地面安全方向,左手卻快得帶出了殘影——拇指按下卡榫,卸下空彈匣;手腕一翻,不知何時從王雨戰術背心上抽出的新彈匣已然在手,“咔嚓”一聲拍入彈倉;食指同時劃過拉機柄,子彈上膛。整個換彈過程在不到兩秒內完成,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在寂靜中格外驚心。
直到這時,他才重新抬起了槍口,目光冰冷地掃過其餘幾個被這電光石火間的狙殺和行雲流水的戰術動作驚呆了的毒販。他的眼神裏,再也沒有了新兵華雄的怯懦、迷茫或緊繃,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屬於獵手的寒意。
剩下的毒販發一聲喊,有的想舉槍,有的想逃跑,徹底亂了陣腳。
“打!”
幾乎在華雄換彈完畢抬槍的同時,反應過來的連長發出了怒吼。憋足了怒火和恐懼的其他戰士,手中的步槍、沖鋒槍猛地噴吐出火舌。槍聲頓時響成一片,壓過了毒販零星的抵抗。
戰鬥開始得突然,結束得更快。在絕對的火力和陡然逆轉的士氣面前,殘餘的毒販很快被制服。
當最後一個毒販被槍托砸倒,反剪雙手銬起來時,河床邊只剩下硝煙味、血腥味和粗重的喘息聲。幾個新兵忍不住彎腰幹嘔起來。
華雄緩緩放下了依舊舉着的步槍,手指鬆開扳機。那支配了他片刻的、冰冷而精準的靈魂,如同潮水般退去。熟悉的沉重感,微微的脫力感,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虛浮,重新回到這具年輕的身體。
他轉過頭,看向旁邊的王雨。王雨還癱坐在岩石邊,呆呆地看着他,臉上的恐懼尚未完全消退,又疊上了一層更深的、近乎敬畏的茫然。
華雄扯了扯嘴角,想說什麼,卻發現喉嚨幹澀。他默默地將手裏的步槍遞還過去,槍托朝前。
王雨下意識地接住,觸手一片冰涼金屬,槍身似乎還殘留着剛才那驚人速度帶來的微熱。
直到這時,華雄才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又在微微顫抖。這一次,不是因爲錯位的記憶,也不是因爲恐懼。
而是身體在向他抗議,抗議那片刻之間超越極限的爆發,抗議那深藏的靈魂,終究還是撕開了一道口子,瞥見了外界的硝煙。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攤開的、依舊年輕光潔的手掌。
邊境的風,卷着河床上的沙礫和硝煙,嗚咽着掠過。遠處,響起了急促的警笛聲,由遠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