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瀾鎮的秋意總帶着鐵屑味。
林硯蹲在鐵匠鋪後巷的青石板上,指尖懸在一塊燒紅的熟鐵上方。灼熱的氣浪燎得他睫毛發卷,卻沒敢真的觸碰到那些翻滾的暗紅色紋路 —— 就像過去十五年裏的每一次,他總能看見鐵器裏遊弋的淡金色光絲,像小魚鑽進石縫似的鑽進鐵料的肌理。
“阿硯!發什麼呆?”
鐵匠鋪的木門被撞開,老鄭扛着半扇豬肉進來,油星子濺在他補丁摞補丁的圍裙上。他把肉往案板上一摔,鐵砧子都震得嗡嗡響,“王大戶要的菜刀再打不出來,今晚你我都得喝西北風。”
林硯慌忙站起來,袖口沾着的爐灰在藍布衫上蹭出灰痕。他接過老鄭遞來的錘子時,指尖剛碰到錘柄,就看見淡金色光絲突然活過來似的,順着錘柄爬到他手背上,像極了老鄭去年冬天給他暖手時,掌心的溫度。
“知道了,鄭叔。” 他低頭往熔爐添炭,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他脖頸上的舊傷發紅 —— 那是五歲剛被老鄭撿回來時,凍裂的凍瘡留下的疤。
老鄭看着他握錘的姿勢,喉結動了動。這孩子總這樣,明明沒學過打鐵,掄錘的力道卻比鎮上老手還勻,只是那雙眼睛太靜了,靜得像後山深潭,連爐火都照不進半分波瀾。鎮上的人都說林硯是個怪胎,說他能聽見鐵在說話,老鄭每次聽見都要拎着鐵鉗追出去半條街,直到對方討饒才罷休。
“叮 —— 當 ——”
鐵砧上的熟鐵漸漸顯露出菜刀的雛形。林硯的錘子落下又抬起,每一次都精準地敲在光絲最密集的地方。他知道這是爲什麼 —— 鐵器會疼,被敲錯地方時,那些光絲就會縮成一團,像受了驚的小獸。就像他每次被鎮上孩子扔石頭時,老鄭把他護在身後,脊梁骨挺得像鐵砧一樣直。
“歇會兒。” 老鄭塞給他一個烤紅薯,自己蹲在門檻上抽煙杆。煙鍋裏的火星明滅不定,他忽然說,“下月你就十六了,該去流雲宗試試。”
林硯捏着紅薯的手指頓了頓。紅薯燙得能烙出水泡,他卻沒鬆手。流雲宗是三百裏外的仙門,鎮上每年都有孩子去碰運氣,回來的十個裏有九個斷了胳膊腿,說仙門裏的人抬手就能劈開石頭。
“我不去。” 他把紅薯往老鄭手裏塞,“我留在這裏幫你打鐵。”
老鄭把紅薯推回去,煙杆在鞋底磕了磕:“傻小子,留在這能有什麼出息?鄭叔這手藝,能讓你不餓肚子,卻護不住你一輩子。” 他瞅了眼牆角那柄用黑布裹着的鏽鐵劍 —— 那是撿林硯回來時,他襁褓裏唯一的東西,“聽說仙門裏的人都用劍,你說不定……”
話沒說完,就被街上傳來的喧譁聲打斷。
林硯先聽見的不是人聲,是鐵器的哀鳴。無數淡金色光絲從鎮口方向涌過來,像被狂風卷着的蒲公英,亂得讓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丟下錘子往外跑,老鄭罵了句 “小兔崽子”,攥着鐵鉗跟在後面。
鎮口的老槐樹倒了,樹幹上嵌着半截長矛。三個穿着黑衣的漢子正把一個挑貨郎的擔子往馬背上扔,貨郎趴在地上,腿以詭異的角度扭曲着,他的銅秤被踩成了廢鐵 —— 那些淡金色光絲正從秤杆的裂縫裏一點點消散,像在哭。
“山匪!” 有人喊。
林硯的指甲掐進掌心。他認得那些黑衣漢子腰上的彎刀,去年冬天有個凍僵的旅人死在鎮外,身上就插着同樣的刀。老鄭突然把他往身後拽,鐵鉗捏得咯吱響:“回去!進鋪子把後門閂上!”
“鄭叔 ——”
“滾!” 老鄭的聲音比熔爐還燙,卻在推他肩膀時收了力道,“忘了我教你的?遇見事別硬扛,活着才有指望。”
林硯被推得一個趔趄,看見老鄭往鐵匠鋪跑的背影,突然發現那雙總是沾滿鐵屑的手,指關節處的老繭比鐵砧還厚。他沒聽話,躲在糧鋪的門板後面,看見山匪踹開鐵匠鋪的門,看見老鄭舉着鐵鉗沖出去,像一截燒紅的鐵條撞進冰水裏。
第一個山匪被鐵鉗砸斷了腿,第二個的彎刀卻劃破了老鄭的肚子。
林硯聽見鐵器的哀鳴變成了尖嘯。老鄭倒在地上時,腰間的銅煙袋掉出來,被山匪一腳踩扁。淡金色的光絲從煙袋鍋裏飄出來,在老鄭染血的衣襟上打了個旋,徹底散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沖出去的。只記得指尖碰到山匪的彎刀時,那些淡金色光絲突然暴怒起來,順着刀刃往他胳膊上爬。山匪罵了句 “怪物”,刀劈下來的瞬間,他懷裏突然一燙 —— 是那柄裹着黑布的鏽鐵劍。
“嗡 ——”
鐵鏽簌簌往下掉,露出裏面暗青色的劍體。一道微光從劍尖蕩開,山匪的彎刀像被無形的牆擋住,寸寸斷裂。林硯抱着劍跪在老鄭身邊,看見老鄭的眼睛還睜着,望向鐵匠鋪的方向。
“鄭叔……” 他把耳朵貼在老鄭胸口,想聽最後一次那像風箱似的呼吸聲,卻只聽見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
老鄭的手突然動了動,抓住他的手腕。那只捏了一輩子鐵錘的手,此刻軟得像棉花,卻攥得很緊。林硯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見鐵匠鋪屋檐下掛着的兩串幹辣椒,是去年他和老鄭一起串的,紅得像火。
“劍…… 拿着劍……” 老鄭的聲音比蚊子還輕,“去流雲宗…… 活着……”
手垂下去的時候,老鄭的眼睛閉上了。
林硯把鏽鐵劍抱在懷裏,劍身在發燙,像老鄭最後塞給他的那個烤紅薯。山匪的慘叫聲遠遠傳來,他卻沒回頭。蒼瀾鎮的炊煙還在嫋嫋升起,有誰家的屋頂上,飄着和鐵匠鋪一樣的鐵屑味。
他不知道流雲宗在哪裏,也不知道拿着這柄劍能去哪裏。只知道老鄭讓他活着,像屋檐下的幹辣椒那樣,在霜雪裏也能紅得發亮。
鏽鐵劍突然輕輕震了一下,林硯的指尖泛起淡淡的暖意。他低頭時,看見劍身上的鐵鏽褪盡了些,露出一行極淺的刻痕,像誰用指甲劃上去的:
“玄塵子,字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