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在草葉上凝成細針時,林硯已經走了三裏地。
褲腳沾着的露水凍成了薄冰,每走一步都能聽見布料摩擦的脆響。他把最後半塊烤紅薯揣進懷裏,隔着粗布衣裳能摸到薯皮上的焦痕 —— 那是老鄭用鐵鉗夾着在爐邊轉了三圈才烤出來的,說這樣外焦裏軟,最頂餓。此刻薯塊早就涼透了,卻像塊暖石貼着心口,讓他想起老鄭總說 “人走得再遠,也得帶着點念想才不會慌”。
轉過山坳時,霧氣突然漫了過來。
不是蒼瀾鎮常見的晨霧,是帶着草木腥氣的濃白,像被人擰幹的溼棉絮,貼在臉上能摸到細小的水珠。林硯下意識攥緊背上的劍鞘,指腹蹭過裹劍的黑布 —— 那是老鄭的舊汗巾,邊角已經磨出了絮狀的毛,卻還帶着洗不掉的鐵腥氣。他想起老鄭說過雲嶺山的霧會 “吃人”,去年有個貨郎進了山,再也沒出來。
“走慢點。” 他對自己說,聲音在霧裏散得很快。
腳下的路漸漸變成了碎石坡,每塊石頭都裹着層溼滑的苔蘚。林硯學着老鄭教的法子,腳尖先踩住石棱,等確認踩實了才敢把重心移過去。這是他第一次獨自進山,以前跟着老鄭去後山采鐵礦石時,老鄭總會走在前面,用鐵釺敲敲這塊石頭,又撥撥那叢灌木,“跟着我腳印走,別踩那些發綠的石頭 —— 滑”。
現在他只能自己看路。有次腳下滑了半寸,膝蓋磕在石頭上,疼得他蜷了蜷身子。手撐在地上時,摸到片帶着鋸齒的葉子,汁液沾在掌心發黏,像老鄭熬的草藥汁。他盯着掌心那點淡綠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想起去年他摔破膝蓋時,老鄭就是用這種草搗了汁,混着灶心土敷在傷口上,“有點疼,但好得快”。
霧裏突然傳來水流聲。
林硯順着聲音走了半盞茶的功夫,看見條被霧藏了大半的溪流。水很清,能看見水底圓石上吸附的青苔,像誰撒了把綠絨。他蹲下身掬水時,手指剛碰到水面就縮了回來 —— 涼得像鐵匠鋪淬火的冷水,激得指尖發麻。可他還是耐着性子洗了把臉,老鄭說過 “人再累也得幹淨,不然山神都嫌你邋遢”。
水珠順着下巴滴進水裏時,他看見水面浮着片楓樹葉。
不是本地常見的三角楓,是葉片邊緣帶着細齒的紅楓。林硯把葉子撈起來,指腹能摸到葉脈凸起的紋路,像老鄭在鐵板上畫的劍樣。他突然想起老鄭說過,流雲宗後山有片楓樹林,秋天紅得像燃起來的火。“等你進了宗門,要是想家了,就摘片楓葉夾在書裏 —— 跟我給你留的辣椒串一個道理。”
正想把楓葉揣進懷裏,霧裏傳來樹枝斷裂的脆響。
林硯猛地往後縮了縮,後背撞在岩壁上。裹着劍的黑布滑下來一角,露出鏽跡斑斑的劍鞘,在霧裏泛着暗青色的光。他屏住呼吸聽了片刻,除了水流聲,只有風穿過石縫的嗚咽。可手心已經冒出了汗,把汗巾的邊角浸得更沉了。
“別怕。” 他對着水面裏自己的影子說。那影子模糊不清,只有雙眼睛亮得很,像老鄭打鐵時爐膛裏的火星。
剛站起身,就看見上遊漂來個東西。
是只竹編的魚簍,篾條已經散了半圈,在水裏打着旋兒。林硯用長矛勾住魚簍提起來時,聞到股淡淡的酒香 —— 不是老鄭偶爾喝的那種糙米酒,是帶着甜味的果酒香。簍底沉着片撕碎的布條,青灰色的,邊角繡着半朵雲紋,針腳細密得不像山裏人繡的。
“有人?” 他朝上遊喊了聲,聲音撞在霧裏,連回音都沒蕩回來。
沿着溪流往上走了百十來步,霧氣突然淡了些。前面出現片稍微開闊的灘塗,幾塊圓石拼成的石台上,還放着個倒扣的粗瓷碗。碗底沾着點暗紅色的渣,林硯用指尖刮了點湊到鼻尖 —— 是血,已經半幹了,帶着點鐵鏽般的腥氣。
他心裏猛地一沉。
灘塗邊的泥地上有串腳印,很大,應該是個成年男人的,鞋印邊緣沾着些碎草。奇怪的是腳印很深,像是背着很重的東西,而且有些腳印是歪斜的,像是走得不穩。林硯蹲下身量了量,比老鄭的腳印還大兩指 —— 老鄭總說自己年輕時能背動半扇豬肉,腳印能壓出半寸深的坑。
“小心點。” 他摸了摸背上的劍,劍鞘還是溫的。自打進山後,這劍就沒涼過,像揣了塊剛從爐裏夾出來的烙鐵。
穿過灘塗時,他看見塊被劈開的岩石。斷面很平整,不是自然斷裂的,邊緣還留着金屬劃過的白痕。林硯用長矛尖戳了戳斷面,石頭硬得很,能把這麼硬的石頭劈成這樣,得是把好劍。他想起老鄭說過流雲宗的弟子用的劍 “削鐵如泥”,難道剛才有人在這裏打鬥?
霧又濃了起來,連水流聲都變得遠了。
林硯突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很輕,像是有人踮着腳走路。他猛地回頭,長矛已經握在手裏,矛尖對着霧氣最濃的地方。可霧裏空蕩蕩的,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塊浸在水裏的破布。
“誰?” 他的聲音有點發緊。
霧裏傳來個很輕的咳嗽聲,像個老人。
林硯握緊長矛的手更用力了,指節發白。他想起山匪闖進鐵匠鋪那天,也是這樣突然響起的腳步聲,然後是門板被劈開的巨響。老鄭把他推進地窖時,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別出聲,等沒動靜了再出來”。
“後生,有火折子嗎?” 咳嗽聲又近了些,帶着點沙啞。
林硯沒動。老鄭教過他,陌生人的話不能信,尤其是在山裏。他慢慢往後退了半步,後背抵住塊岩石,這樣至少不用擔心後面來人。霧裏漸漸顯出個影子,很高,卻佝僂着背,手裏拄着根磨得發亮的木杖,每走一步都能聽見杖頭戳地的 “篤篤” 聲。
別怕,我不是壞人。” 那人走到離他三丈遠的地方停住了,聲音裏帶着笑意。
林硯這才看清,那是個穿青布道袍的老人,頭發和胡子都白了,卻梳得很整齊。道袍的袖口磨破了,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串木珠,每顆珠子都被盤得發亮。最顯眼的是他手裏的木杖,杖頭雕成了龍頭的樣子,龍眼處嵌着兩顆暗紅色的珠子,在霧裏閃着微光。
“我是流雲宗的守山人,姓秦。” 老人把木杖往地上頓了頓,“剛才在追只偷了藥簍的狐狸,沒嚇到你吧?”
林硯沒放下長矛,“你怎麼證明?”
老人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了團,像老鄭燒裂的陶碗。“流雲宗的守山人,木杖上都有記號。” 他把木杖遞過來,杖身靠近龍頭的地方刻着個很小的 “雲” 字,是用利器一筆刻成的,筆畫剛勁,不像普通山民能刻出來的。
這才想起老鄭說過流雲宗的人有 “信物”。他慢慢鬆開長矛,卻還是攥着矛杆沒放 —— 老鄭說 “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要去流雲宗?” 秦老道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背上的劍鞘上停了停。
林硯點點頭,喉結動了動卻沒說話。他不習慣跟陌生人說太多話,老鄭總說 “言多必失”。
“這霧要到晌午才散,你一個後生走山路容易迷路。” 秦老道把木杖收回去,“我正好要回山門口,你要是不嫌棄,就跟我走一段?”
林硯看着老人的眼睛。那是雙很亮的眼睛,像浸在水裏的黑曜石,沒有山匪那種凶光,倒有點像老鄭看他時的眼神 —— 溫和,但藏着點說不出的東西。他想起老鄭說過 “出了門,能信的人不多,但也別把人都當壞人”。
“謝謝老道長。” 他把長矛扛回肩上,矛尖朝後,這是老鄭教的對人禮貌的做法。
跟着秦老道走時,林硯發現老人的腳印很輕,幾乎沒在泥地上留下痕跡。他偷偷比了比,自己的腳印比老人深三倍。“您走了多少年山路了?” 他忍不住問,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 —— 老鄭說過別隨便打聽別人的事。
“記不清了。” 秦老道的聲音在霧裏飄着,“從頭發黑的時候就在這山裏轉,轉到頭發白了,還在轉。” 他頓了頓木杖,“以前也帶過像你這樣的後生,有的成了仙師,有的走了一半就回去了。”
“爲什麼回去?”
“怕苦,怕累,或者…… 怕想家。” 秦老道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呢?爲什麼要去流雲宗?”
林硯的手不自覺地摸了摸懷裏的楓葉。葉片已經半幹了,邊緣卷成了筒狀,像只收攏的蝴蝶。他想起老鄭倒在血泊裏的樣子,想起那床裹着老鄭的棉被,想起鐵匠鋪被劈碎的門板。喉嚨突然發緊,好半天才說:“學本事。”
“學本事做什麼?”
“保護人。” 這三個字說得很輕,卻帶着股子韌勁,像老鄭鍛打的鐵坯,剛從爐裏取出來時通紅,卻已經有了不會彎折的骨氣。
秦老道沒再問話,只是木杖戳地的聲音好像變了節奏,變得更穩了些。
霧漸漸淡了,能看見頭頂的樹枝了。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漏下來,在地上織成細碎的光斑,像老鄭打鐵時濺落的火星。林硯看見路邊有株結着紅果的灌木,果實圓滾滾的,像老鄭串在屋檐下的糖葫蘆。他剛想伸手去摘,就被秦老道攔住了。
“這是‘迷魂果’,吃了會看見不該看的東西。” 老人用木杖撥了撥那叢灌木,“山裏的東西,沒見過的別碰 —— 老輩人傳下來的規矩。”
林硯縮回手,指尖還懸在半空。他想起老鄭也總這樣,他伸手去摸燒紅的鐵塊時,老鄭會用鐵鉗敲敲他的手背;他想喝沒燒開的井水時,老鄭會把水瓢奪過去 ——“有些東西看着好,其實藏着壞。”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前面突然出現了石階。
不是山裏自然形成的,是人工鑿出來的,每級都有半尺高,邊緣被磨得發亮,顯然走的人很多。石階兩旁的樹幹上掛着些褪色的紅燈籠,竹骨已經朽了,紅布變成了淡粉色,卻還能看出過年時的熱鬧。秦老道說這是 “迎客階”,從這裏到山門還有一千三百八十級。
“歇會兒吧。” 老人在石階上坐下,從懷裏摸出個癟了角的葫蘆,拔開塞子喝了口。
林硯也跟着坐下,背靠着身後的樹幹。樹幹很粗,得兩臂才能抱住,樹皮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有 “王二狗到此一遊”,也有 “求仙問道”,最深的那個刻痕裏還嵌着片枯葉,像只藏在裏面的蟲子。他數了數,自己坐的這塊石階上有七個不同的鞋印。
“這劍…… 是你的?” 秦老道突然看着他背上的劍。
林硯心裏一緊,下意識把劍往身後挪了挪。“是…… 鄭叔留給我的。”
“鄭叔?”
“就是養我的人,他是個鐵匠。” 提到老鄭,他的聲音軟了些,“這劍是他撿來的,說上面有字,叫‘玄塵子’。”
秦老道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風吹動的燭火。“能讓我看看嗎?”
林硯猶豫了一下。這是老鄭留給他的唯一念想,他不想給別人碰。可看着老人溫和的眼神,又想起老鄭說過 “對長輩要有禮貌”,最終還是解開了裹劍的黑布。鏽跡斑斑的劍鞘露出來時,他看見秦老道的喉結動了動,像是吞了口唾沫。
“是柄好劍啊。” 老人伸出手,指尖懸在劍鞘上方半寸處,沒敢真的碰到,“只是蒙了塵,認不出本來面目了。”
劍鞘上的鏽突然簌簌往下掉了些,露出底下暗青色的金屬,像被擦亮的銅鏡。林硯嚇了一跳,這劍在鐵匠鋪放了三年,任憑老鄭怎麼擦,鏽都沒掉過半點。
秦老道卻像是見怪不怪,只是輕輕 “咦” 了一聲。“它認你。”
“認我?”
“劍有靈。” 老人收回手,指尖在衣襟上擦了擦,像是碰了什麼貴重東西,“有的劍認血脈,有的劍認心性,這柄…… 怕是在等個能讓它出鞘的人。” 他看了看林硯,“你試過拔劍嗎?”
林硯搖搖頭。老鄭說過這劍的劍鞘像是和劍身焊死了,他年輕時試過用鐵鉗撬,用錘子敲,都沒能讓劍出鞘。“鄭叔說拔不開。”
“時候沒到。” 秦老道把葫蘆塞好,“等你到了該拔劍的時候,自然就拔開了。”
他站起身時,林硯看見老人的道袍下擺沾着片枯葉,和他剛才在樹痕裏看見的那片很像。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衣裳傳過來,很暖,像老鄭冬天給的暖爐。“走吧,再晚山門就關了。”
剩下的石階走得很快。秦老道開始跟他說流雲宗的事,說宗門裏有個很大的演武場,青石板鋪的地面被劍劈出了無數道細痕;說後山有眼泉,泉水能讓鐵劍不生鏽;說宗主是個看起來像小孩的老頭,卻能一劍劈開山頭。
林硯聽得很認真,腳步都輕快了些。他想象着演武場的樣子,是不是比蒼瀾鎮的曬谷場還大?泉水真的能讓鐵不生鏽嗎?那老鄭的鐵匠鋪要是有這樣的泉眼,打的鐵器就能賣更好的價錢了。
“到了。” 秦老道突然停下腳步。
林硯往前一看,眼睛一下子亮了。
霧氣徹底散了,眼前出現道巨大的石門,門柱是整塊青石鑿成的,上面刻着流雲宗的山門對聯 ——“雲深不知處,劍在有無間”。字跡蒼勁有力,筆畫裏還嵌着些細小的碎金,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門兩旁站着兩個穿灰袍的弟子,腰間的劍穗隨着風輕輕晃動,腰間的劍穗隨着風輕輕晃動,那劍穗上的玉佩,在陽光下折射出的光芒,與他懷中楓葉的紋路,竟有幾分莫名的契合。
秦老道對着那兩個弟子點了點頭,又回頭看林硯。“從這裏進去,報上你的名字,就說秦老道帶你來的。”
林硯攥了攥懷裏的楓葉,葉子的邊角已經被他捏得發皺了。“您不進去嗎?”
“我是守山人,守在山門外就好。” 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裏落了點陽光,“記住,進了宗門要守規矩,但也別丟了自己的骨頭 —— 學劍先學心,心要是軟了,劍就握不穩了。”
他想起老鄭說過類似的話。那天他被鎮上的孩子欺負哭了,老鄭沒罵那些孩子,只是把他拉到鐵匠鋪,指着燒紅的鐵坯說:“鐵要經過敲打才能成器,人也一樣。但再怎麼敲,骨子裏的東西不能變 —— 那是根,沒了根,再好的鐵也成不了好劍。”
“謝謝老道長。” 林硯對着秦老道鞠了一躬,彎腰時,懷裏的楓葉掉了出來。
他慌忙去撿,卻被秦老道先一步拾了起來。老人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葉片上的紋路,突然從懷裏摸出個小布包,把楓葉放進去,又塞回林硯手裏。“這個給你,裝你的念想。”
布包是用粗麻布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