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是粘稠的,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黴味,混雜着老舊牆皮和潮溼木地板的氣息。這間小小的出租屋,在連綿的雨季後,仿佛每一個角落都在滋生着絕望。
盛夏蜷縮在冰涼的地板上,單薄的身體微微顫抖,像是要把自己塞進地板的縫隙裏。她的指尖死死攥着一張已經泛黃的合影,那是她與這個世界唯一的、尚且溫熱的聯系。
照片裏,陽光很好,卻照不亮孤兒院門口那面斑駁的牆。
少年楊斯年眉眼清亮,笑容幹淨得不像話,他背着半大的她,她的下巴擱在他瘦削的肩頭,兩人都在笑。
那天,他不知從哪裏得來半塊奶糖,偷偷塞進她嘴裏,甜味瞬間炸開,掩蓋了生活的所有苦澀。
那是她的光,從記事起就唯一認定的光。
記憶像潮水般涌來,帶着刺骨的寒意和微弱的暖。
七歲那年的冬天,冷得能凍裂骨頭。
她因高燒暈倒在河邊時,意識模糊。是楊斯年發現了她,他脫下自己那件同樣單薄、甚至漏風的棉襖,將她緊緊裹住,揣進懷裏,一頭扎進漫天風雪裏。
三公裏的路,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沒膝的雪地裏奔跑,摔倒了就用膝蓋撐着爬起來,死死護住懷裏的她,跑到診所時,他幾乎凍僵,嘴唇發紫,卻還咧開嘴對她笑:“不怕,醫生來了。”
十七歲,生活的重壓如期而至。
他毅然輟學,用尚且稚嫩的肩膀扛起生計,打工供她上大學。他利用每一個夜晚,在喧鬧的夜市擺地攤,忍受着城管驅趕和客人的挑剔。
無論多晚,他總會出現在她出現的路口,從懷裏掏出一個用體溫焐着的烤紅薯,剝開焦黑的皮,露出金黃甜糯的瓤。他們在寒風中分食一個紅薯,呵出的白氣交織在一起,仿佛就能取暖。
二十歲,他們終於攢夠了一個小房子的首付。她記得楊斯年拿着那張薄薄的購房合同,手指因激動而微微發抖,他笑起來,嘴角漾開淺淺的梨渦,眼裏有星光在跳躍。
他緊緊抱住她,在她耳邊一遍遍地說:“夏夏,以後我們有家了,我們的家。” 那憧憬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在她的皮膚上,未曾完全冷卻。
然而,命運連這點微末的幸福都吝於給予。
那輛失控的貨車,以一種蠻橫而無理的姿態,碾碎了一切未來,碾碎了那個有光的少年,也碾碎了她世界的支柱。
葬禮之後,盛夏把自己鎖在這間他們曾共同構築“家”的出租屋裏,整整兩個月。燈再也沒有打開過,她放任自己沉溺於黑暗,與回憶共生。
他留下的每一件物品——那件他常穿的格子襯衫、寫滿公式的筆記本、甚至是他用剩的半管牙膏——都被她在黑暗中反復摩挲,直至邊緣發亮,仿佛這樣就能觸摸到他殘留的痕跡,等待那句永遠不會再響起的——
“我回來了”。
最終,絕望淹沒了所有。
在那個窗外雨聲淅瀝的夜晚,那雨聲像極了他無數次哄她入睡時的溫柔輕語。
她拿起水果刀,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有了一絲奇異的清醒,卻又更快地滑向深淵。刀刃劃過手腕,帶來一陣銳痛,隨即是溫熱的液體蔓延。
意識模糊間,她仿佛看到一道透明的、焦急的身影向她撲來,那張她日思夜想的臉龐上,眼眶通紅,嘴巴張合,在聲嘶力竭地吼着什麼。
可她什麼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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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斯年的魂魄徒勞地飄在半空,眼睜睜看着鮮紅的液體從他心愛的女孩身下蔓延開來,像一朵詭異而絕望的花。
從孤兒院到這個小出租屋,他的魂魄一直跟着她,看着她日漸枯萎,看着她從無聲落淚到徹底麻木,他卻連爲她拂去一滴眼淚都做不到,連一片衣角都無法觸碰。
他看着她拿起刀,那一刻,魂體都仿佛被撕裂。他撲過去,用盡全部力氣想要阻止,卻一次次穿透她的身體。
他嘶吼,他哀求,聲音卻消散在空氣裏,無法傳遞分毫。
就在他最絕望,幾乎要被這無能爲力的痛苦徹底吞噬時,一道冰冷、毫無感情的機械音突兀地在他腦海中響起:
【檢測到強烈守護意願與靈魂能量。是否願意以自身魂魄徹底消散,不入輪回爲代價,籤訂重生契約?契約一旦成立,可許她一世圓滿。】
沒有任何權衡,沒有半分猶豫,甚至沒有去思考“徹底消散”意味着什麼。他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那個渾身是血、氣息微弱的女孩身上。
“我願意。”
他的魂體發出堅定而清晰的信息。
“我要她有親人疼,有朋友伴,有愛人寵,一生順遂,平安喜樂,再也不用受半分苦。”
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擁有他從未能給予的圓滿,那麼,他是否存在,又有什麼要緊呢?
光芒,開始吞噬他透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