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寧那日,陽光出奇得好。
沈府門前早已灑掃一新,朱紅大門洞開,連石獅子脖頸上都系了簇新的紅綢。沈洲和李氏領着闔府上下候在門前,個個屏息凝神。
今日回門的不僅是沈家大小姐,更是攝政王妃。
馬蹄聲由遠及近。八名王府侍衛開道,四匹純黑駿馬拉着朱輪華蓋車緩緩停下。
車簾掀起,裴硯先下車。玄色織金,腰束玉帶,外罩墨色披風。日光下,那張臉顯得愈發清冷。
沈舒錦穿着宮裝,湖藍底色上繡銀線纏枝蓮,梳着繁復的凌雲髻,戴一套赤金點翠頭面。妝容比在府中時重了些,生生將天生的溫婉壓成端凝的貴氣。
沈洲率衆人跪拜:“臣沈洲,恭迎王爺、王妃。”
“嶽父請起。”裴硯抬手虛扶,聲音平淡。
“父親。”沈舒錦屈膝,聲音微顫。
沈洲連忙上前扶住:“回來就好。”
李氏在一旁笑着,笑容有些僵硬。
一行人入了正廳。宴席早已備好,山珍海味,琳琅滿目。
席間氣氛說不出的微妙。沈洲幾次舉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沈逸卿更是沉默,只時不時看妹妹一眼,眼神復雜。李氏則全程魂不守舍,連丫鬟斟酒溢了都未察覺。
最從容的反倒是裴硯。
他執箸姿態優雅,偶爾與沈洲說幾句朝中閒話,語氣平淡如常。可沈舒錦分明看見,他眸光深處那點冷銳的審視。
“怎不見二妹妹?”她終於忍不住問。
席間陡然一靜。
李氏手中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沈洲臉色變了變,強笑道:“蘅兒……身子不適,在院裏歇着。怕過了病氣給王爺,便沒讓她出來。”
“病了?”沈舒錦蹙眉,“可請了大夫?什麼病這般重,連出來見一面都不能?”她說着便要起身,“我去看看她。”
“錦兒!”沈洲忙喚住她,聲音有些急,“不必了。她服了藥剛睡下,莫去擾她。”
沈舒錦看着父親閃爍的眼神,心頭疑竇叢生,又礙於都在裴硯在場,深深將着疑惑壓下。
宴席草草繼續。
宴畢,丫鬟撤下殘席,奉上清茶。裴硯抿了口茶,忽然道:“沈將軍,本王有些話,想單獨與你說。”
沈洲一怔,隨即點頭:“王爺請隨我來。”
兩人去了書房。廳內只剩沈舒錦、沈逸卿和李氏。門一關上,沈舒錦便看向兄長:“哥,到底出什麼事了?”
沈逸卿看着她清澈的眼,喉結滾動,半晌才艱難道:“錦兒,有些事……你不知道爲好。”
“爲何?”沈舒錦站起身,“你們全都瞞着我!是不是舒蘅……是不是她闖了什麼禍?”
李氏忽然“哇”地一聲哭出來,撲跪在地:“錦兒,是母親對不住你……是母親沒教好蘅兒……”
沈舒錦慌了,忙去扶她:“母親您別這樣,到底……”
“她有了身孕。”沈逸卿的聲音冰冷地響起。
沈舒錦整個人僵住了。
“周家的兒子。”沈逸卿閉了閉眼,“昨夜才發現的。父親本想瞞着你,怕你……”
怕她在王府難做。
沈舒錦踉蹌一步,扶住椅背才站穩。
難怪。
“周家……”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飄,“周家怎麼說?”
“昨夜我又去過了。”沈逸卿咬牙,“周家百般推脫,最後才鬆口,說秋闈後就成婚。”
“還要等?!”沈舒錦聲音陡然拔高。
“錦兒!”沈逸卿按住她肩膀,“小聲些,王爺還在……”
她靜下,壓低聲音看着兄長,“父親打算怎麼辦?這孩子……留還是不留?”
廳內再次陷入死寂。
李氏與沈逸卿面面相覷。
沈舒錦沉默片刻,開口:“我去看看她。”
書房裏,卻是另一番光景。
沈洲站在窗前,背對着裴硯,肩背繃得筆直。“王爺方才在正廳,可是看出了什麼?”沈洲終於開口,聲音幹澀。
裴硯端着茶盞,指尖在杯壁上輕輕摩挲:“嶽父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問。”
沈洲長嘆一聲,目中滿是疲憊。他突然跪下,朝裴硯虔誠叩拜:“王爺,老夫不佞,沒能教好兒女。但錦兒生性純良,恪守本分,她與此事毫無幹系,將來也定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伏請殿下莫遷怒於小女。”
這樣一位年近半百的正二品大將軍,本該風光無限,不怒自威。如今,卻卑微地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裴硯心底一顫,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將沈洲扶起:“沈將軍不必如此,我自不會爲此生怨。”
裴硯語氣平淡,“本王只是好奇,嶽父打算如何處置?”
沈洲沉默良久,才道:“原本想逼周家就範。可方才忽然想通了——強扭的瓜不甜。那周家小子若真是個有擔當的,早在他二人私會時就該上門提親。如今躲躲閃閃,可見懦弱無能。蘅兒嫁過去,也是受苦。”
裴硯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只是……”沈洲苦笑,“這孩子總不能留。可若一碗藥送走,又怕傷了蘅兒身子,也損陰德。”
裴硯放下茶盞,緩緩道:“我記得,沈家有田莊。”
沈洲一怔,隨即恍然。
他對着這位年輕卻權傾朝野的攝政王,深深一揖:“多謝王爺提點。”
“嶽父不必客氣。”
沈洲長嘆一口氣,神色悲哀:“如今這一切,都是老夫的錯。”
“將軍何意?”
他垂眸,眼底一片落寞:“我沒有當好父親,所以結下了惡因。如今,惡因造成了惡果,卻報應到孩子身上了。”
“將軍爲國效力,不必自責。”裴硯淡淡開口。
沈洲沒有回答。
裴硯見狀,不再安慰,只是站起身:“時辰不早,本王與王妃該回府了。”
“對了。”他突然補充,“這件事,不必讓王妃知道。”他頓了頓,“她心思細,莫讓她平白擔憂。”
沈洲愣住,抬眼看裴硯。
這位傳聞中冷血乖戾的攝政王,此刻眉宇間竟有一絲極淡的……柔和?
“是。”他應下。
後院。
沈舒錦走進沈舒蘅房中時,她正頹廢地靠在榻上,臉色蒼白如紙,眼下兩團濃重的青影,整個人瘦了一圈,曾經嬌豔的臉頰如今凹陷下去,顯得那雙大眼格外空洞。
“蘅兒妹妹。”她輕聲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