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鋪天蓋地的紅。
沈清辭的意識是在一陣劇烈的窒息感中掙扎着浮出水面的。仿佛有人將她的頭顱按進深海,胸腔裏最後一點空氣被擠壓殆盡,眼前是無窮無盡的黑暗與猩紅交織的漩渦。
然後,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頭頂正上方繡着金線鸞鳳的紅色帷帳。帳幔低垂,流蘇在微弱的燭光中輕輕晃動,投下搖曳如鬼影的光斑。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沉水香與一種若有似無的甜腥味——那是血的氣息。
她躺在一張寬闊的雕花拔步床上,身上穿着層層疊疊的嫁衣,金線刺繡的鳳凰在紅綢上展翅欲飛,重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不,讓她喘不過氣的不是嫁衣。
沈清辭——或者說,這具身體的原主——本能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脖頸。
指尖觸到的皮膚溫熱,卻帶着明顯的腫脹與刺痛。作爲從業八年的法醫,她閉着眼睛都能在腦海中勾勒出那圈傷痕的模樣:位於甲狀軟骨上方的水平索溝,邊緣清晰,伴有皮下出血與表皮剝脫。典型的前位扼頸手法,凶手慣用右手,施力點在受害者喉結偏右兩厘米處。
“窒息死亡……”她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
就在這一瞬間,海嘯般的記憶碎片沖垮了她意識的堤防。
沈月璃,相府嫡長女,年十八。母親早逝,繼母當家,因出生時天現異象被批“鳳格”而遭嫉恨。今日嫁與三皇子蕭承爲正妃,卻在合巹酒飲罷、喜娘退去後的深夜,被她的新婚丈夫用那雙戴白玉扳指的手,一寸寸扼斷生機。
最後一幕記憶,是男人俊美陰鷙的面容在她渙散的瞳孔中扭曲,聲音溫柔如情人間呢喃:“月璃,別怪本王。要怪就怪你占了不該占的位置,懷了不該懷的秘密……”
沈清辭猛地從床上坐起,嫁衣的珠翠碰撞出清脆的響聲。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這雙手十指纖長,肌膚如玉,指甲上染着鮮紅的蔻丹,卻並非她熟悉的那雙因常年戴手套而略顯蒼白、指節分明的手。這不是沈清辭的身體,這是沈月璃的。
穿越?借屍還魂?
職業本能壓倒了最初的震撼。她迅速環顧四周——這是一間極其奢華的新房。紅燭高燒,燭淚堆疊如珊瑚;紫檀木的梳妝台上擺着打開的百寶箱,珍珠翡翠散落一片,似是匆忙翻找過;地上的波斯地毯織着繁復的並蒂蓮圖案,此刻卻有一角被掀開,露出下面深色的木板。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如果是單純的殺人滅口,爲何要翻找財物?爲何要掀開地毯?三皇子何等身份,怎會在意這點嫁妝?
沈清辭強忍着脖頸的劇痛翻身下床,赤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她走到梳妝台前,看向那面模糊的銅鏡。鏡中映出一張蒼白如紙的臉——眉如遠山含黛,眼若秋水橫波,即使此刻毫無血色,也能看出是何等傾國傾城的美貌。只是那雙本該含羞帶怯的眼眸裏,此刻卻閃爍着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光。
她抬手輕撫頸間的淤痕,大腦飛速運轉。
原主的記憶裏,三皇子蕭承扼死她後,曾在她耳邊低語:“放心,明日所有人都會知道,三皇子妃是突發心悸之症暴斃的。你那好繼母早就爲你準備好了‘體弱’的脈案。”
突發急症暴斃?
沈清辭眼中寒光一閃。她轉身走向被掀開的地毯,跪下來仔細查看那片裸露的地板。紫檀木的紋理細膩,但在靠近牆角的接縫處,有一道幾乎不可見的劃痕——是金屬反復摩擦留下的。
她將指甲嵌入縫隙,用力一撬。
一塊三十見方的木板應聲而起。下面是一個小小的暗格,裏面空空如也,只殘留着一些白色的粉末。
沈清辭用手指沾了一點,湊到鼻尖輕嗅。無味,質地細膩,觸手微涼。她遲疑片刻,用舌尖極輕地碰了一下。
舌尖立刻傳來麻木感,伴隨細微的灼燒感。
“烏羽散……”她低聲吐出這個從原主記憶裏翻找出的名詞。這是一種罕見的劇毒,無色無味,溶於酒後半個時辰發作,症狀極似突發心悸。宮中秘藥,非皇室子弟不可得。
一切串聯起來了。
三皇子並非簡單殺人,而是要做成“自然死亡”的假象。他翻找的恐怕不是財物,而是原主可能藏匿的某些證據。那掀開的地毯和暗格,說明他要確保沒有任何可疑之物留下。
至於爲什麼一定要在新婚之夜殺人——
“吱呀——”
外間忽然傳來極輕的推門聲。
沈清辭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她像一只受驚的鹿般躍起,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回到床上,拉好錦被,閉上眼睛,呼吸調整到微弱而紊亂的頻率。
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內室的珠簾外。
“娘娘?”是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帶着試探性的恭敬,“老奴聽見動靜,可是需要伺候?”
是喜娘王嬤嬤,原主記憶中繼母安插過來的眼線。
沈清辭沒有回應,只是發出一聲極輕的痛苦呻吟。
珠簾被撩開了。王嬤嬤端着一盞燭台走了進來,昏黃的光暈在她刻薄的臉上跳動。她先是謹慎地環視了一圈新房,目光在那掀開的地毯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
然後她走到床邊,俯身看向“昏迷”中的新娘。
沈清辭能感覺到那審視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一樣在她臉上遊走。她維持着呼吸的節奏,眼皮下的眼球保持靜止——真正的昏迷者不會出現快速眼動。
“看來是成了……”王嬤嬤用極低的聲音自語,語氣裏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探一探新娘的鼻息。
就在那只帶着老繭的手即將觸碰到她臉頰的瞬間,沈清辭猛地睜開了眼睛。
燭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瞳孔裏,宛如寒潭深處燃起的兩簇鬼火。
“啊——!”王嬤嬤嚇得魂飛魄散,踉蹌後退,手中的燭台差點脫手。
沈清辭緩緩坐起身,嫁衣的紅綢從肩頭滑落,露出一段白皙優美的脖頸。那圈紫紅色的扼痕在燭光下清晰可見,如同戴了一條詭異的項鏈。
“王嬤嬤,”她開口,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現在是幾更天了?”
王嬤嬤驚魂未定,手中的燭台抖得厲害:“回、回娘娘,剛過子時……”
“子時。”沈清辭重復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也就是說,本宮與殿下飲完合巹酒,不過一個時辰。”
她掀開錦被下床,赤足走向梳妝台。銅鏡裏映出她蒼白的面容和頸間觸目驚心的傷痕,還有身後王嬤嬤那張驚恐萬狀的臉。
“嬤嬤剛才說‘看來是成了’,”沈清辭拿起一把象牙梳,慢條斯理地梳理着垂落肩頭的長發,“什麼成了?本宮突發心悸之症這件事嗎?”
王嬤嬤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燭台哐當掉在地上,火焰掙扎了幾下熄滅了。內室頓時陷入半明半暗,只有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勾勒出模糊的輪廓。
“娘娘恕罪!老奴、老奴是擔心娘娘鳳體……”
“擔心?”沈清辭轉過身,月光從她身後照來,將她的影子拉長投射在牆壁上,如同展翅的鳳,“那就說說,你在擔心什麼。”
她一步步走向跪地的老婦人,嫁衣的裙擺拖過地毯,發出沙沙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王嬤嬤的心尖上。
“是本宮飲下的那杯合巹酒裏摻了東西?還是你們早就算準了本宮會‘病發’?又或者——”她停在王嬤嬤面前,彎腰俯身,聲音輕得如同情人低語,“你們連本宮死後該如何處理‘遺物’,都已經安排好了?”
王嬤嬤渾身抖如篩糠,額頭的冷汗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她想抬頭看這位突然變得陌生而可怕的皇子妃,卻發現自己連抬眼的勇氣都沒有。
沈清辭直起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庭院裏掛着大紅的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晃,像一只只窺視的眼睛。
原主沈月璃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爲何而死。但沈清辭從那些破碎的記憶裏,拼湊出了蛛絲馬跡——大婚前三天,沈月璃曾在父親書房外無意中聽到一段密談,關於北境軍餉、關於私鑄兵器、關於一張藏匿在嫁妝裏的名單。
那才是她真正的催命符。
“起來吧,王嬤嬤。”沈清辭忽然換了語氣,聲音溫和得令人毛骨悚然,“本宮只是做了個噩夢,一時魘着了。你且退下,今夜之事,不必向任何人提起。”
王嬤嬤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起身,卻聽沈清辭又補了一句:
“對了,明日記得將本宮那件繡百子千孫圖的肚兜找出來。那是母親留給本宮的念想,可不能丟了。”
百子千孫圖。
王嬤嬤的瞳孔驟然收縮。她記得那件肚兜——不,她記得二夫人吩咐過,那件“特殊”的繡品要第一時間處理掉。
“是、是……老奴記住了。”她低着頭,倒退着出了內室,珠簾在她身後晃動,碰撞出凌亂的響聲。
當房門重新關上的那一刻,沈清辭才緩緩吐出一口氣,抬手按住劇痛不止的脖頸。
鏡中的美人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裏已經沒有了沈月璃的怯懦與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淬過寒冰的銳利,一種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冷靜。
她不是沈月璃。她是沈清辭,是曾讓無數凶手無所遁形的法醫,是能從最細微的痕跡中還原真相的獵手。
而現在,她成了大梁朝三皇子妃,一個本該死在新婚之夜的新娘。
沈清辭走到窗邊,推開雕花的窗櫺。夜風涌入,吹起她未束的長發。遠處宮牆連綿,飛檐鬥拱在月光下勾勒出森嚴的輪廓,像一只蟄伏的巨獸。
她知道,暗格裏的東西已經被取走了。毒藥或許已經下在了某處,只等合適的時機發作。這間新房外,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監視,多少只耳朵在聆聽。
但沒關系。
沈清辭撫過頸間的淤痕,指尖感受到皮膚下緩慢而堅定的脈搏跳動。她還活着,這就是最大的變數。
“三殿下,”她對着窗外的夜色輕聲說,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殺人不補刀,可是要遭報應的。”
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沉悶地敲了三下。
寅時了。距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
足夠一個從地獄歸來的女人,想清楚該如何在這吃人的深宮裏,活下去,然後——讓所有想讓她死的人,付出代價。
夜色如墨,紅燭已殘。而那雙映着月光的眼睛,正一點點亮起復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