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萬籟俱寂。
沈清辭坐在梳妝台前,銅鏡映出她頸間那道愈發紫黑的扼痕。她用指尖沾了些許妝匣裏的珍珠粉,仔細地沿着傷痕邊緣塗抹。粉末細膩,與肌膚融爲一色,將最駭人的痕跡掩蓋在脂粉之下,只留下淡淡紅暈,倒像是新婚燕爾該有的羞赧模樣。
她的手很穩。即使體內的沈月璃殘留的恐懼仍在四肢百骸間遊走,法醫沈清辭的專業素養仍讓這雙手保持着絕對的穩定。
“烏羽散……”她低聲自語,目光落在暗格中殘留的白色粉末上。
前世她曾參與過一樁利用稀有生物鹼投毒的連環謀殺案,凶手是個癡迷古代毒理的化學博士。當時爲了破案,她幾乎翻遍了所有古籍中關於罕見毒素的記載。烏羽散,取烏頭鹼與某種南海魚鱗萃取物混合,溶酒服用後引發心室纖顫,症狀極似急性心梗,若非解剖細致入微,極易誤判。
宮中秘藥,卻出現在皇子妃新房的暗格裏。
沈清辭起身走到香爐前。紫銅鎏金的博山爐中,沉水香的餘燼尚溫。她掀開爐蓋,用銀簪撥弄香灰,仔細分辨其中的成分。沉水香、龍涎香、零陵香……還有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甜膩氣息。
“麝心草。”她眼神一凜。
此草單獨焚燒有安神之效,但與烏羽散殘留物共同吸入,會加速毒素通過黏膜吸收。好精妙的心思——若她真是那個單純的沈月璃,在新婚之夜又驚又懼,飲下含毒的合巹酒,再在這精心調配的熏香中睡去,當真會死得無聲無息,連御醫都查不出端倪。
窗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沈清辭迅速回到床上,將錦被拉至胸前,閉上眼睛。呼吸變得淺而急促,額頭適時沁出細密的冷汗——這是烏羽散中毒早期的典型症狀。
珠簾又一次被撩開。
這次進來的不止王嬤嬤一人。還有兩個端着銅盆和藥盅的丫鬟,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顯然是訓練有素的宮人。
“娘娘還未醒?”一個年輕些的聲音問道,帶着恰到好處的擔憂。
“怕是魘得深了。”王嬤嬤的聲音恢復了平日裏的沉穩,“春棠,去把窗子開條縫,這香熏得人頭暈。”
名叫春棠的丫鬟應了聲,腳步聲朝窗邊移去。
沈清辭在心底冷笑。開窗通風,加速空氣流動,讓殘留的麝心草香氣盡快散盡——好一個毀屍滅跡。
“嬤嬤,藥煎好了。”另一個丫鬟低聲道,“按方子上寫的,是安神定驚的方子。”
“噓,小聲些。”王嬤嬤接過藥盅,“你們都退下吧,我伺候娘娘服藥。”
腳步聲遠去,內室只剩下兩人。
沈清辭能感覺到王嬤嬤端着藥碗走近床邊,能聞到那股濃烈的藥味——當歸、遠志、酸棗仁,確實是安神湯的標配。但在這之下,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杏仁苦味。
苦杏仁苷,過量可致呼吸抑制,與烏羽散毒性疊加時,能制造出“搶救無效”的假象。
好一個連環殺局。先扼頸不成,便用毒酒;毒酒若被識破,還有這碗“救命藥”。三皇子蕭承,或者說他背後的人,是鐵了心要沈月璃活不過新婚之夜。
王嬤嬤在床沿坐下,舀起一勺藥,輕輕吹了吹:“娘娘,該用藥了。”
沈清辭適時地“蘇醒”過來,睫毛顫動,緩緩睜開眼睛。她的眼神渙散,嘴唇幹裂,完全是一副虛脫之相。
“嬤嬤……”她聲音微弱,“我……我這是怎麼了?”
“娘娘是心疾犯了。”王嬤嬤將藥勺遞到她唇邊,語氣慈祥得令人作嘔,“喝了這藥就好。這是殿下特意吩咐太醫院開的方子。”
沈清辭沒有立即喝藥,而是費力地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這個動作牽動了頸部的傷痕,她痛得倒吸一口涼氣,眼中瞬間蓄滿淚水——三分是真痛,七分是演技。
“殿下……殿下在哪裏?”她問,聲音裏帶着新嫁娘該有的委屈與期盼。
王嬤嬤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頓:“殿下被陛下召去商議北境軍務了,臨走前特意囑咐老奴要好生照看娘娘。”
謊言。
沈清辭從原主記憶裏知道,北境確有戰事,但絕無連夜召皇子入宮商議的先例。更何況是新婚之夜。
她垂下眼簾,目光落在藥碗邊緣一處極小的污漬上。褐色藥汁旁,有一點不起眼的白色結晶——未完全溶解的苦杏仁末。
業餘。
沈清辭在心裏評價。真正的用毒高手,會將苦杏仁研磨至極細,用酒化開後再混入藥湯。這般粗糙的手段,要麼下毒者並非專業,要麼……這是故意留下的破綻?
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腦海。
若這碗藥真是致命毒藥,王嬤嬤絕不敢親自來喂。她是沈府出來的老人,若皇子妃在新婚夜暴斃,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貼身伺候的人。除非——
除非她有不得不做的理由,或者,這碗藥根本毒不死人。
沈清辭抬起蒼白的手,輕輕推開藥勺:“我……我聞這藥味就想吐。嬤嬤,先給我倒杯清水可好?”
王嬤嬤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但還是放下藥碗,轉身去倒水。
就在這一瞬間,沈清辭迅速從枕下摸出一根銀簪——那是原主母親留下的遺物,簪頭尖銳,在微弱的天光中泛着冷芒。她用簪尖極快地在藥碗邊緣刮了一下,將那點白色結晶刮入掌心,然後握緊拳頭。
動作行雲流水,不過一息之間。
王嬤嬤端着水杯回來時,沈清辭已經恢復了那副虛弱無力的模樣,只是額頭的冷汗更密了些。
“娘娘,先漱漱口吧。”
沈清辭接過水杯,抿了一小口。水溫適中,清澈無味,就是普通的白水。她漱了漱口,王嬤嬤立刻遞上痰盂。
“嬤嬤,”沈清辭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我母親……我母親臨終前,是不是給了你一樣東西?”
王嬤嬤渾身一震,手中的痰盂差點脫手。
“娘娘說什麼呢,夫人她……”
“一個紫檀木的小匣子,”沈清辭盯着她的眼睛,語速緩慢而清晰,“上面刻着並蒂蓮,鎖頭是雙魚戲珠的樣式。她說,若我出嫁後遇到性命之危,便讓我向你取。”
這是她根據原主記憶編造的故事。沈月璃的母親周氏確實留下了一些遺物,但具體是什麼,原主並不清楚。她只是在賭——賭一個被繼母收買的老奴,心裏是否還存着一絲對舊主的愧疚與恐懼。
王嬤嬤的臉色在燭光下變幻不定。有那麼一刹那,沈清辭在她眼中看到了真實的驚恐。
“老奴……老奴不知道娘娘在說什麼。”王嬤嬤掙脫她的手,後退一步,“娘娘病糊塗了,還是快些把藥喝了吧。”
她重新端起藥碗,這次不再用勺子,而是直接遞到沈清辭唇邊。動作裏的急切幾乎不加掩飾。
沈清辭沒有接。
她看着那碗褐色的藥湯,看着王嬤嬤額角滲出的汗水,看着窗外漸漸泛白的天色。晨光從窗櫺的縫隙中滲入,將內室的紅燭襯得愈發黯淡。
“嬤嬤,”她輕聲說,“你說,如果此刻我突然大喊一聲,說你要毒殺皇子妃,外面的侍衛沖進來,會怎樣?”
王嬤嬤的手開始發抖。
“這藥裏有苦杏仁的味道,”沈清辭繼續說,聲音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太醫院開的安神方,從不用苦杏仁。而苦杏仁研磨不細、未完全溶解時,會留下白色結晶——就像碗邊這一點。”
她攤開手掌,掌心那點微末的白色在晨光中清晰可見。
王嬤嬤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更巧的是,”沈清辭緩緩下床,赤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步步逼近,“我自幼對苦杏仁過敏,這事府裏老人都知道。母親在世時,連杏仁酥都不許我碰。嬤嬤,你說是誰這麼貼心,特意在我‘心疾發作’時,送來一碗能要我命的‘安神藥’?”
“不、不是……”王嬤嬤步步後退,藥碗在手中劇烈晃動,藥汁潑灑出來,在她深藍色的衣襟上染開深色污漬。
“是繼母?還是三皇子?”沈清辭停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晨光照在她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上,竟有種驚心動魄的美,“又或者,是他們聯手?”
“哐當——”
藥碗終於從王嬤嬤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藥汁四濺,像一攤肮髒的血。
幾乎同時,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的聲響——是巡邏的侍衛聽到了動靜。
王嬤嬤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秋風中的落葉。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沈清辭低頭看着她,眼中沒有勝利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她彎腰,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嬤嬤,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我現在就喊人,說你毒殺皇子妃。你猜猜,是三皇子會保你,還是沈府會保你?”
王嬤嬤的眼淚奪眶而出,拼命搖頭。
“第二,”沈清辭直起身,從梳妝台上拿起一塊素白的帕子,輕輕擦拭頸間被汗水浸溼的珍珠粉,“告訴我那個紫檀木匣子在哪裏,告訴我三皇子昨夜翻找的到底是什麼。然後,我會給你一筆錢,送你出京,讓你安度晚年。”
腳步聲越來越近,已到了珠簾外。
“選吧。”沈清辭說,聲音輕柔得像一片羽毛,卻帶着千鈞的重量。
王嬤嬤抬起淚眼模糊的臉,看着晨光中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嫁衣如火,容顏如雪,頸間那圈被掩蓋的淤痕若隱若現,像一條隨時會收緊的絞索。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溫柔嫺靜的周夫人牽着小小的沈月璃,在相府海棠樹下教她念詩的模樣。那時她只是個粗使丫鬟,因打翻了茶盞被管事責罰,是夫人一句“不過是套瓷器罷了”,救了她一命。
“在……在妝匣底層,夾層裏。”王嬤嬤的聲音嘶啞破碎,“鑰匙……鑰匙在二夫人手裏。三皇子找的是一份名單,北境將領的名單……”
她的話戛然而止。
因爲珠簾已被掀起,兩名身穿鐵甲的侍衛站在門口,手按刀柄,警惕地看着內室的一片狼藉。
沈清辭轉過身,臉上瞬間換上了一副驚魂未定的表情,眼眶泛紅,淚光盈盈:“兩位來得正好!快,快把這意圖毒殺本宮的惡奴拿下!”
她指向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王嬤嬤,聲音顫抖卻清晰:
“本宮方才心疾發作,這老奴端來一碗藥,本宮聞着味道不對,她竟要強灌!藥碗打碎在地,你們看——那藥汁的顏色,絕不是什麼安神湯!”
侍衛們對視一眼,其中一人蹲下查看地上的碎片和藥漬,另一人則上前制住王嬤嬤。
“娘娘受驚了。”查看藥漬的侍衛起身抱拳,“此事關系重大,屬下需立即稟報殿下和宮中管事。”
“去吧。”沈清辭虛弱地靠在床邊,用帕子掩住口鼻,只露出一雙含淚的眼,“只是……殿下昨夜離府前,曾囑咐本宮莫要聲張府中事務。但此事實在……”
她恰到好處地停頓,欲言又止。
侍衛首領立刻會意:“娘娘放心,屬下知道分寸。在殿下回府前,此事只會報知內務司張總管,絕不會外傳。”
這正是沈清辭要的結果——將事情控制在皇子府內部,避免過早驚動宮中的繼母或三皇子背後的勢力。她要的從來不是立即扳倒誰,而是爭取時間,織一張更大的網。
侍衛押着癱軟的王嬤嬤退下。腳步聲漸遠,內室重新恢復寂靜。
沈清辭走到窗邊,推開窗櫺。天已大亮,晨光如金,灑在庭院中尚未撤去的紅綢上,喜慶得諷刺。
她抬起手,看着掌心那點白色結晶,又看看鏡中自己頸間重新顯露的淤痕。
昨夜她是待宰的羔羊,今晨她已是執棋的獵手。
藥碗已碎,證人已獲,線索已明。妝匣夾層中的秘密,北境將領的名單,二夫人手中的鑰匙——這些碎片在她腦海中旋轉,逐漸拼湊出更大陰謀的輪廓。
沈清辭取下發間那支母親留下的銀簪,簪頭在晨光中閃着冷冽的光。她將簪尖對準銅鏡,輕輕劃下,在鏡面上刻下一道細痕。
第一局,她活下來了。
那麼接下來,就該輪到那些想讓她死的人,嚐嚐步步驚心的滋味了。
遠處傳來第一聲晨鍾,渾厚悠長,震蕩着黎明的空氣。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