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晨光徹底漫過窗櫺時,內務司總管張德全到了。

這是個五十餘歲的精瘦太監,身着靛青色雲紋常服,腰系玉帶,行走時腳步輕得仿佛懸空。他身後跟着兩名醫女打扮的年輕女子,皆低眉順目,手中各提一只黑漆藥箱。

沈清辭已重新梳妝完畢。

她換了身月白色暗花綾裙,外罩淺緋色薄紗半臂,長發用一根白玉簪鬆鬆綰起,額前綴着一枚水滴狀珍珠額飾。頸間的淤痕被精心遮蓋,只餘淡淡緋色,倒像是新婚女子特有的嬌羞痕跡。

但張德全何等眼力。

他目光掃過沈清辭頸側時,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那粉飾之下的皮膚紋理不對,不是正常的紅暈,而是皮下淤血特有的青紫邊緣。再看向地上已清理大半、卻仍有褐色殘漬的藥汁痕跡,他心中已然有數。

“老奴給娘娘請安。”張德全躬身行禮,聲音平緩得不帶一絲波瀾,“聽聞娘娘鳳體欠安,殿下特命老奴帶太醫前來診視。只是太醫署諸位大人皆在早朝候駕,便先遣了這兩位醫女來爲娘娘請脈。”

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解釋了爲何不是太醫親自前來,又將三皇子塑造成關心妻子的模樣。

沈清辭端坐於梳妝台前的繡墩上,手中把玩着那支銀簪,聞言抬眼,目光在張德全臉上停留了片刻。

此人面白無須,眼角細紋如扇面展開,眼神卻銳利如鷹。原主記憶裏有關於他的零星信息:三皇子府內務總管,曾是已故李貴妃宮中的掌事太監,貴妃薨後追隨三皇子出宮建府,是蕭承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有勞張總管。”沈清辭微微頷首,聲音輕柔,帶着恰到好處的虛弱,“只是本宮已經好多了,不必勞煩醫女。”

“娘娘說笑了。”張德全直起身,臉上掛着程式化的微笑,“殿下離府前再三囑咐,定要確保娘娘無恙。這兩位醫女雖年輕,卻是太醫署林院判親自調教出來的,最擅婦人科與心疾診治。”

他做了個手勢,兩名醫女上前一步,屈膝行禮。

左邊那位稍年長,約莫二十出頭,圓臉杏眼,神態沉穩:“奴婢知秋,奉林院判之命爲娘娘請脈。”

右邊那位不過十七八歲,眉眼清秀,眼神卻有些飄忽:“奴婢知夏,參見娘娘。”

沈清辭的目光在知夏臉上多停留了一瞬。這女子行禮時手指微顫,額角有細密的汗珠,雖然極力掩飾,但逃不過她這雙見過太多緊張嫌犯的眼睛。

“既是林院判的高足,那便看看吧。”她伸出手腕,擱在妝台上的錦墊上。

知秋上前,取出脈枕,三指輕輕搭上沈清辭的腕脈。她的手法專業,呼吸平穩,凝神診脈的模樣頗有幾分大家風範。

片刻後,知秋眉頭微蹙:“娘娘脈象虛浮,心律不齊,確是心氣不足之症。昨夜是否受了驚嚇?”

“做了一場噩夢。”沈清辭輕聲道,目光卻落在正在檢查地上藥漬的知夏身上,“許是換了地方睡不踏實,半夜驚醒,又見王嬤嬤端來一碗氣味刺鼻的藥,一時情急……”

知夏正用銀針探取地上殘留的藥汁,聞言手一抖,銀針差點脫手。

張德全眯起眼睛:“知夏,可驗出什麼了?”

“回、回總管,”知夏聲音有些發緊,“這藥汁……確有苦杏仁氣味,銀針入內未見發黑,但、但……”

“但什麼?”沈清辭忽然開口,聲音溫和,卻帶着無形的壓力。

知夏撲通跪下:“但藥渣殘漬中混有未完全研磨的苦杏仁顆粒!按太醫院規矩,苦杏仁入藥須碾爲細粉,酒調化開,絕不可能有這般粗粒!”

內室陷入短暫的寂靜。

張德全的臉色終於變了變。他看向沈清辭,卻見這位新婚的皇子妃正垂眸看着跪地的醫女,長睫在眼下投出淺淺陰影,神色平靜得近乎詭異。

“如此說來,”沈清辭緩緩開口,“那碗藥確實有問題?”

“奴婢不敢妄斷!”知夏伏地,“只是按藥理推斷,這般粗制的苦杏仁若大量服用,確有毒性……且、且與娘娘脈象所示的心悸之症,有相沖之嫌。”

好一個“相沖之嫌”。

沈清辭在心中冷笑。這醫女話說得巧妙,既指出了問題,又未直接指認下毒,留足了轉圜餘地。看來太醫署的人,也並非全然是三皇子一黨。

“知秋,”她轉向另一位醫女,“你怎麼看?”

知秋收回診脈的手,沉吟片刻:“苦杏仁確可致呼吸抑制,若遇心疾發作時服用,恐加重病情。但……”她頓了頓,抬眼看向沈清辭,“娘娘頸間的痕跡,可否容奴婢一觀?”

來了。

沈清辭不動聲色,抬手輕輕撥開額飾旁的碎發,露出那片精心修飾過的皮膚:“昨夜夢魘時自己不慎抓撓的,可是嚇着姑娘了?”

知秋起身走近,俯身細看。晨光從側面照來,那些珍珠粉掩蓋下的淤血紋理在專業醫者眼中無所遁形。她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停滯了一瞬。

“娘娘,”知秋退後一步,躬身行禮,“奴婢可否取些清水,爲娘娘淨面敷藥?這抓痕雖淺,也需妥善處理,以免留疤。”

沈清辭看着她平靜無波的眼睛,忽然笑了。

“好啊。”她說,“那就麻煩姑娘了。”

知秋取來溫水與白巾,動作輕柔地爲沈清辭擦拭頸側。溫熱的巾帕拂過,那些掩蓋的粉妝漸漸化去,露出底下紫紅交錯的扼痕——指印清晰,拇指與四指的壓迫痕跡分明,甚至能看出施力者右手拇指指甲留下的一處半月形破損。

張德全的呼吸驟然急促。

知夏倒吸一口涼氣,隨即死死捂住嘴。

只有知秋,手上動作依舊穩定,甚至更輕柔了幾分。她洗淨帕子,從藥箱中取出一盒淡青色的藥膏,用玉片挑起少許,仔細塗抹在傷痕上。藥膏清涼,帶着淡淡的草藥香氣。

“這是林院判特制的化瘀膏,”知秋低聲說,聲音只有兩人能聽見,“每日三次,七日可消。”

沈清辭抬眼看她,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有憐憫,有警惕,還有一絲……同病相憐?

“多謝。”她輕聲說。

知秋退開,轉向張德全,語氣恢復公事公辦的平靜:“總管大人,娘娘頸間確有外傷,與心疾之症無關。至於昨夜藥湯一事,奴婢等會如實記錄,稟報林院判。”

張德全臉色變幻,最終定格爲一種沉重的肅然:“老奴明白了。此事關系娘娘安危,老奴定會嚴查。王嬤嬤現已收押,待殿下回府後再行發落。”

他頓了頓,看向沈清辭:“只是娘娘,殿下奉旨出京巡查北境軍務,歸期未定。這期間府中諸事,還望娘娘……”

“張總管放心。”沈清辭打斷他,聲音輕柔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宮既嫁入皇子府,自會守府中規矩。只是——”

她站起身,走到梳妝台前,打開那個紫檀木妝匣。匣中珠翠琳琅,她看也不看,直接取出底層一只不起眼的繡囊。這是她趁張德全等人來之前,從王嬤嬤供出的夾層中找到的。

繡囊褪色,邊角磨損,顯然有些年頭了。囊口用紅繩系着,繩結是特殊的雙環扣——這是原主母親周氏生前最愛的結繩方式。

“本宮昨夜夢見母親,”沈清辭背對衆人,聲音忽然變得縹緲,“她說她在府中留了些舊物給我,其中有一件紫檀木小匣,刻着並蒂蓮紋。張總管在府中多年,可曾見過?”

張德全身形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老奴……未曾聽聞。”

“是嗎?”沈清辭轉過身,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枚銅鑰匙。鑰匙古舊,匙柄上隱約可見魚形紋路,“那母親爲何在夢裏給了我這把鑰匙,說匣子就在府中某處呢?”

內室再次陷入寂靜。

窗外傳來早鳥啁啾,晨光愈發明亮,將每個人臉上的細微表情照得無所遁形。知夏緊張地絞着手指,知秋垂眸侍立,張德全則死死盯着那枚鑰匙,額角滲出細汗。

沈清辭將鑰匙收回繡囊,系回腰間。動作從容,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許是思念母親,夢境錯亂罷了。”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晨光中明媚如春花,眼底卻是一片寒潭,“張總管不必掛心。只是若真在府中尋到那匣子,還請總管派人告知本宮一聲——到底是母親遺物,總該由女兒親自開啓。”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給了對方台階,又留下了足夠威懾。

張德全深深躬身:“老奴記下了。”

“那便好。”沈清辭走向窗邊,望向庭院中開始灑掃的仆役,“本宮有些乏了,想再歇息片刻。諸位請回吧。”

逐客令下得溫和卻堅定。

張德全帶人退下,珠簾落下時碰撞出清脆的響聲,漸行漸遠。

當最後一道腳步聲消失在廊外,沈清辭才緩緩吐出一口氣,扶住窗櫺的手微微發顫。冷汗浸溼了內衫,與晨風一觸,帶來刺骨的涼意。

剛才那番博弈,看似她占了上風,實則如履薄冰。張德全眼中的殺意雖一閃而過,卻被她精準捕捉。那枚鑰匙是她從妝匣夾層中找到的唯一物品,是否真能打開所謂的“紫檀木匣”,她並無把握。

但虛張聲勢,有時比真實證據更有效。

“娘娘。”

身後忽然傳來極輕的聲音。

沈清辭猛然回頭,卻見本應離開的知秋不知何時去而復返,正靜靜站在珠簾旁。晨光從她身後照來,將她單薄的身影勾勒得如同水墨剪影。

“你怎麼……”沈清辭話未說完,便被知秋接下來的動作打斷。

醫女上前兩步,從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青瓷瓶,輕輕放在梳妝台上:“這是真正的安神散,林院判親手配制。娘娘若夜間難眠,可取一錢溶於溫水服用,切勿與苦杏仁同用。”

沈清辭盯着那瓷瓶,又看向知秋平靜無波的臉:“爲何幫我?”

知秋沉默片刻,抬眼看向窗外漸次蘇醒的皇子府:“三年前,奴婢的姐姐知春,曾是李貴妃宮中的司藥女官。”

李貴妃,三皇子生母,八年前病逝。

沈清辭心跳漏了一拍。

“姐姐她……”知秋的聲音幾不可聞,“也曾在某日清晨,被人發現頸間有傷,說是夢魘自傷。三日後,她失足落井。”

話說到這裏,已經足夠明白。

“林院判知道這些嗎?”沈清辭問。

知秋輕輕搖頭:“院判大人只知藥理,不知人心。但他是個好人,若娘娘日後需要太醫署相助……可以信任他。”

她說完,躬身一禮,如來時般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內室。

沈清辭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晨光徹底灑滿房間,將那些紅綢喜字照得鮮豔刺目。她走到梳妝台前,拿起那瓶安神散,瓷瓶溫潤,觸手生涼。

桌面上,知秋剛才放藥瓶的地方,不知何時多了一張折疊的紙條。

沈清辭展開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小字:

“北境軍餉案,關鍵在戶部侍郎趙元啓。其女趙綰綰,將於三日後入府拜見。”

紙角畫着一朵小小的秋海棠——那是周夫人生前最愛的花。

沈清辭將紙條湊近燭火,火舌舔舐紙張,頃刻化爲灰燼。

她望向鏡中的自己,那張屬於沈月璃的臉上,正漸漸浮現出沈清辭獨有的冷冽與決絕。

王嬤嬤已入網,張德全已生疑,知秋送來線索,三皇子遠在北境。

時間,她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母親,”她對着虛空輕聲說,手指撫過腰間那枚古舊的鑰匙,“你若在天有靈,就請看着我——看你的女兒,如何在這吃人的地方,活出一片天。”

窗外,晨鍾再響,驚起滿庭飛鳥。

新的一天,棋盤已布,棋子已落。

而執棋之手,才剛剛開始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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