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卷着操場邊的梧桐葉，在A市一中的高三（七）班後窗玻璃上撞出細碎的聲響。孟誠趴在堆滿試卷的課桌上，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道淺淺的疤痕——去年這是隔壁職高搶籃球場時留下的痕跡。他把半邊臉埋在臂彎裏，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看似睡得昏天黑地，實則耳朵正隨着講台上方的聲音輕輕抖動着。
“這道解析幾何的輔助線，我再講最後一遍哦——”數學老師的粉筆在黑板上劃出歡快的“吱呀”聲，“連接 AC 做垂線，利用三角形相似……”
孟誠的指尖在草稿紙背面有節奏地敲着，和老師推導公式的步驟完美契合。他眼皮都沒抬一下，心裏就已經算出了答案：√3/2。
“孟誠！”
一聲怒吼傳來，他像觸電一樣猛地抬頭，眼神裏還帶着剛“睡醒”的迷茫，嘴角卻不自覺地勾起一抹痞笑：“啊？王老師，下課啦？”
全班哄堂大笑。王老師把粉筆頭往講台上一扔，指着黑板：“這題選啥？”
孟誠慢悠悠地站起來，瞅了一眼黑板上的題目，故意拖長了音調：“呃……C？”
“錯！”王老師氣得臉通紅，“上課睡覺，下課打架，孟誠，你真打算就這麼混到畢業？你爸媽……”
“我爸媽忙着呢。”孟誠打斷他，語氣輕描淡寫，卻帶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教室裏的笑聲戛然而止，誰都知道孟誠家裏的事——他爸是地產公司老板，他媽對他挺好的，但家庭矛盾因某個原因幾年前就愈演愈烈，父子倆半年沒說過一句話，上個月他爸還把他趕出了家門，現在他住學校附近的老破小出租屋裏。
王老師噎了一下，最終嘆了口氣：“坐下吧。下次再睡，就去走廊站着。”
孟誠嗤笑一聲坐下，剛要重新趴下，眼角餘光瞥見了斜前方的新面孔。
葉深是上周轉來的，據說從南方小城來的，跟着他離婚的媽媽到這邊。他總是穿着洗得發白的校服，袖口扣得整整齊齊，頭發剪得很短，露出光潔的額頭。他不像班裏其他轉學生那樣急於融入，整天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要麼望着窗外，要麼低頭在本子上寫着什麼，成績單上的排名穩定在班級倒數第五——跟孟誠的倒數第三湊成了“難兄難弟”。
此刻葉深正低着頭，右手握着筆，左手卻在桌肚裏飛快地轉着一支黑色水筆。那轉筆的手法極其花哨，筆杆在他指間像活過來的蛇，繞着虎口轉了三圈，突然停在食指指尖，筆尖穩穩地對着桌面。
孟誠挑了挑眉。這手法他見過，去年在省數學競賽的候考室，有個拿了金獎的學霸就這麼轉筆。
下課鈴剛響，孟誠的前桌，大胖就湊過來：“誠哥，今晚去不去打台球？三班那幾個說要找場子。”
“不去。”孟誠拿起桌上的面包——那是他的午飯，昨晚房東又來催租，他把僅剩的錢交了房租，今天只能啃面包，“晚上得回去補覺。”
“補覺？”大胖擠眉弄眼，“是不是又跟哪個小姐姐約了？”
孟誠沒理他，撕開面包包裝袋的瞬間，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油墨味。他抬頭，看見葉深正把一個筆記本塞進書包，封面上印着“2023屆高三錯題集”，但那紙張泛黃，邊角都磨破了，看着像本舊書。更詭異的是，封面上用鋼筆寫的名字不是“葉深”，而是三個歪歪扭扭的字：林晚秋。
這名字有點耳熟……孟誠正想着，葉深忽然轉過頭，目光直直地撞上他的視線。那眼神很靜，像深潭，看不出情緒，卻讓孟誠莫名地覺得被看穿了。
葉深很快移開目光，背起洗得褪色的帆布包，走出了教室。
“看啥呢？”大胖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那轉學生有點怪啊，整天獨來獨往的，剛才我好像看見他本子上寫的都是英文，密密麻麻的，不像我們學的那點單詞。”
孟誠咬了口面包，沒說話。他想起上周月考，最後一道英語附加題是篇關於量子物理的閱讀理解，連英語課代表都沒看懂，他自己是仗着從小在國外待過幾年才勉強做出來的。但剛才葉深轉筆的停頓，恰好是在王老師講到最難的那個步驟時——那步驟，跟那篇閱讀裏的某個公式推導邏輯幾乎一樣。
下午最後一節是自習課，孟誠實在餓得發慌，偷偷從後門溜出去，想去校門口的小賣部買包幹脆面。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下面傳來爭執聲。
“葉深是吧？聽說你數學不錯啊？”是三班的老大趙磊，聲音吊兒郎當的，“上周測驗，是不是抄了班長的？”
孟誠停下腳步，靠在欄杆上往下看。葉深站在樓梯轉角，背着書包，低着頭，看不清表情。趙磊帶着兩個跟班堵着他，其中一個手裏還拿着葉深的數學練習冊。
“這題，”那跟班指着練習冊上的一道題，“老師都沒講過的超綱題，你他媽能做出來？不是抄的是什麼？”
葉深終於抬起頭，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這是2021年全國卷的壓軸題變式，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能解，比老師教的方法簡單。”
趙磊愣了一下，顯然沒聽懂：“你他媽說什麼鳥語？我看你是找揍！”
他伸手就要推葉深，手腕卻被人一把攥住。
“動他一下試試。”
孟誠不知什麼時候走了下來，他比趙磊高半個頭，眼神冷得像冰。趙磊掙扎了兩下，沒掙開，臉漲得通紅：“孟誠，這不關你的事！”
“他是七班的。”孟誠鬆開手，拍了拍葉深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走了。”
葉深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跟着他往外走。趙磊在後面氣急敗壞地喊：“孟誠，你等着！”
出了校門，孟誠拐進小賣部，拿了兩包幹脆面，扔給葉深一包。葉深接住，低聲道：“謝謝。”
“不用。”孟誠撕開包裝袋，咔嚓咬了一口，“剛才那題，你用的變量替換是不是更簡單？拉格朗日太麻煩了。”
葉深拆幹脆面的手頓了一下，抬起頭，眼裏終於有了點波瀾：“你會？”
“略懂。”孟誠挑眉，“不過我是學渣，只會蒙答案。”
葉深沒戳穿他，低頭咬了口幹脆面，忽然說：“你住福安裏？”
孟誠心裏一緊。福安裏就是他住的那個老破小小區，他從沒跟人說過。
葉深指了指他鞋邊沾着的泥：“那邊在修路，只有那裏的泥是這種紅色。”
孟誠低頭看了看，果然。他打量着葉深：“你呢？住哪兒？”
“不遠。”葉深含糊道，“我媽在那邊開了個裁縫鋪。”
兩人並肩走在夕陽裏，影子被拉得很長。孟誠發現葉深走路的姿勢很特別，步幅均勻，每一步幾乎都是等距的，像是在用腳步丈量距離。
快到福安裏路口時，葉深忽然停下腳步，從書包裏拿出個東西遞給孟誠：“這個，昨天在你桌底下撿的。”
是個銀色的U盤，外殼上刻着個小小的“M”。孟誠心裏一驚——這是他爸的助理偷偷塞給他的，裏面是今年各名校的自主招生題庫，他昨晚復習時不小心掉了。
“謝了。”他接過U盤，揣進兜裏。
葉深點點頭，轉身要走，又回頭補充了一句：“房東明天會來收水電費，你最好把藏在床墊下的錢換個地方，他上次跟我說想漲房租。”
孟誠徹底愣住了。他藏錢的地方，連大胖都不知道。
葉深已經走遠了，背影在夕陽裏縮成個小小的黑點。孟誠捏着手裏的U盤，忽然覺得這個轉學生身上藏着的秘密，可能比自己還多。
他回到出租屋，剛打開門，就看見桌上放着一張紙條，是房東留的：“明天上午收水電費，順便聊聊房租的事。”
孟誠皺了皺眉，把床墊下的錢拿出來，塞進書架上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的夾層裏。那本書的封面都快掉了，看起來像是早就被遺棄的廢品。
收拾完，他從床底拖出個行李箱，打開——裏面沒有衣服，全是書。從大學物理教材到考研英語真題，甚至還有本《天體演化簡史》。他拿出那本自主招生題庫的打印版，剛翻到第三頁，手機響了。
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顯示是本市。
他接起，那邊傳來個機械的電子音：“孟誠，葉深，你們的僞裝遊戲，該結束了。倒計時，180天。”
電話突然掛斷，聽筒裏只剩下忙音。
孟誠握着手機，心髒狂跳。窗外的路燈亮了，昏黃的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他攤開的題庫上。那頁的頁眉處，不知何時多了一行用鉛筆寫的小字，筆跡跟葉深練習冊上的一模一樣：
“他們知道了。”
孟誠猛地抬頭，看向窗外。夜色濃稠，遠處的居民樓亮着星星點點的燈，一切都跟往常一樣。可他知道，有什麼東西，從這個晚上開始，不一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