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暗下去的瞬間，孟誠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撞在老舊的牆壁上，發出悶悶的回響。他盯着那行鉛筆字看了足足半分鍾，指尖在褲縫上蹭了蹭，才敢伸過去輕輕一抹——字跡被擦得幹幹淨淨，只留下一道淺灰色的印痕，像從未存在過。
這橡皮擦的力道和角度，太熟練了。就像葉深轉筆時那種近乎本能的流暢，帶着一種被刻意訓練過的痕跡。
孟誠抓起手機，翻出那個陌生號碼回撥過去，聽筒裏只有冰冷的提示音：“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空號？他剛才明明接到了來電顯示。
窗外突然吹進一陣風，卷起桌上的草稿紙。孟誠抬頭，瞅見對面樓頂的監控攝像頭正慢悠悠地轉着，鏡頭在夜色中閃爍着微弱的紅光，就像一只好奇的眼睛。他迅速拉上窗簾，動作有點急，布料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聽起來特別響亮。
“他們知道了……”他輕聲念叨着那句話，手指不自覺地在桌面上敲着。這個“他們”到底是誰呢？是學校的老師嗎？還是他爸派來的人？又或者……和葉深的過去有什麼關系？
他第一次認真回憶起葉深轉學的事。來後的種種細節：總是在課間最後三分鍾準時拿出保溫杯，裏面永遠是溫度剛好的溫水；做選擇題時會先在選項旁畫個極小的三角符號，對答案時又能精準地把符號擦成空白；還有那次數學測驗，最後一道附加題的解題步驟，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每個塗改液覆蓋的地方，都藏着更簡潔的算法——那是怕被人看出真實水平才故意繞的彎路。
就像他自己。
孟誠拉開抽屜，裏面躺着一張皺巴巴的成績單，是高一那次全市聯考的。他的名字排在全市第二，照片上的少年穿着幹淨的白襯衫，眼神裏還沒有現在的痞氣。但第二天，他爸就因爲競標失敗把一肚子火撒在他身上，摔碎了他的獎杯，罵他“讀再多書有什麼用，還不是保不住公司”。從那天起，孟誠學會了把試卷故意填錯答案，學會了上課睡覺，學會了用校霸的身份給自己築起一道牆。
牆的另一邊，是他偷偷藏起來的野心——他要考去南方的大學，離這個家越遠越好。
手機屏幕突然閃了一下，原來是大胖發來的消息：“誠哥，趙磊在群裏放狠話啦，說明天要堵你呢，還帶了好多人哦。”
孟誠回了個“曉得了”，隨手把手機扔到桌上。和趙磊的挑釁相比，那個倒計時的電話更讓他心裏咯噔一下。180 天，這不就是到高考的日子嘛。
他重新翻開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從書裏夾着的地方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數了數，剛好夠交水電費。房東要漲房租的事，葉深咋會曉得呢？難不成他跟蹤過自己？還是……
孟誠的目光落在書脊上，突然想起一個被忽略的細節。昨天葉深遞還U盤時，手指不經意間劃過這本書的封面，當時他以爲是錯覺，現在想來，那動作更像是在確認什麼。
他把書倒過來抖了抖，一張小紙片從書頁裏掉出來，飄落在地。
是張超市購物小票，日期是上周三，也就是葉深轉來的第二天。上面除了幾樣日用品，還有一樣東西被圈了出來：城東舊書店，購買《天體演化簡史》一本。
孟誠的呼吸頓了頓。他床底那本《天體演化簡史》，扉頁上蓋着同樣的書店印章，購買日期是半年前。
這不可能是巧合。
第二天早讀課，孟誠故意遲到了十分鍾。他推開教室門時，全班的目光都集中過來，趙磊坐在最後一排，正惡狠狠地盯着他，手裏轉着根鋼管——那是從學校廢棄的籃球架上拆下來的，被磨得鋥亮。
孟誠沒理他，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經過葉深身邊時，他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城東舊書店，周三下午三點，我在那等你。”
葉深翻書的手指頓了頓，沒抬頭，只是握着筆的力道緊了緊，筆杆在指間無聲地轉了半圈。
孟誠剛坐下，大胖就湊過來，臉色發白：“誠哥，趙磊帶了七個人，說放學在操場後面的巷子堵你。要不……我們找老師吧？”
“找老師？”孟誠嗤笑一聲，從桌肚裏摸出個蘋果，慢悠悠地削着皮，“上次你把三班女生的情書塞給教導主任，忘了趙磊怎麼堵你的？”
大胖縮了縮脖子，不說話了。他知道孟誠是在護着他。去年他被趙磊堵在廁所，是孟誠帶着兩個兄弟把他救出來的，自己胳膊被劃了道口子，就是現在小臂上那道疤。
第一節課是英語，老師在講台上分析完形填空，孟誠假裝在睡覺，耳朵卻捕捉着周圍的動靜。他聽見葉深的筆尖在紙上劃過的聲音，節奏均勻，不像在做題，更像在寫什麼規律的符號。
突然，一張紙條從前面傳過來，落在他桌上。是葉深扔過來的，折疊成小小的方塊。
孟誠不動聲色地打開，上面只有一行字：“趙磊的鋼管裏灌了鉛，別硬碰。”
他抬眼看向葉深的背影，對方正望着窗外，陽光落在他的側臉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陰影。他怎麼知道鋼管裏灌了鉛？
下課鈴響時，趙磊帶着人故意從孟誠座位旁走過，其中一個跟班撞了孟誠的桌子，鉛筆盒掉在地上，筆撒了一地。
“不好意思啊，手滑。”那跟班嬉皮笑臉地說。
孟誠貓着腰撿筆，手指剛碰到冰涼的地面，就瞅見趙磊的褲腳沾着點兒紅色的漆——和他昨天在福安裏修路工地瞧見的那種紅漆毫無二致。他心裏頓時有了計較。
“快點撿啊，別耽誤本大爺上廁所。”趙磊踹了踹孟誠的凳子。
孟誠頭也不抬，把最後一支筆塞進筆盒，“噌”地一下站起來，手肘“不小心”懟在趙磊的肚子上。趙磊疼得“哎喲”一聲彎下腰，手裏的鋼管“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發出“砰砰”的響聲——比普通鋼管落地的聲音響得多。
果然灌了鉛。
“抱歉啊，沒看見。”孟誠拍了拍趙磊的肩膀，力道不大，卻帶着警告的意味，“走路看着點。”
趙磊捂着肚子，惡狠狠地瞪着他：“放學等着！”
孟誠沒理他，坐回座位時，看見葉深正在用橡皮擦擦着什麼。他湊過去一看，發現葉深的草稿紙上畫着個簡易的地圖，標注着操場後巷的位置，旁邊還寫着幾個數字：17:30，7人，東側有狗洞。
“你去過？”孟誠低聲問。
葉深把地圖擦掉，抬頭看了他一眼：“上周幫我媽去那邊送衣服，路過。”
孟誠挑眉。他知道那個狗洞，是以前翻牆出去上網時發現的，位置隱蔽，只有老住戶才知道。一個剛轉來的學生，怎麼會對這種地方這麼熟？
中午吃飯時，孟誠沒去食堂，揣着兩個饅頭去了操場。他繞到後巷，果然在東側的圍牆下發現了那個狗洞，洞口被雜草擋着，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他蹲下身，看見地上有串新鮮的腳印，尺碼跟葉深的鞋一模一樣。
這家夥，果然是去踩點了。
孟誠剛站起身，就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回頭，看見葉深背着書包走過來，手裏拿着個塑料袋，裏面裝着幾個包子。
“給。”葉深把一個肉包遞給他，“你早上沒吃早飯。”
孟誠接過包子，咬了一口，熱乎的肉汁燙得他舌尖發麻：“你怎麼知道我沒吃？”
“你早上削蘋果時，手在抖。”葉深靠在圍牆上，慢慢吃着包子，“低血糖。”
孟誠噎了一下。他確實有低血糖，餓的時候手會抖，但他一直掩飾得很好，連大胖都不知道。
“喲，你好像對我挺了解啊。”孟誠笑嘻嘻地盯着他，“不光是我，還有趙磊，還有這個巷子。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葉深的動作稍稍停頓了一下，低頭看着手裏的包子，輕聲說道：“我只是不想有人找麻煩。”
“是不想我找麻煩，還是不想麻煩找上你啊？”孟誠又向前邁了一步，“城東舊書店，你到底去幹啥了？”
葉深突然抬起頭，眼神中閃過一絲驚慌，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我媽讓我去買本縫紉書。”
“《天體演化簡史》是縫紉書？”孟誠嗤笑一聲，“難不成，你也在找跟我一樣的書？”
葉深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轉身就想走，手腕卻被孟誠緊緊抓住。這一次，孟誠抓得很用力，甚至能感覺到他手腕內側有一塊小小的凸起，像是……舊傷留下的疤痕。
“鬆手。”葉深的聲音變得冷冰冰的。
“告訴我實話。”孟誠盯着他，“那個電話，‘他們’是誰？倒計時是啥意思？”
葉深使勁掙脫他的手，後退一步，從書包裏掏出個東西扔給他：“給你。”
是塊黑色的橡皮擦，邊緣已經被磨得很光滑，上面印着一個模糊的卡通圖案——跟孟誠昨天在自己草稿紙上看到的擦痕一模一樣。
“這是……”
“我以前用過的。”葉深打斷他的話，眼神復雜地看了他一眼，“下午第三節課後，去趟教務處，王老師要找你談話。”
孟誠一下子愣住了。王老師找他？爲啥呀？葉深沒解釋，轉身快步離開，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子盡頭。孟誠握着那塊橡皮擦，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卡通圖案，突然想起一個被遺忘的細節——他小時候也有一塊一模一樣的橡皮擦，是媽媽送他的生日禮物，後來在爸媽吵架時被他爸摔碎了。
這塊橡皮擦，像是從記憶裏掉出來的碎片。
下午第三節課剛結束，班長就來喊孟誠：“王老師在辦公室等你，好像是關於上次測驗的事。”
孟誠心裏咯噔一下，跟着班長往教務處走。路過公告欄時，他看見上面貼着張新的通知，是關於下個月的全市摸底考，下面用紅筆寫着：“重點關注臨界生名單”，他和葉深的名字赫然在列，旁邊還畫了個醒目的五角星。
這是要被重點“盯梢”了？
王老師的辦公室裏，還坐着兩個人，穿着西裝，看起來不像學校的老師。其中一個看見孟誠進來，立刻站起來，遞過來一張照片：“孟同學，認識這個人嗎？”
照片上是個中年男人，戴着金絲眼鏡，笑得很溫和。孟誠的心髒猛地一縮——這是他爸公司的副總，三個月前“意外”車禍去世了。
“不認識。”孟誠垂下眼，掩去眸底的驚濤駭浪。
“是嗎？”另一個西裝男推了推眼鏡，語氣平淡，“我們查到，你上周去過高新區的墓園，給他獻過花。”
孟誠的後背瞬間沁出冷汗。他去墓園的事，誰都不知道。
孟誠猛地看向窗外，教學樓的拐角處，葉深正站在那裏，背着書包，靜靜地望着教務處的方向。陽光穿過走廊的窗戶，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看不清表情。
這是個陷阱。而他和葉深，都掉進了這個陷阱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