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閻的辦公室在三樓走廊盡頭,緊挨着化學實驗室。推門進去時,一股混合着粉筆灰、舊書頁和廉價茶葉的味道撲面而來——這是陳末記憶裏所有教師辦公室的標準氣味,但從今天起,或許會被賦予新的、令人心悸的聯想。
辦公室不大,擠着四張辦公桌。另外三位老師都在,語文老師正批改作文,英語老師在聽聽力,物理老師則端着保溫杯看手機。當陳末跟在李閻身後走進來時,三雙眼睛不約而同地抬了一下,又默契地垂下。
不是不好奇,是成年人的分寸感——或者說是對李閻作風的了解。
“坐。”李閻指了指自己桌旁那張學生用的方凳。
陳末坐下。凳子腿有點晃,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脊背挺得筆直。這個姿勢讓他想起小時候犯錯被父親罰站牆角的經歷,不同的是,此刻他面對的是一雙審視的眼睛,而不是一根雞毛撣子。
李閻沒有立刻說話。他慢條斯理地擰開保溫杯,吹了吹熱氣,喝了一口茶。杯壁上印着褪色的“優秀教師”字樣,是五年前教師節學校發的紀念品。
“那道題,”李閻終於開口,聲音不高,但在安靜的辦公室裏格外清晰,“你昨晚幾點做出來的?”
“大概……十一點多。”陳末說。這是實話。
“一個人?”
“一個人。”
李閻放下保溫杯,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卷子。陳末認出那是上個月的全市模擬考數學卷,他自己的那份,右上角用紅筆批着刺眼的“87/150”。卷面很幹淨,或者說很空曠——選擇題和填空題塗得滿滿當當,後面的大題卻有大片空白,像被轟炸過的陣地。
“這張卷子,最後三道大題你一分沒得。”李閻的手指敲在卷面上,“一道解析幾何,一道導數應用,一道概率統計。都是高考必考的重難點。”
陳末盯着那個分數,喉嚨發緊。
“而今天,”李閻抽出另一張紙,是早上隨堂測的卷子,陳末的那份,“同樣是導數大題,你的解法比參考答案還漂亮。漂亮到我得查了半小時資料,才確認第二步那個變換在理論上成立。”
辦公室裏其他老師的動作似乎放慢了。陳末用餘光瞥見英語老師的耳機滑下來一半,但她沒有重新戴回去。
“李老師,我——”
“我給你兩個選擇。”李閻打斷他,從教案夾裏又抽出一張嶄新的卷子,“第一,承認你用了某種手段。我不會公開,但你需要接受處分,並在家長陪同下做情況說明。”
白紙黑字的卷子被推到陳末面前。標題是《全國高中數學聯賽初賽模擬試題》,右上角手寫標注:難度A+。
“第二,”李閻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鏡片,“現在,就在這裏,把這張卷子做完。我計時。”
窗外的陽光移動了一寸,正好照在卷子第一道題上。那是一道組合數學題,題幹裏出現了三個階乘符號和兩個求和符號,像某種來自異世界的咒語。
陳末的手指在膝蓋上收緊。校服褲的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皺。
【檢測到高壓力情境。是否啓動系統輔助?】
系統的提示音在腦海中響起,冰冷而準時。陳末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在意識中回應:啓動!數學!全部時間都用上!
【請求確認:使用今日全部剩餘附體時間(56分14秒)執行本次任務?】
確認!確認!
【指令接收。正在匹配題庫……匹配失敗。檢測到試題超出高考大綱範圍,進入擴展模式。重新匹配名師思維庫……匹配成功:華羅庚(數學家,中國解析數論學派創始人)。思維同步率:91%。啓動附體。】
世界再次沉降。
但這次的感覺和課堂上截然不同。如果說課堂附體像是潛入平靜的深海,那麼此刻,陳末感覺自己被拋入了湍急的數學之河。信息流不是溫和的灌注,而是洶涌的沖刷——
【本題本質是求滿足特定條件的n元有序數組個數。可轉化爲計算格點路徑數。考慮生成函數法……】
【不對,生成函數過於繁瑣。應使用容斥原理,先計算所有排列,再減去不滿足約束的部分……】
【等等,約束條件具有對稱性。可利用Burnside引理,考慮置換群作用下的不動點計數……】
三個不同的思路同時涌現,像三股洪流在陳末的意識中碰撞、交織、篩選。他感到太陽穴傳來尖銳的刺痛,比上次強烈得多。某種警告信號在視野邊緣閃爍,但很快被更龐大的數據流淹沒。
他拿起筆。
筆尖觸紙的瞬間,陳末進入了一種奇異的雙重感知狀態。
一方面,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手在書寫,眼睛在看題,身體坐在晃動的方凳上,周圍是辦公室的雜音和老師們若有若無的視線。他甚至能聽見自己呼吸的頻率,能感覺到後頸滲出的冷汗。
另一方面,他的思維被提升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維度。數學不再是紙面上的符號,而是活生生的結構體。數字、公式、定理像有生命的積木,在他意識的“手”中自動拆解、重組、搭建。他“看”見了那道組合題背後的對稱群結構,“摸”到了生成函數的收斂半徑,“感受”到容斥原理中層層相減的邏輯張力。
這不是做題,是拆解。
第一題,六行解答,用時一分四十七秒。
李閻低頭看了眼手表,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第二題是數論,涉及模運算和費馬小定理的變形。陳末的筆停了三秒——在外人看來是卡殼,實際上是在意識中同時演算三種不同證明路徑的簡潔性比較。最後他選擇了最幾何化的那種,用高斯整數環的性質,兩頁半的證明壓縮成了十行。
辦公室裏的氣氛變了。
英語老師摘下了耳機。語文老師放下了紅筆。物理老師不再看手機,身體微微前傾,盯着陳末筆下流淌出的算式——有些符號他認識,有些只在研究生階段的數學教材裏見過。
李閻始終沒有表情。他只是看着,偶爾瞥一眼手表,偶爾喝一口茶。但他的右手食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那是他極度專注時的習慣動作,陳末在三年觀察中早已熟悉。
第三題,函數方程。第四題,平面幾何。第五題,不等式證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的陽光從桌面移到卷子邊緣,再移到陳末的手腕上。他的手腕很瘦,突出的腕骨隨着書寫的動作上下滑動,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寫到第七題時,異變發生了。
【警告:思維過載。同步率波動,當前85%…83%…79%。】
刺痛升級爲鈍痛,像有根鐵棍在顱腔裏緩慢攪動。陳末的筆跡出現了一瞬間的顫抖——那個積分符號的下彎曲線畫歪了,像一條垂死的蟲子。
【檢測到宿主意識抵抗。是否降低信息流強度?】
不!繼續!
陳末咬緊牙關。他能感覺到,那個名爲“華羅庚”的思維體正在無意識地將他推向某個極限。不是惡意,是純粹的知識密度太高,高到這具未經訓練的大腦容器開始出現裂縫。
第八題,概率與隨機過程。題幹裏出現了馬爾可夫鏈的轉移矩陣。
陳末的視線開始模糊。紙上的數字像水中的倒影一樣晃動、重疊。他知道自己必須更快,時間不多了,李閻在看着,所有的老師都在看着,他不能停下,不能失敗——
【警告:同步率跌破安全閾值,70%…65%…】
“咳。”
一聲輕咳。
李閻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着陳末:“還有十五分鍾。”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澆在陳末滾燙的思維上。他猛地清醒了一瞬,意識到自己剛才幾乎要被那個龐大的數學思維吞噬。不是控制,是融合——如果同步率繼續下降,他可能會短暫地“成爲”華羅庚,而那個存在於歷史中的數學家,會怎麼看待這個被考試逼瘋的高三學生?
不。不能這樣。
陳末深吸一口氣,在意識中向那個奔涌的思維流發出指令:慢下來。用我能理解的方式。一步一步來。
奇妙的是,思維流真的慢下來了。不是系統在調節,是他在主動“塑形”。就像馴服一條狂暴的河流,他不再試圖對抗洪峰,而是開鑿溝渠,引導流向。
第九題,十行。第十題,八行。
最後一筆落下時,秒針剛好走過十二點整。兩個小時,十道聯賽難度的大題,全部做完。
陳末放下筆。手指因爲過度用力而僵硬,一時無法伸直。他抬起頭,看向李閻的背影。
辦公室裏的寂靜達到了頂峰。語文老師手裏的紅筆滾到了地上,發出清脆的“啪嗒”聲,沒人去撿。
李閻轉過身。他沒有看卷子,而是看着陳末的臉。足足看了十秒鍾,那種審視的目光,像要把陳末的顱骨剝開,直接檢查裏面的腦回溝。
然後他走過來,拿起卷子。
批改過程進行了二十分鍾。
這二十分鍾裏,陳末坐在方凳上,感覺自己像法庭上等待宣判的犯人。身體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不止是肌肉的酸痛,是更深層的、精神被掏空後的虛脫。視野邊緣仍有金色的光斑閃爍,那是思維過載後的視覺殘留。
他能聽見李閻用紅筆打勾的聲音。很輕,但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勾。勾。勾。
偶爾停頓,是李閻在草稿紙上驗算某一步。驗算完,又是勾。
第十題批完時,李閻放下紅筆。他把卷子攤在桌上,轉向其他三位老師:“王老師,劉老師,張老師,麻煩你們也看看。”
三位老師圍攏過來。起初是禮貌性的瀏覽,很快變成了真正的研讀。物理老師指着第七題的解法低聲說:“這個用復變函數處理實積分的方法……我讀博時見過類似的。”語文老師則盯着證明過程中的文字表述:“邏輯嚴密得像法律條文。”
英語老師翻到最後一題,忽然笑了:“這最後一句備注——‘此題有七種不同證法,以上爲最簡潔者,但犧牲了幾何直觀’——還挺狂。”
陳末愣住了。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寫過這句話。
【附體結束。總用時118分鍾,超時消耗已從未來額度扣除。本次附體總結:有效解題時間占比87%,思維浪費率13%,意識融合臨界事件1次。建議宿主加強基礎精神力訓練。】
系統的總結報告在腦海中滾動。陳末無暇細看,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張卷子上。
李閻重新坐回椅子,重新戴上眼鏡。他雙手交叉放在桌上,這個姿勢讓陳末想起紀錄片裏談判專家的開場。
“現在我相信了,”李閻緩緩說,“這些題,是你自己做的。”
陳末的心跳漏了一拍。
“但不是用正常方式。”李閻接着說,語氣依然平穩,“或者說,不是用‘陳末’這個學生應有的方式。”
“李老師,我不明白——”
“第八題第三步,你用到了馬爾可夫鏈的平穩分布定理。”李閻打斷他,“那是大學《隨機過程》課程的內容。第九題的放縮技巧,我在一篇二十年前的數學期刊上見過,作者是蘇聯數學家。第十題備注裏的‘七種證法’,其中三種需要用到代數拓撲的基本概念,那是研究生階段的內容。”
他每說一句,陳末的心髒就往下沉一分。
“所以我的結論是,”李閻身體前傾,鏡片後的眼睛銳利如刀,“你沒有作弊。但你身上發生了別的事情。某種……超越常規認知的事情。”
辦公室的門在這時被敲響。
“請進。”李閻說,視線沒有離開陳末。
門開了。進來的是年級組長,一個五十多歲、總是笑眯眯的女老師。她手裏拿着一疊文件,看見辦公室裏的陣勢,愣了一下:“喲,這麼嚴肅?李老師又在給學生開小灶?”
“一點小測試。”李閻站起身,接過文件,“主任有事?”
“下周的全市二模,考場安排出來了。另外……”年級組長瞥了陳末一眼,壓低聲音,“剛接到教育局電話,說最近有社會培訓機構在兜售‘智能解題設備’,僞裝成普通計算器,實際上內置了AI解題程序。讓各班老師留意異常情況。”
空氣凝固了。
陳末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頂涌。他張了張嘴,想說“我沒有”,但聲音卡在喉嚨裏。他能感覺到四位老師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自己身上,這次不再有好奇或驚嘆,而是審視、懷疑,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年級組長離開後,辦公室重新陷入沉默。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一分鍾。
最後,李閻嘆了口氣。那聲嘆息很輕,卻像抽走了房間裏所有的氧氣。
“陳末,”他說,語氣第一次出現了某種類似於疲憊的東西,“成績,我要。作爲老師,我希望我的學生考得好。但人品,我更看重。作爲一個人,我希望我的學生走正路。”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
“現在,我需要你給我一個解釋。一個能讓我相信,這一切都還走在正路上的解釋。”
窗外,放學的鈴聲響了。學生們涌出教學樓,歡呼聲、打鬧聲、自行車鈴聲像潮水般漫過校園。那些聲音聽起來那麼遠,那麼不真實。
陳末坐在方凳上,看着李閻的眼睛,看着桌上那張滿分的、卻像判決書一樣的卷子,看着自己仍在微微顫抖的手。
他該說什麼?說我有系統?說我能召喚已故數學大師的靈魂附體?說我在用某種超自然的力量對抗高考?
沒有人會信。信了更糟。
就在這時,他校服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不是短信,是連續三次短促的震動——這是他設置的特別提醒。
他用幾乎僵硬的手指掏出手機,解鎖屏幕。
通知欄裏,是那個陌生號碼發來的新信息。只有一行字,卻讓陳末的瞳孔驟然收縮:
“李閻老師的兒子,三年前死於一場‘意外’。屍檢報告顯示,死前一周,他的數學成績從年級兩百名躍升至前十。”
信息下面,附着一張模糊的照片。照片裏是一個清瘦的男孩,穿着和陳末同款的校服,站在領獎台上捧着數學競賽的獎杯。男孩笑得很燦爛,而照片角落,一個模糊的側影正在看着他。
那個側影,陳末認得。
是天啓教育的明星講師,李浩然。
手機屏幕的光映在陳末臉上,慘白如紙。他緩緩抬頭,重新看向李閻。這一次,他在這個嚴厲的數學老師眼底,看到了一絲深藏不露的、沉澱了三年的痛楚。
而李閻也在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一個答案,又像是在透過他,看着別的什麼人。
辦公室的日光燈管發出輕微的嗡鳴。窗外的喧囂漸漸平息,黃昏的陰影開始爬上窗台。
陳末握緊手機,指關節因爲用力而泛白。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場考試,這場關於高考的戰爭,已經徹底變了性質。
有些秘密一旦被揭開,就再也無法假裝它們不存在。
而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無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