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點四十分,陳末在枕邊手機的震動中驚醒。
他睜眼的第一件事是看向書桌——昨晚那張數學卷子還攤在那裏,第23題的答題區上,工整的解題步驟在晨光中清晰可見。不是夢。
【今日剩餘附體時間:59分47秒。】
冰冷的機械提示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意識表層,像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陳末從床上坐起,揉了揉太陽穴。昨晚他輾轉反側到凌晨三點,腦子裏反復回響着那個聲音和那行金色的字。最後在極度困倦中睡去,還做了個荒誕的夢——夢裏他在高考考場上,筆下的答案會自動浮現,監考老師卻變成了一尊只會重復“作弊!作弊!”的石像。
“小末,吃早飯了!”
母親的聲音隔着門板傳來,帶着小心翼翼的輕快。陳末應了一聲,換衣服時瞥見鏡子裏的自己:眼下一片淡青,頭發亂翹,但眼睛裏有種自己都陌生的東西——不是希望,更像是某種走投無路之人抓住救命稻草後的、混雜着恐懼的亢奮。
餐廳裏,父親已經坐在桌前,面前是一碗白粥和一碟鹹菜。母親端上剛煎好的荷包蛋,蛋心還是溏的,這是陳末從小喜歡的吃法。
“昨晚睡得好嗎?”母親把蛋夾進他碗裏。
“還行。”陳末低頭喝粥。
父親沉默地吃着,忽然開口:“廠裏王師傅的兒子,去年考上了省理工。聽說最後三個月,每天只睡四個小時。”
陳末筷子頓了頓。
“我不是說要你學他。”父親補充道,聲音有些幹澀,“身體要緊。就是……盡力。”
“嗯。”陳末應道。
這頓早餐和過去三年無數個早晨沒什麼不同,又好像完全不同。陳末能感覺到父母的視線時不時落在他身上,那種混合着期待、擔憂和不敢多問的克制,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呼吸裏。
出門前,他站在玄關換鞋。牆上掛着一本老式掛歷,母親在今天的日期旁用紅筆畫了個小小的圈。倒計時98天。
承
上午第二節是數學課。
李閻夾着教案和三角板走進教室時,整個七班的氣氛微妙地凝固了一瞬。這位四十出頭、頭發已經稀疏的班主任以嚴厲聞名,尤其對數學——他的原話是:“數學不會就是不會,裝都裝不出來。”
陳末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斜射進來,在桌面上切出明暗分界。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昨晚那張卷子的邊緣。
“昨天的隨堂測,總體很糟糕。”李閻把一沓試卷摔在講台上,“特別是最後一道大題,全年級只有十七個人完全做對。”
教室裏響起低低的吸氣聲。
“但有一位同學的解法,很有意思。”李閻抬起頭,視線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全班,最後定格在陳末臉上,“陳末,你上來。”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陳末感到喉嚨發緊。同桌李哲偷偷在桌下比了個大拇指,嘴型無聲地說:“牛逼啊。”
陳末站起身,膝蓋有些發軟。走向講台的這幾步路,他突然想起初二第一次被叫上台解題的情景——那道題其實不難,但他太緊張,寫錯了一個符號,被年輕的女數學老師溫和地糾正了。那時他只是臉紅,現在卻感覺胃部在抽搐。
“把你的解題過程寫在黑板上。”李閻把粉筆遞給他,語氣聽不出情緒。
陳末接過粉筆。冰涼的觸感。
黑板光滑的墨綠色表面映出他模糊的輪廓。他深吸一口氣,開始在左側空白處抄寫昨晚的答案。粉筆與黑板摩擦發出規律的沙沙聲,教室裏安靜得能聽見後排同學翻書頁的聲音。
寫到第三步時,他停住了。
昨晚那種行雲流水般的思路消失了。他盯着自己剛寫下的兩行公式,大腦突然一片空白。接下來的步驟是什麼?爲什麼要求導?爲什麼要分a≤0和a>0兩種情況?
冷汗從鬢角滲出。
“怎麼不寫了?”李閻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很近。
陳末的手指收緊,粉筆“啪”地斷了一截。斷掉的那截掉在地上,滾到講台邊緣。
教室裏響起壓抑的竊笑。
【檢測到宿主認知壓力。是否啓動名師附體?】
系統的提示音毫無感情,卻像一道驚雷炸響在陳末的意識裏。
他幾乎是本能地在心中狂喊:啓動!現在!
【請選擇附體學科類別。】
數學!數學!
【檢索中……匹配名師:陳景潤(數學家,哥德巴赫猜想研究裏程碑)。思維同步率:94%。啓動附體,預計消耗時間:2分鍾。】
世界再次靜止。
不,不是靜止。是所有的聲音、光線、氣味都退到了極遠的地方,像是隔着一層厚重的玻璃。陳末感覺自己像沉入深海,四周的水壓溫柔而堅定地包裹着他。
然後,某個存在降臨了。
那不是另一個人格“占據”他的身體——更像是他的思維被瞬間接入了一個龐大、精密、冰冷如鑽石的運算網絡。數學,純粹的數學,像血液一樣開始在他意識裏流淌。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半截粉筆,然後彎腰撿起地上那截。這個動作在平時會讓他感到尷尬,但現在他只覺得“效率低下,浪費了1.8秒”。
轉身,面向黑板。剛才那些模糊的思路突然變得清晰如水晶。不,不是清晰,是問題本身在他眼中徹底變了形態——函數圖像、導數符號、極限概念,全都從抽象的符號變成了有生命、有結構、可以隨意拆解重組的實體。
他抬手,粉筆落下。
這一次,書寫的速度讓教室裏的竊笑戛然而止。
轉
陳末的手像被某種精密機械操控着,在黑板上流暢地寫出三行補充步驟——不是昨晚答案的簡單復刻,而是更簡潔、更本質的解法:
【設g(x)=f(x)/e^x = 1 - a·x/e^x - e^{-x}。】
【當x→+∞時,x/e^x → 0,故lim_{x→+∞} g(x) = 1。】
【問題轉化爲研究g(x)在x∈R上的最小值。求導後易得……】
粉筆如刀,字跡如刻。他甚至在沒有圓規的情況下,隨手在黑板上右側畫出了近乎完美的函數圖像草圖,用虛線標出切線,在關鍵點寫下坐標。
整個過程用了不到一分鍾。
寫完最後一筆,陳末放下粉筆。粉筆灰像雪花一樣飄落在講台邊緣。他轉過身,面向全班。
教室死一般寂靜。五十多雙眼睛盯着他,眼神裏有震驚,有茫然,有懷疑。坐在第三排的數學課代表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又閉上了。
李閻站在講台側方,雙臂抱在胸前,鏡片後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沒有看黑板上的答案,而是盯着陳末的臉。
“解釋一下第二步的變換思路。”李閻說,聲音平靜得可怕。
陳末開口。聲音是從他自己喉嚨裏發出來的,但語調平穩、清晰、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是在朗讀說明書:
“原函數f(x)=e^x - ax - 1在x很大時,e^x占主導,除以e^x可以將問題標準化,避免討論無窮遠處的漸近行爲。這是一種常見技巧,在證明不等式時用於分離快速增長項。”
他頓了頓,補充道:“實際上,這種變換暗示了問題的幾何本質:我們在尋找一條斜率不超過1的直線,使得它始終在指數函數圖像下方。這個臨界斜率就是函數在零點處的導數。”
教室裏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幾個數學好的學生眼睛瞪大了——陳末最後這句話,點破了這道題在教材裏從未明說的核心思想。
李閻沉默了整整十秒鍾。
這十秒鍾裏,陳末站在講台上,感覺很奇怪。他能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麼,能理解那些數學內容,但同時又有種強烈的疏離感——就像在看一部以自己爲主角的電影。那個冷靜分析、侃侃而談的人是他,又不完全是他。
【附體剩餘時間:10秒。9,8,7……】
倒數結束時,深海般的壓力感瞬間退去。
陳末猛地眨了眨眼。耳邊重新涌進教室裏的雜音——椅子挪動的吱呀聲,有人小聲議論的嗡嗡聲,窗外操場上的哨聲。陽光照在臉上的溫度突然變得真實,粉筆灰嗆進鼻腔,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腿一軟,他下意識扶住了黑板邊緣。
“回去吧。”李閻終於開口,語氣依然聽不出波瀾。
陳末走下講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回到座位時,李哲偷偷捅了捅他胳膊,壓低聲音:“我靠,你吃藥了?”
陳末搖搖頭,說不出話。他的太陽穴在突突跳動,有種用腦過度的疲憊感,但更強烈的是某種……空虛。就像剛才有什麼東西填滿了他的意識,現在那東西離開了,留下一個還沒適應過來的空洞。
李閻開始講解那道題。他沒有用陳末的解法,而是按教案上的標準解法講,但講到最後,他忽然停頓,用粉筆在黑板上陳末畫的函數圖像旁敲了敲:
“陳末同學剛才提到的幾何直觀,是對的。數學不只是算,要看見圖像,看見關系。這道題的本質是——”
他轉身,目光又一次掃過陳末:
“——找到那個臨界點,過了界,整個系統就會崩塌。”
合
下課鈴響起時,陳末還在整理筆記。他的手指有些顫抖,字寫得歪歪扭扭。
“陳末,來我辦公室。”李閻走到他桌前,丟下這句話就轉身離開。
教室裏頓時炸開鍋。
“老李要審你了!”李哲誇張地捂住胸口,“兄弟,我會給你送飯的。”
“陳末你那解法哪看來的?”前排的數學課代表轉過頭,眼神復雜,“比參考答案高明多了。”
“運氣好,昨晚剛好研究過這類題。”陳末擠出一個笑容,收拾書包起身。他感到有視線落在背上,不是好奇的同學,而是來自更遠的地方。
他回頭,目光穿過嘈雜的人群,與教室後門處一雙平靜的眼睛對上。
沈清悅。
她不是七班的學生,怎麼會出現在這裏?這個年級第一的女生抱着兩本厚厚的書站在走廊窗邊,似乎只是路過。但當陳末看過來時,她沒有移開視線,而是微微偏頭,像是在觀察什麼有趣的標本。
兩人對視了大概兩秒鍾。
然後沈清悅轉身離開,馬尾辮在晨光中劃出一道幹淨的弧線。
陳末收回視線,掌心有些出汗。他想起昨晚系統提示的“思維適配度92%”,想起那行只有他能看見的金色小字。剛才沈清悅的眼神,讓他產生一種荒謬的直覺——她看到了什麼。或者至少,察覺到了某種異常。
辦公室在四樓。上樓時,陳末感覺腳步虛浮,像是大病初愈。樓梯轉角處的窗戶開着,風吹進來,帶着初春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嫩芽的氣息。
【警告:初次附體後精神負荷檢測。當前負荷:37%。建議12小時內避免高強度思維活動。】
紅色的提示文字在視野邊緣閃爍,三秒後消失。
陳末停在樓梯中間,扶着欄杆喘了口氣。37%?僅僅是兩分鍾,就消耗了這麼多?那所謂的“高強度思維活動”是指什麼?考試?還是……更長時間的附體?
他抬起頭,看向上方樓梯盡頭。李閻的辦公室門虛掩着,透出日光燈慘白的光。
口袋裏,手機震動了一下。陳末掏出來看,是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
“你的解法,第二步的變換並不必要。直接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兩行就能證完。有興趣探討嗎?”
發信人沒有署名。
但陳末知道是誰。
他盯着手機屏幕,直到屏幕自動暗下去,倒映出自己蒼白的臉。窗外,操場上的學生正在跑操,整齊的口號聲隱約傳來:
“拼搏百日!無悔青春!”
陳末握緊手機,指節泛白。
他忽然意識到,從昨晚那一刻起,他踏入的不僅僅是一個關於高考的戰場。那些隱藏在正常世界表面下的、他從未察覺的暗流,正隨着他的異常表現,開始向他涌來。
而辦公室裏的李閻,會是第一個正式質詢者,還是……別的什麼?
陳末深吸一口氣,推開了辦公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