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雲停城，風裏還裹着城南梨樹林的碎花瓣，涼沁沁的，吹過長街，吹過城裏最熱鬧的觀雲樓下攢動的人頭，吹到臨街一間新開張不久的醫館檐下，撩起那塊青布招子上墨跡淋漓的“回春”二字。
招子底下，一人斜倚在竹躺椅上，閉着眼，手裏一柄素白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着掌心。
他穿着身雨過天青色的寬衫，料子不算頂名貴，卻漿洗得極爲挺括清爽，腰間鬆鬆系着條同色絲絛，墜了塊雕成葫蘆狀的羊脂玉，潤得晃眼。再往上看，是線條明晰的下頜，微抿的唇色偏淡，鼻梁挺直。最惹人的是那雙眼，此刻雖闔着，眼尾卻天然一段微微上揚的弧度，長睫在眼下投了小片淺淡的陰影。
這便是回春堂新來的坐堂大夫，姓溫，單名一個涼字。
溫涼，人如其名，看起來總是這副溫吞懶散、萬事不掛心的模樣。
遠處觀雲樓方向隱隱傳來喝彩與絲竹之聲，想是又有哪位名角登台了。溫涼沒睜眼，只嘴角噙了絲若有若無的笑。紅塵熱鬧，總是好的——至少，這滾滾濁世裏，總得找些樂子不是？
正神遊天外，街對面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讓開！都給老子讓開！”
幾個穿着粗布短打的漢子推搡着人群，簇擁着一個錦袍青年，大搖大擺地往觀雲樓方向走。那青年約莫二十出頭，面色虛浮，眼底泛青，一看便是縱欲過度的紈絝之相。他手裏把玩着兩顆滾圓的鐵膽，撞得叮當作響，目光肆意掃過街邊商販，最終落在了街角一個賣花的小姑娘身上。
“喲，這小丫頭片子水靈。”青年咧開嘴，露出兩顆鑲金的門牙，“來來來，給爺瞧瞧。”
小姑娘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嚇得臉色發白，抱着花籃往後退。兩個漢子幾步上前，一左一右將她攔住。
“跑什麼？張少爺看得上你，是你祖上積德！”左邊那漢子咧嘴笑道，伸手就去抓小姑娘的胳膊。
小姑娘嚇得尖叫一聲，花籃脫手，各色花瓣散了一地。
街邊行人紛紛側目，卻無人敢上前。這張少爺是雲停城出了名的惡霸，仗着家裏有人在衙門裏當差，平日裏欺男霸女的事沒少幹。
溫涼依舊閉着眼，手裏的扇子卻停了。
竹躺椅的“吱呀”聲消失了，只餘下遠處觀雲樓的喧鬧和近處小姑娘壓抑的啜泣。
那張少爺見無人敢管，愈發得意，伸手就去抬小姑娘的下巴：“哭什麼？跟爺回府，保你吃香喝辣……”
話音未落。
“咻——”
一聲極輕的破空聲。
張少爺“嗷”地一聲慘叫，捂着右手連連後退，指縫間滲出殷紅血跡。他攤開手掌，掌心赫然嵌着一枚銅錢——最普通的那種，邊緣卻深深嵌入皮肉，幾乎見骨。
“誰？！哪個不長眼的敢偷襲本少爺！”張少爺疼得齜牙咧嘴，又驚又怒地環顧四周。
兩個漢子也變了臉色，警惕地護在主子身前。
街上行人面面相覷，誰也沒看清那銅錢從何處飛來。
唯有回春堂檐下，溫涼慢悠悠地睜開了眼，打了個呵欠，仿佛剛從小憩中醒來。他手裏的素白折扇不知何時已展開半面，輕輕搖着，扇面上依舊空無一物，只在邊緣以極細的銀線勾勒着幾片流雲紋。
“光天化日，強搶民女，”溫涼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半條街，“張少爺，您這玩法，未免也太沒格調了。”
張少爺猛地轉頭，一雙三角眼死死盯住溫涼：“是你？！”
溫涼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青衫隨風輕擺。他慢吞吞地踱到醫館門口，倚着門框，唇角噙着三分慵懶笑意：“是在下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找死！”張少爺怒火攻心，也不顧手上傷口，厲喝道：“給我廢了他！”
兩個漢子應聲而動，一左一右撲向溫涼。這兩人都是張府豢養的打手，粗通拳腳，尋常百姓三五個近不得身。此刻含怒出手，拳風呼嘯，竟也頗有幾分威勢。
眼看拳頭就要砸到溫涼面門。
溫涼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素白折扇輕輕一擺。
動作看似隨意，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仿佛只是夏日裏驅趕蚊蠅般自然。扇面在空中劃過一道柔和的弧線，恰好迎上左邊漢子的拳頭。
“砰！”
一聲悶響。
那漢子只覺得一股柔韌卻沛然難御的力道從扇面上傳來，整條手臂瞬間酸麻，拳頭竟不由自主地偏了方向，狠狠砸在了右邊漢子的肩頭。
“哎喲！”右邊漢子猝不及防，被打得一個趔趄，兩人頓時滾作一團。
溫涼搖了搖頭，嘆道：“兩位大哥，這默契，還得練練。”
語氣溫和，言辭卻刻薄得緊。
張少爺臉色鐵青，心知遇到了硬茬子，卻不肯在衆目睽睽下丟了面子，咬牙從腰間抽出一柄匕首：“一起上！死活不論！”
剩下的幾個漢子聞言，紛紛拔出隨身短刀，呈合圍之勢逼向溫涼。
溫涼終於抬眼看了看天色，午後的陽光透過梨樹枝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光影。他輕輕嘆了口氣，仿佛有些無奈：“擾人清夢，可是大罪過。”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動了。
青衫身影如一片被風吹起的葉子，輕飄飄地滑入人群之中。素白折扇在他指間翻飛，開合之間，明明只是扇風之物，此刻卻成了最詭異的兵器。
扇面一展，格開斜劈而來的短刀。
扇骨一合，精準點在另一個漢子手腕穴道上，短刀應聲而落。
轉身，旋步，扇緣如刀，輕輕劃過第三人的腰帶。那漢子只覺腰間一鬆，褲子“譁啦”滑落，頓時手忙腳亂。
溫涼的動作看起來從容不迫，甚至帶着幾分閒庭信步的優雅。每一招每一式都舉重若輕，仿佛不是在與人搏殺，而是在完成一場精妙的舞蹈。
不過三五息功夫，幾個漢子已東倒西歪地躺了一地，或捂着手腕哀嚎，或提着褲子狼狽不堪。而溫涼，甚至連衣角都未曾凌亂半分。
他重新展開扇子，在胸前輕輕搖動，目光落在目瞪口呆的張少爺身上。
張少爺握着匕首的手微微發抖，色厲內荏地喊道：“你、你知道我爹是誰嗎？我告訴你，我爹是……”
“知道知道，”溫涼打斷他，語氣依舊溫和，“令尊張主簿嘛，雲停城誰人不知？據說最是‘剛正不阿’。”
他特意在最後四字上加重了語氣，任誰都聽得出其中諷刺之意。
張少爺臉上青紅交加，還想再放幾句狠話，卻見溫涼緩步走了過來。
溫涼停在他面前三尺處，微笑道：“張少爺，您這手上的傷，可得趕緊治。萬一染了破傷風，可是要命的。”
他說話時，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張少爺掌心那枚深深嵌入的銅錢。
張少爺猛地想起這茬，低頭一看，傷口還在汩汩冒血，頓時腿肚子發軟。他咬咬牙，色厲內荏地扔下一句：“你、你給我等着！”便帶着一衆跟班，灰溜溜地擠開人群跑了。
溫涼目送他們狼狽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搖了搖頭，轉身看向那賣花的小姑娘。
小姑娘還蜷縮在牆角，臉上淚痕未幹。
溫涼走過去，蹲下身，從袖中取出一方素白帕子遞給她：“沒事了，以後要是再遇上這種事，就大聲喊，往人多的地方跑。”
他的聲音很溫柔，與方才談笑間放倒數人的模樣判若兩人。
小姑娘怯生生地接過帕子，小聲道：“謝、謝謝公子……”
溫涼笑着揉了揉她的頭發，站起身，又摸出幾枚銅錢，放進她空了大半的花籃裏：“這些花，我都要了。”
說罷，也不等小姑娘反應，便拎起花籃，轉身踱回了醫館。
圍觀的人群這才漸漸散去，議論聲卻此起彼伏。
“這位溫大夫，深藏不露啊……”
“那張少爺橫行霸道這麼久，總算有人治他了！”
“只是得罪了張家，怕是要惹上麻煩……”
溫涼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將花籃放在診桌旁，重新躺回那張竹椅上。他隨手從籃中拈起一朵半開的玉蘭，湊到鼻尖輕嗅，然後閉上眼，將花擱在胸口，仿佛又要沉入方才被打斷的小憩。
只是那柄素白折扇，依舊在他指尖緩緩轉動。扇骨偶爾碰撞，發出極其細微的、幾不可聞的“嗒”聲。
醫館斜對面的茶肆二樓，臨窗的位置，一個戴着鬥笠的青衣人緩緩放下茶杯。
他的目光透過竹簾縫隙，落在回春堂檐下那襲青衫上，停留了片刻。
然後，他丟下幾個銅板，起身下樓，很快融入街上的人流。
溫涼依舊閉着眼，嘴角卻勾起一抹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自言自語般低語：
“這雲停城，好像比預想的，還要有趣一些。”
午後的陽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梨花花瓣隨風飄落，幾片沾在他的青衫肩頭，他也不去拂。
只是手中那柄素白折扇，轉動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一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