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舟撕裂翻涌的幽冥裂隙，仿佛穿過一層粘稠冰冷的油脂。外界最後一絲天光被徹底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粘稠、壓抑、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空氣中彌漫着硫磺、鐵鏽和某種陳腐血液混合的腥甜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細小的冰針，刺得凌雪肺腑生疼。船舷外，不再是熟悉的山水雲海，而是無邊無際、翻滾着暗紫色霧靄的虛空，偶爾有巨大扭曲、無法名狀的陰影在霧靄深處一閃而沒，發出低沉悠遠的嗚咽，那是迷失在裂隙中的殘魂怨念。
凌雪背脊挺得筆直，緊靠在冰冷的船舷上，右手下意識地按在左肩。那裏，被第三名影閣殺手刀氣撕裂的傷口，在夜無痕擲來的“九轉化生膏”作用下，皮肉已奇跡般愈合，只留下一條淡粉色的新疤，但內裏的筋骨仍隱隱作痛，每一次魔舟的顛簸都牽扯着那細微的痛楚。她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血玉令牌，魂海中那道屬於夜無痕的神魂烙印如同懸頂的利劍，散發着不容置疑的威壓，時刻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與處境——影，他的影。
她的目光穿透魔舟的防護光罩，落向黑暗深處。一點幽綠色的光芒在視野盡頭亮起，隨即是第二點、第三點……很快，無數點綠光連成一片，勾勒出一座龐大到超乎想象的輪廓。
永夜城。
它並非建在大地之上，而是懸浮於無盡的幽冥裂隙虛空之中。城市的基座是無數巨大、扭曲、慘白的骨骼，層層疊疊，相互虯結，仿佛某種史前巨獸的遺骸被強行拼接、凝固。骨骼之上，聳立着由黑曜石、骸骨和某種暗沉金屬構築的尖塔與堡壘，棱角猙獰，直刺上方同樣漆黑的“天穹”。那些幽綠色的光芒，正是從無數塔樓窗口、堡壘縫隙、乃至巨大骨骼的眼窩中透射出來的磷火，或是燃燒着幽冥之焰的火盆。整座城市像一頭蟄伏在黑暗深淵中的巨獸，散發着冰冷、死寂、卻又狂暴嗜血的氣息。隱約可聞的淒厲嚎叫、金鐵交鳴的碰撞聲、以及某種沉重鎖鏈拖曳的摩擦聲，混雜在呼嘯的裂隙罡風中，構成一曲令人心悸的幽冥序曲。
“怕了？”夜無痕低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他不知何時已站在凌雪身側，墨色袍袖在罡風中紋絲不動，仿佛與這片死寂的黑暗融爲一體。
凌雪沒有回頭，聲音清冷如寒潭之水：“屬下只是好奇，影閣總部，果然名不虛傳。”她將“名不虛傳”四個字咬得極輕，聽不出是贊嘆還是譏諷。
夜無痕低笑一聲，那笑聲在死寂的魔舟上顯得格外突兀。“很快，你就會知道它的‘好’。”他不再多言，魔舟驟然加速，朝着永夜城中心那座最高、最猙獰、完全由漆黑巨骨壘砌而成的尖塔俯沖而去——萬魂哀嚎築成的黑骨巨塔，影閣真正的核心。
魔舟無聲地滑入巨塔底部一個巨大的平台。平台地面是某種暗紅色的晶石，踩上去堅硬冰冷，隱約能看到晶石內部凝固的、痛苦掙扎的魂魄虛影。空氣驟然變得更加陰冷，濃鬱的魔氣和死氣幾乎凝成實質，沉重地壓在肩頭。數十名身着統一制式黑色勁裝、臉上覆着不同猙獰鬼面具的影衛無聲地列隊兩旁，他們氣息內斂，眼神卻如淬毒的匕首，冰冷地掃視着從魔舟上走下的兩人，尤其是夜無痕身後的凌雪。
凌雪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審視、探究，以及毫不掩飾的敵意和輕蔑。一個外來者，一個帶着正道氣息的女人，竟能活着從少主手下回來，甚至成了少主的“影”？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挑釁。
她面沉如水，緊跟在夜無痕身後半步，盡量收斂自身氣息，將《冰魄忘情訣》的寒意深藏於經脈深處，只餘下被魔域環境激發的本能警惕。每一步踏在紅晶地面上，都仿佛踩在無數亡魂的哀鳴之上。
“恭迎少主！”影衛們齊聲低喝，聲音整齊劃一，卻毫無溫度。
夜無痕腳步未停，徑直走向平台中央。那裏，一個身形異常高大魁梧的男人早已等候多時。他同樣身着黑袍，但袍服邊緣繡着暗金色的火焰紋路，臉上覆着一張赤紅色的、獠牙畢露的惡鬼面具，只露出一雙狹長陰鷙的眼睛，眼神銳利如鷹隼，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牢牢鎖定了夜無痕身後的凌雪。
副閣主，赤魘。
“少主此行辛苦。”赤魘的聲音沙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他微微躬身行禮，動作標準卻透着一股疏離的傲慢。他的目光在凌雪蒼白的臉上和肩部一掃而過，最後落在她腰間懸着的血玉令牌上，瞳孔似乎微微收縮了一下。“看來少主此行頗有收獲？這位是……？”
夜無痕停下腳步，目光平靜地迎向赤魘：“赤魘副閣主。”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寂靜的平台，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她叫凌雪。從今日起，便是本座的專屬影衛。”
“專屬影衛？”赤魘的聲音裏透出毫不掩飾的驚訝和質疑，“少主，影衛選拔自有嚴規，需經‘血獄’九死之煉，層層篩選，從未有……”
“本座的影，本座說了算。”夜無痕打斷他，語氣平淡，卻蘊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他側身，冰冷的目光掃過兩側列隊的影衛，最後落回赤魘臉上，“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還是說，副閣主覺得本座連選一個影衛的權力都沒有？”
平台上的空氣瞬間凝固。所有影衛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赤魘面具下的眼神劇烈閃爍了幾下，最終化爲一絲深藏的陰霾。他幹笑一聲，微微欠身：“屬下不敢。少主之令，便是影閣鐵律。”他再次看向凌雪，那目光如同毒蛇的芯子，在她身上舔舐，“凌姑娘能被少主看中，想必有過人之處。只是影閣非尋常之地，規矩森嚴，望凌姑娘……好自爲之。”
“不勞副閣主費心。”凌雪微微垂首，聲音清冷無波，避開了那道令人極度不適的視線。她清晰地感受到赤魘話語中的警告和惡意。這個副閣主，是敵非友。
夜無痕不再理會赤魘，徑直向前走去。“殘狼。”他喚道。
影衛隊列中，一個身材精瘦、臉上覆着灰色狼首面具的男人應聲出列，動作迅捷無聲，如同真正的獵豹。他單膝跪地：“屬下在。”
“帶她去血獄。”夜無痕腳步未停，聲音飄來，“按新人最高規格‘伺候’。本座要看到她的‘過人之處’。”
“遵命！”殘狼的聲音帶着一種殘忍的興奮。
赤魘看着夜無痕消失在巨塔內部的幽暗甬道，又瞥了一眼被殘狼盯住的凌雪，嘴角在面具下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轉身離去。
“凌姑娘，請吧。”殘狼站起身，灰色的狼眸透過面具，閃爍着嗜血而好奇的光芒。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指向平台側面一條向下延伸、更加幽暗深邃的通道。通道口彌漫着濃重的血腥氣和鐵鏽味，隱隱傳來皮鞭抽打皮肉的脆響和壓抑的慘嚎。
血獄。影閣培養和篩選殺手的煉獄之地。
凌雪深吸一口氣，冰冷的魔氣混雜着血腥味涌入肺腑，反而讓她因陌生環境而緊繃的神經稍稍平復。她沒再看殘狼，抬步，毫不猶豫地走向那條通往黑暗深處的通道。左肩的舊傷還在隱隱作痛，提醒着她現實的殘酷。在這裏，沒有憐憫，沒有猶豫，只有生存和死亡。夜無痕的“最高規格伺候”，是考驗，也是殺機。她必須活下去，爲了血仇，爲了解毒，也爲了……弄清楚夜無痕那反常的“留情”背後，到底隱藏着什麼。
通道很長，越往下走，光線越暗，空氣也越發污濁粘稠。牆壁由粗糙的黑色岩石砌成，上面布滿了深褐色的污跡和一道道深刻的劃痕，不知是武器留下的，還是絕望的抓撓。慘叫聲、咒罵聲、鎖鏈拖曳聲、皮鞭破空聲越來越清晰，混合着濃重的汗臭、血腥和排泄物的惡臭，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屬於地獄的氣息。
通道盡頭是一扇厚重的、布滿尖刺的鐵門。殘狼掏出一枚骨符按在門上一個凹槽裏，鐵門發出沉重的“嘎吱”聲，緩緩向內打開。
門後，是一個巨大到難以想象的地下空間。昏暗搖曳的火把插在四周石壁上，勉強照亮中央一片巨大的空地。空地邊緣是密密麻麻的、用粗大鐵欄分隔開的囚籠，裏面關押着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傷痕累累奄奄一息，有的眼神麻木如同行屍，有的則充滿了野獸般的凶光，死死盯着走進來的新人。空地中央，則是一個個用血跡斑斑的粗糲岩石壘砌的簡易擂台，上面正上演着血腥的搏殺。一方是戴着鬼面具的影衛教官，另一方則是如同凌雪一樣的新人，或是囚籠裏被拉出來作爲“教材”或“沙包”的囚徒。
一個瘦弱的少年被一個魁梧如熊的教官一拳砸在胸口，清晰的骨裂聲響起，少年像破麻袋一樣飛出去，撞在鐵欄上，抽搐幾下便不動了。周圍籠子裏響起一陣壓抑的抽氣和幸災樂禍的低笑。
“歡迎來到血獄，小美人兒。”殘狼的聲音帶着戲謔，在凌雪耳邊響起，如同毒蛇的低語。“這裏是永夜城最熱鬧的地方，也是……最快能讓你認清現實的地方。”他指了指中央那些染血的擂台，“看到了嗎？活下來，證明你的價值。或者，像那個小崽子一樣，變成角落裏一堆無人問津的爛肉。”
凌雪的目光掃過那些擂台，掃過籠子裏絕望或瘋狂的眼睛，最後落回殘狼身上。她的眼神依舊平靜，像凍結的湖面，不起一絲波瀾。“我的訓練內容是什麼？”她的聲音在嘈雜的環境中顯得異常清晰。
殘狼似乎有些意外她的鎮定，隨即發出一聲低沉的、如同野獸磨牙般的笑聲：“有趣。不愧是少主‘欽點’的影。”他猛地伸手，快如閃電，一把閃爍着幽藍寒光的淬毒匕首毫無征兆地直刺凌雪咽喉！動作狠辣刁鑽，角度極其陰毒，完全是要命的架勢！
這一下偷襲，快！準！狠！時機把握在凌雪剛剛問完話、精神似乎略有鬆弛的刹那！匕首帶起的腥風甚至已經撲到了凌雪臉上，那幽藍的色澤昭示着見血封喉的劇毒！
平台上的喧囂仿佛瞬間遠去。凌雪瞳孔驟縮！《冰魄忘情訣》在生死危機下本能地高速運轉，一股極致的寒意從丹田炸開！她沒有後退，沒有格擋，身體在間不容發之際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微小角度側滑半步，同時左手並指如刀，凝聚着一層肉眼幾乎不可見的薄薄冰霜，精準無比地斬在殘狼持匕的手腕內側！
“叮！”
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如同冰晶碎裂。殘狼感覺手腕一麻，一股陰寒刺骨的氣勁瞬間透入經脈，匕首的去勢被硬生生帶偏，“嗤啦”一聲，只割裂了凌雪頸側的一縷發絲，釘在了她身後的石壁上，深入數寸，匕柄兀自顫動不已，幽藍的毒液順着匕尖滴落，在石板上腐蝕出一個小坑，發出“滋滋”的聲響。
整個血獄仿佛在這一刻安靜了一瞬。擂台上搏殺的人停下了動作，籠子裏的囚徒瞪大了眼睛，連那些教官都投來了驚異的目光。
殘狼收回手，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一道迅速消散的白色冰痕，又抬眼看向凌雪。那雙灰色的狼眸裏，嗜血的興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凝重和……一絲真正的興趣。
“反應不錯。”殘狼甩了甩手腕，驅散那股殘留的寒意，聲音依舊沙啞，“冰系功法？有意思。”他上下打量着凌雪，仿佛在重新評估一件貨物。“看來少主確實有眼光。不過……”他話鋒一轉，帶着殘酷的笑意，“血獄的規矩，新人進門，先接教官三招。剛才，算第一招。”
話音未落，他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凌雪只覺得一股惡風從左側肋下襲來，力道比剛才的匕首更猛，更沉！殘狼的第二招，竟是毫無花哨、凝聚了全身力道的肘擊！這一下若是撞實，足以讓凌雪肋骨盡斷，內髒破裂！
寒意再次凝聚。凌雪眼神冰冷如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