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乾清宮,偏殿。
燭火搖曳,將一道佝僂的人影,在冰冷的地磚上拖拽得忽長忽短,如同鬼魅。
魏忠賢跪在那裏。
這位權傾朝野,能令百官俯首,能讓天下側目的九千歲,此刻卻連頭都不敢抬。
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般,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撞碎胸膛。
新君的召見,來得太快,太詭異。
沒有儀仗,沒有通傳,只一個面無表情的小太監,在深夜叩開了他的府門,帶來一句冰冷刺骨的口諭。
“陛下,召你覲見。”
他來了。
然後,就是這無休無止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新君就坐在他對面,那張龍椅之上,隱在昏暗的光影裏,一言不發。
他既不叫起,也不問話。
就像一個經驗老到的獵人,在無聲地欣賞着落入陷阱的獵物,那一點一滴流逝的耐心和理智。
汗水,已經浸透了魏忠賢的脊背。
他感覺到的不是皇權,而是一種......一種更加原始、更加純粹的,來自食物鏈頂端的威壓!
這個年僅十七歲的少年天子,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比他見過的任何一頭猛獸都要恐怖!
終於,那道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聲音,響起了。
“魏忠賢。”
“奴婢在!”
魏忠賢猛地一顫,頭顱重重叩地,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抬起頭來,看着朕。”
聲音平淡,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魏忠賢喉結滾動,艱難地,一寸寸地抬起了那張布滿褶皺的老臉。
然後,他便對上了一雙眼睛。
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那裏面沒有少年人的清澈,沒有帝王的威嚴,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燃燒着瘋狂火焰的虛無!
仿佛能將他的靈魂,連同他所有的野心、欲望、恐懼,都看得一清二楚!
【天子望氣術!】
朱由檢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在他的視野裏,魏忠賢的頭頂,那條代表着滔天權勢的黑紫色【巨蟒】,此刻正盤踞收縮,蛇信吞吐不定,充滿了【恐懼】的灰色與【貪婪】的暗金色。
一條外強中幹,怕死又貪婪的老狗。
很好。
“聽說,宮外的人,都叫你九千歲?”朱由檢身體前傾,手肘撐在膝上,十指交叉,用一種聊家常的語氣問道。
轟!
魏忠賢的腦子,炸了!
這個問題,比任何刀斧加身都更讓他恐懼!
“奴婢不敢!奴婢萬萬不敢!”
“奴婢只是陛下的一條狗!是太上皇爺養的一條老狗啊!”
他瘋了似的磕頭,額頭與金磚碰撞,血肉模糊。
“狗?”
朱由檢笑了,那笑聲在空曠的大殿裏,顯得格外瘮人。
“狗,有很多種。”
“有看家護院的,有搖尾乞憐的,也有......反口噬主的。”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階,龍靴踩在地上的聲音,像是死神的腳步。
“魏忠賢,你告訴朕。”
“你,是哪一種?”
他走到魏忠賢面前,緩緩蹲下,那雙燃燒着瘋狂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
魏忠賢的呼吸,停滯了。
他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了屍山血海,看到了改朝換代!
他毫不懷疑,只要自己一個字說錯,下一刻,這宮殿就會成爲他的屠宰場!
這個新君,不是在試探他,不是在敲打他。
他是在給他一個選擇。
一個......生與死的選擇!
“奴婢......”魏忠賢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奴婢......願爲陛下......做最凶、最惡、咬人最狠的那條瘋狗!”
“哦?”朱由檢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他伸出手,像是在撫摸一條真正的寵物,輕輕拍了拍魏忠賢那張血肉模糊的臉。
“很好,朕就喜歡聽話的狗。”
他直起身,從龍袖中,慢悠悠地抽出了一卷明黃色的綢布,隨手扔在了魏忠賢的面前。
“這是朕給你的第一塊骨頭,去,給朕啃幹淨了。”
魏忠賢顫抖着手,展開綢布。
只看了一眼,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瞬間凍結!
那上面,用朱砂筆,赫然寫着一列名字!
吏部左侍郎,錢謙益!
左都御史,楊漣!
......
每一個名字,都代表着一個東林黨的魁首,一個跺跺腳能讓朝堂震三震的大人物!
而在這份名單的最後,用更加觸目驚心的血色,寫着兩個字。
【抄家!】
【滅族!】
“陛下......這......”魏忠賢的聲音裏,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駭。
“天亮之前,朕要看到他們的頭,掛在東安門上。”
朱由檢轉過身,聲音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朕,還要他們的家產,一分不少地,出現在國庫裏。”
“朕的嫂嫂受了委屈,朕很不高興。”
“朕不高興,就得有人死。”
“這個理由,夠不夠?”
他用最荒唐的理由,下達了最血腥的命令!
魏忠賢呆住了。
他終於明白了。
眼前的少年天子,根本不是什麼初登大寶的雛兒!
他是一頭披着人皮的惡魔!一頭掙脫了所有道德和祖制枷鎖的......真龍!
他不是要用自己去平衡朝局,他是要用自己這把最髒、最快的刀,去掀了這腐朽的棋盤!
想明白了這一點,魏忠賢心中最後的一絲猶豫,也化爲了無盡的狂熱!
富貴險中求!
跟一個注定要被文官集團玩死的庸主,不如跟一個能把天下人都玩死的瘋帝!
“奴婢......遵旨!”
他撿起那份名單,像是撿起了自己的新生,重重一叩首,眼神中已滿是嗜血的瘋狂。
“奴——領旨!”
“奴婢,這就去爲陛下......咬人!”
......
這一夜,京城的血,從未如此鮮紅。
當黎明的曙光,第一次刺破黑暗時,整個京師的官場,都被一聲聲淒厲的慘叫和哭嚎徹底引爆!
東廠和錦衣衛的緹騎,如狼似虎,踏破了一座又一座高門府邸。
不需要罪名,不需要審判。
名單之上,便是死罪!
當滿朝文武戰戰兢兢地踏入皇極殿時,看到的,便是魏忠賢那張帶着詭異笑容的老臉,和他身後,一排排擺放整齊的,血淋淋的......人頭!
整個大殿,死寂如墳。
朱由檢打着哈欠,身着龍袍,歪歪斜斜地靠在龍椅上,一副宿醉未醒的“擺爛”模樣。
“諸位愛卿,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朕還要回去......陪朕的美人嫂嫂用膳呢。”
他那輕佻的、滿不在乎的聲音,飄蕩在血腥氣彌漫的大殿上空。
所有人都低着頭,噤若寒蟬。
昏君!
一個爲了女人,縱容閹黨,屠戮朝臣的絕世昏君!
這是所有文官心中,同時浮現出的念頭。
然而,無人敢言。
因爲那些最會“言”的人,頭顱,還在殿外掛着呢!
王承恩躬身上前,低聲道:“陛下,孫傳庭孫巡撫的兩位千金,已按您的吩咐,接入宮中,安置在了西苑。”
“嗯。”朱由檢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那......陛......陛下今夜,可要翻牌子?”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問道。
“翻什麼牌子?”朱由檢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送兩套最好的盔甲,再把朕書房裏戚繼光那本《紀效新書》給她們送去。”
“告訴她們,什麼時候能把書背下來,什麼時候能穿着盔甲在朕面前打一套拳,朕......再考慮見她們。”
“啊?”
王承恩徹底懵了。
搶人家女兒入宮,不臨幸,不寵幸,反而......讓她們去讀書練武?
陛下這......到底是要做什麼?!
與此同時。
坤寧宮內。
張嫣聽着宮女從外面帶回來的,那一個個血腥而恐怖的消息,一張絕美的俏臉,已是慘白如紙。
她看着窗外那輪剛剛升起的太陽,只覺得通體冰寒。
那個瘋子......
他昨夜的瘋狂,他今日的荒唐......
他爲了一個“嫂嫂受了委屈”的借口,血洗了半個朝堂!
這真的是一個沉湎女色的昏君,能做出來的事嗎?
不......
這不像是一個昏君的報復,這更像是一場......一場蓄謀已久的,以整個朝堂爲獵場的......狩獵!
他到底想幹什麼?
這個她曾經以爲溫順如貓的小叔子,這個如今霸道如魔的少年天子,他的心中,究竟藏着一個怎樣龐大而瘋狂的驚天圖謀?!
張嫣不敢再想下去。
她只知道,這紫禁城的天,從昨夜開始,就已經徹底......變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