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長興侯府世子耿瑄,那個已經被應天府所有名醫判了死刑,形同幹屍的年輕人,活了!
這個消息,仿佛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應天京師最頂層的勳貴圈子裏,炸起了滔天巨浪!
耿炳文那老匹夫,明明下了死命令封鎖消息,生怕打草驚蛇,讓那幕後黑手遁形。
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尤其,是這團足以燒塌人三觀的,起死回生之火!
“聽說了嗎?馬國舅只用了一劑藥,那耿家小子當晚就能坐起來喝粥了!”
“什麼一劑藥?我府上親戚的門房的表舅看得真真的,是神乎其神的針法!三針下去,死氣盡退!”
“是中毒!我聽說是中了南疆的奇毒,只有馬國舅這種神仙人物才解得了!”
流言如沸,甚囂塵上!
馬致遠“少年神醫”、“在世華佗”的名號,經過醫活皇長孫復生、治愈馬皇後的天花、太廟龍吟之後,因爲此事,被徹底鍍上了一層金光璀璨的神話色彩!
奉天殿,暖閣。
朱元璋指節叩擊着龍椅扶手,聽着錦衣衛指揮使蔣瓛的詳細奏報,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先是凝重,而後是驚奇,最終化作了遏制不住的龍顏大悅!
“好!”
“好一個‘這病,根子在人心’!”
“咱這個妻弟,不光有一雙能看透病灶的聖手,更有一雙能洞悉鬼蜮的眼睛啊!”
他猛地一拍扶手,放聲大笑,聲震梁瓦!
“傳咱的口諭,着令兵部和五軍都督府議一議,仿效前宋,設‘軍醫司’!”
“就讓馬致遠,咱的忠勇國舅,做這個‘提舉’!”
“咱大明的兒郎,在沙場上爲國流血,不能再不明不白地死於傷病疫氣!”
蔣瓛心頭一凜,躬身領命,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皇上這一道口諭,何止是恩寵!
這是要將全軍將士的性命,都交到馬致遠的手裏!
這是天大的權柄!
也是足以將人架在火上烤的無上榮光!
然而,就在這股熱潮被推向頂峰之際。
一個仿佛裹挾着北方冰原風雪的消息,如一柄重錘,狠狠砸進了繁華溫婉的應天府。
燕王朱棣,到了!
他打着“慶賀皇侄康復,爲父皇母後請安”的旗號,親率一千燕山衛精銳,兵鋒直抵應天府聚寶門外!
鐵甲如林,寒光似雪!
旌旗如雲,遮天蔽日!
那股從屍山血海的北方戰場上帶來的,混雜着鐵鏽、鮮血與狼煙的鐵血煞氣,仿佛一頭蘇醒的洪荒巨獸,張開血盆大口,要將這江南水鄉的靡靡之音,一口吞下!
燕王朱棣!
大明諸塞王之中,最能打,也最會打仗的藩王!
他在北平,懲貪官,撫百姓,興屯田,練精兵,威望之隆,直追東宮太子!
入城之日,道旁萬民空巷。
那一聲聲發自肺腑,山呼海嘯般的“燕王千歲”,其聲勢之浩大,竟壓過了百官儀仗,隱隱有蓋過東宮儲君之威的勢頭!
東宮,文華殿。
太子朱標憑窗而立,遙望着那片人聲鼎沸之處,端着茶盞的手,穩如磐石。
可那雙溫潤仁厚的眸子深處,卻掠過了一絲無人能夠察覺的,刀鋒般的凝重。
狼,終究還是來了!
朱棣入宮覲見。
他對着高坐龍椅的朱元璋和身旁的馬皇後,行的是最標準,最無可挑剔的君臣大禮、父子大禮。
言辭懇切,句句不離忠孝。
情真意切,仿佛恨不得將一顆心都掏出來給二老看看。
當他看到已經能活蹦亂跳,追着宮女玩耍的朱雄英時,更是激動得一個箭步上前,虎目之中,竟滾下兩行熱淚!
他一把抱起這個失而復得的寶貝侄兒,高高舉起,聲音都帶着顫抖。
“蒼天有眼!天佑我大明!天佑我朱家啊!”
那副忠臣、賢王、好四叔的完美模樣,讓在場所有內侍宮娥,無不爲之動容。
隨即,他緩緩放下朱雄英,一雙鷹隼般的眸子,精準地鎖定了站在太子身側的馬致遠。
“這位,想必就是醫道通神,挽狂瀾於既倒,救了雄英的忠勇國舅,馬致遠,馬神醫吧?”
朱棣臉上掛着北方漢子特有的爽朗笑容,竟大步上前,對着馬致遠這個“外戚”,堂堂正正地,行了一個藩王對國之棟梁的半禮!
“朱棣,代我大哥,代我朱家,更代我大明北境千千萬萬的將士,謝過國舅救命之恩!”
這一拜,石破天驚!
馬致遠心中警鈴大作,腳下卻如生了根,不退不讓,坦然受了這一拜!
他知道,自己不能躲!
躲了,就是心虛!就是示弱!就是將太子一系的臉面,丟在地上任人踩踏!
“燕王殿下言重了。”
他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回禮,聲音清朗,傳遍大殿。
“救死扶傷,醫者本分。”
“爲君分憂,臣子本分。”
“分內之事,何謝之有?”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轟然碰撞!
那一刹那,馬致遠仿佛看見的不是一雙眼睛。
而是一片燃燒着黑色火焰的無盡深淵,深淵之下,一條吞吐天地的野心巨龍,正緩緩睜開它睥睨天下的黃金瞳!
那股內斂到了極致,卻又霸道無匹的龍虎之氣,如泰山壓頂,換做旁人,恐怕早已雙腿發軟,肝膽欲裂!
這是一個天生的梟雄!
一個爲了那張椅子,可以賭上一切,也敢於賭上一切的瘋子!
而朱棣,同樣在審視着馬致遠。
眼前這個年輕人,身形清瘦,面容俊朗,氣度卻從容得可怕。
面對自己這位飲馬瀚海,手握二十萬鐵騎的塞外之王,他竟無半分諂媚,更無一絲畏懼。
那雙眼睛,清澈如三月春水,卻又深邃得仿佛能倒映出星辰宇宙,能洞穿人心最深處的欲望與陰暗。
深不可測!
朱棣在心中,給出了四個字的評價。
隨後的幾日,應天府的空氣,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
燕王府的門前,車水馬龍,賓客如雲。
朱棣以藩王之尊,放下身段,今日與文臣煮酒論經義,明日同武將校場試弓馬。
他用北地帶來的萬金,結交寒門士子。
他用自己的赫赫戰功,折服驕兵悍將。
收買人心,編織羽翼,他的每一個舉動,都像一記重錘,精準無比地,敲打在東宮那根緊繃的神經之上!
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一日,早朝散去。
文武百官,正三三兩兩,議論着國事,走出奉天門。
燕王朱棣,竟未像往常一樣直接出宮,而是身形一轉,攔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更準確地說,是攔在了馬致遠的面前!
他身後,跟着一名身穿北地戰甲的悍將。
那將領面色慘白如紙,嘴唇發紫,呼吸間帶着破風箱般的嘶鳴,身形搖搖欲墜,卻依舊憑着一股悍不畏死的軍人意志,站得筆直如槍!
“馬國舅,請留步!”
朱棣的聲音,並不響亮,卻帶着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奉天門廣場!
刹那間,數百名即將散去的文武百官,腳步齊齊一頓!
無數道目光,或驚愕,或好奇,或幸災樂禍,或飽含深意,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瞬間將馬致遠籠罩其中!
馬致遠緩緩轉身,眉頭微不可查地一挑。
只見朱棣指着身後那名氣若遊絲的悍將,對着所有人,朗聲說道:
“這位,是本王麾下愛將張玉,隨本王在北境與蒙元韃子血戰十餘年,身上大小傷痕七十二處,留下了一身頑疾!”
“近日,他舊疾復發,咳血不止,氣若遊絲,北平的名醫宿將,盡皆束手無策!”
“本王聽聞國舅爺醫術通神,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乃我大明降下的祥瑞!”
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今日,本王鬥膽,請國舅當着父皇,當着太子大哥,當着滿朝文武百官之面,爲我這愛將診治一番!”
“也好叫天下人都親眼看一看,我大明祥瑞,忠勇國舅的神技,究竟是真是假,究竟有多神!”
話音落下,全場死寂!
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這一刻停滯了!
狠!
太狠了!
這是陽謀!
這是赤果果的,當着全天下人的面,將馬致遠,將他背後的太子,架在烈火之上的終極捧殺!
治好了,你馬致遠的神醫之名,便是我燕王朱棣親口認證!
我的人,你也得治!這天下的人心,我朱棣,分走一半!
治不好......
那你之前所有的神跡,都將淪爲一場彌天大謊!
太廟龍吟,是妖術惑衆!皇孫復生,是欺君罔上!
你馬致遠,將從神壇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而你所代表的太子一脈,也將威信掃地,淪爲天下笑柄!
太子朱標藏在袖中的拳頭,瞬間攥緊,指節根根發白,臉色已沉如寒鐵!
自己這個四弟啊,看樣子是年少時,自己還是抽得太少了......
無數道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齊刷刷地刺向了風暴中心的馬致遠。
幸災樂禍者有之,比如太醫院那位被降職的副院判劉福,嘴角已經咧到了耳根。
擔憂者有之,比如新任院判李善長,急得額頭冷汗涔涔。
更多的人,是在審視,在觀望!
馬致遠,感受着這足以將人壓垮的滔天壓力。
他緩緩抬起頭,迎上朱棣那雙充滿了侵略性與挑戰性的眸子。
然後。
他笑了。
嘴角,勾起了一抹誰也看不懂的,仿佛冰雪初融,又似深淵開啓的弧度。
“好。”
一個字。
清清楚楚,擲地有聲。
他環視全場,目光最終落回朱棣那張志在必得的臉上,聲音平淡,卻帶着一種俯瞰衆生的從容。
“既然燕王殿下有此雅興,要爲我搭台唱戲。”
“那致遠,便卻之不恭,獻醜了!”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
他竟將朱棣這圖窮匕見的陽謀,說成了是爲他“搭台唱戲”?!
何等狂妄!
何等自信!
朱棣瞳孔驟然一縮,心中第一次,對這個年輕人,生出了一絲真正的忌憚!
他感覺,自己似乎......引出了一條不該被引出水面的......真龍!